三十七 這一切值得嗎?
淡淡煙氣自土地中溢出,褪去了灰黑之色,變得清澈純凈,又滲回地里。
這樣的景象正自仲家堡後山急速擴展,卻不是凡人之眼可以看到的。
他們也無暇顧及,都痴痴的抬頭看天。
烏雲退散,朗日當空,空氣也變得清新起來,彷彿被某種力量清洗過。
紫發紅瞳的小女孩坐在石堡頂層的樓緣邊,漁網裝鑲上或綠或紅的葉片,成了紅綠交織的衣衫。本是無比俗氣的搭配,卻被她穿得活潑俏麗。
她正打量著煙塵冉冉的大地,同時貪婪的大口呼吸。
「這傢伙真的做到了,真的讓上天重封了土地。」
紫蘿喃喃低語著:「我又料錯了,除了他,哪還有凡人能做到這事呢?」
「可這傢伙確實又不是他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抬起手臂,肉乎乎小手在陽光下泛著晶瑩光澤,又粉粉的洋溢著生命活力。
「真棒啊,從頭再來的妖生真是棒啊。」
迷離光彩在紅瞳中漸漸凝聚,她也漸漸露出瞭然的笑容。
「我明白了……」
她抬眼看向後山,人群之前,仲杳與神像一同被雲霧般的煙氣罩住。
紫蘿笑得更加開心:「我真是個笨蛋……」
「就像我獲得了藤蘿靈種,成了新生的紫蘿一樣。他也是他的新生,既是他,又不是他。」
「之前想來想去,想了那麼多,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沒想通,真的是笨啊。」
紫蘿晃著小腿,咯咯笑出了聲。
「我終於等到你了,混蛋!」
「不過已經是從頭再來了,以前那些事情就煙消雲散吧,我們重新開始。」
「你雖然變成了仲杳,可我還是紫蘿,是你給了名字的小藤妖。」
陽光下,小女孩撫著胸口的藤絲雙心結,笑容燦爛無比。
「這一次我得把你纏得緊緊的,再不會像上輩子那樣,傻傻的縮到地下去等了。」
遠遠看著仲杳的還有兩人,最遠那個自然是頭上有一撮紅毛的伯家莊少莊主伯明翰。
他張著嘴,哇啊哇啊的低叫,伴當倒是一直傻著。
直到伯明翰說:「等我回去,也叫爹這麼干!咱們那本來也有山神的,照著小杳這法子來,肯定能把山神請回來!」
伴當頓時清醒,不迭的勸著:「少莊主別亂說話,要被莊主打的!
「這仲堡主是把族墓族祠毀了,跟農人的祖靈混做一處,才請來了山神,咱們可學不來啊!」
「少莊主別忘了,咱們伯家還有家神的!」
伯明翰嘁道:「七年前小竹家出事的時候,家神祖靈就跑出來警告了一聲,還是晚上託夢,能頂什麼事?」
伴當急得跳腳:「這、這終究是拆族破家啊,是大逆不道的,少莊主可千萬別在莊主面前提!」
伯明翰臉上的熱誠消散,聳聳肩說:「好吧,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又不是我爹,伯家莊命運如何又跟我無關。不過什麼大逆不道,看看小竹流落仲家的境地,家都沒了,還什麼逆不逆的,真是可笑。」
另一側,銀紋白衣的秀麗少女眼中蕩漾:「凡人封神,他真的做到了,真是不可思議!」
丫鬟有些不安的道:「這不過是天地顯靈,他只是適逢其會。最多算個穿針引線的,哪值得小姐看重。」
叔賁華搖頭說:「你哪裡懂得,我師父說過,修士與神靈交際,在符修之外還有神道之人。他們是以凡人之身任職神靈,而且還是活人,你想象得出那是何等奇異之事嗎?」
「元靈宗你該知道,岱山神府你就不清楚了吧。元靈宗有類神秘修士,就在岱山神府里任職。即便職級再低,就連金丹真人也得以禮相待,不敢怠慢。」
她的目光又投到仲杳背影,冉冉煙火中,那還顯得瘦弱的背影和神像一樣縹緲。
「仲杳當然不是神道修士,不過他能溝通天地,引薦祖靈成神,這已有神道的機緣了,未來……」
說到這眉心皺起,丫鬟嗤笑道:「未來不還是仲堡主嗎?」
叔賁華嘆道:「是啊,他必須留在這,如此格局,真是……可惜了。」
丫鬟再接再勵:「就算他以凡人封神,他自己還是凡人啊。為了封這個土地,他乾的事情,放在杜國都夠得上凌遲之罪了。他也只能躲在這裡,跟著這些……丟掉了人倫廉恥的人過日子。」
叔賁華默然無語,虛虛擺手,示意自己清楚,不必再說。
更前方人群中,還有些人稍稍靈醒,卻又覺恍若夢境。
「痛嗎?哎哎是真的!」
臉上纏著厚厚繃帶的佘氏猛揪一把仲至強,見丈夫齜牙咧嘴的樣子,驚奇的道:「土地爺真的顯靈了!祖宗真的成了土地爺!到底是哪位祖宗啊?」
仲至強抽著涼氣嘀咕:「管他是哪位,至少仲家堡能保住了。」
仲至重定睛看看,嘿嘿怪笑:「仲家堡?現在怕是沒了,看看土地爺的牌位上寫著什麼,梓原!」
仲至強眯著眼睛細看,神色也變了變,又搖頭苦笑:「這怕是古名吧,名字什麼,又何必在意,人在家在就好。」
仲至重唉聲長嘆:「魔魘還沒來,人能不能在還是兩說,這仲家怕是不會在了。」
看看土地公神像,再看看左右長長的供桌,想到這面長牆後面,族墓與農人墓地混在了一起,仲至強的神色也漸漸沉鬱下去。
既然土地公是靠著祭奠所有先祖之靈的香火請來的,這公墓公祠就不可能是臨時擺設,而是永久的布置了。
沒了族墓族祠,作為一個宗族的仲家,也就不存在了。
仲至重低沉的說:「這值得嗎?」
仲至強也喃喃的道:「是啊,值得嗎?」
前排仲長老終於從雕塑狀態活了過來,他先看看還在咳嗽的仲杳,再看看多出了「梓原」兩字的牌位,然後壯著膽子上前,看那尊有了衣甲和面目輪廓的土地神像。
「這、這有點像至正……」
仲長老嘀咕著,但神像太粗糙,也不敢肯定。
他看看左右牌位,也想到了什麼,顫顫巍巍的道:「希望這一切都值得。」
取來線香點上,又拜了三拜,老頭轉身呼喊:「土地爺已經顯靈了,他會庇佑我們,大家重新來拜過!」
「善存,好好整理秩序,帶著大家依次拜神!」
老頭一聲令下,眾人的腰腿脖子終於有了力氣,可以站得直直的,乃至帶著濃濃喜氣活動了。
人們紛紛攘攘的排起了長隊,在仲善存一幫小夥伴與族衛的引導下,一批批來到神像前燒香跪拜。
仲杳還在神像旁邊咳嗽,人們都敬中帶畏的跟仲杳打招呼,有些人甚至捧著線香朝他下拜,被他不迭擺手趕開了。
九土氣海的轉動越來越艱澀,陶碗里的黃氣開始見底,而壓在氣膜上的香火願力,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燒香拜神,變得越來越沉重、瘙癢、疼痛、火辣。
感應到根土只剩一縷,仲杳再也支撐不住,切斷了與願力的關聯。
那塊刻著「梓原「的玉片黯淡下去,化作陶色,與陶碗融為一體。但仲杳能感應到,只要自己神念碰觸,玉片又會激活。
願力一去,重壓消散,仲杳身體一晃,被擁入纖瘦柔韌的懷裡。
「你成功了,阿杳。「
季小竹緊緊抱住仲杳,嗓音微微顫抖:「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是你成功了,這片土地上的人有希望了。」
仲杳知道她既是歡喜,又是傷感。七年前季家若是有山神或者土地相助,又哪會落得覆滅下場。
輕輕拍著她的手,仲杳說:「還只是希望,要真正保住這片土地,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牽著季小竹,借煙火的掩護,悄悄退出祠堂。
兩人手牽著手眺望西面,烏雲已經被壓過山脊,以仲家堡為中心的小小一隅,碧空澄凈,空氣中都閃爍著晶瑩光點。
這是魘氣被壓制后,正在天地逸散的靈氣,這般景象,只有身兼人神兩道的仲杳能看見。季小竹看不到,但她修為將近鍊氣,也有清新爽朗的異常感應。
兩人正沉浸在這清新而勃發的生機里,遠處天際驟變。
那也說不上太遠,估計就是山神廟所在的山巔之後,被新生神力迫退的烏雲不再退卻,而是折頭向下,如瀑布般滾滾傾瀉。
「魔魘動了……」
仲杳神色凝重的說:「我們得爭分奪秒。」
季小竹淡淡笑著:「我可不急,我已經等了七年。」
少女的復仇之心,已經燃燒了七年。
灰河東岸,某處山林里,一位銀甲神將正向藍袍神靈稟報。
「事情便是如此,下神已等了幾天,沒等到那人接下機緣,卻等到這樣的動靜。如今這裡多出位土地,下神不便過河活動,是否就此回府,告之高真人?」
藍袍神靈面目隱於霧氣中,只隱約見清瘦輪廓。
他負手注視對岸的天際遠處,將那恐怖的烏雲倒卷瀑布看了好一會,才說:「你就等在這裡,等著,看著。不可干涉,不可打擾。」
看神將面目,還是個年輕人,拱手問道:「既是張靈官交代,下神自當從命,不過要等到看到何時呢?「
藍袍神靈說:「高真人囑託在前,就以高真人之言為限。」
神將呆了呆,沮喪的道:「是,下神曉得。」
待藍袍神靈化霧而去,神將也看向那倒折烏雲。
「真不知那小子為何還不接機緣,不過魔魘將近,只靠新生土地,哪能阻擋得了。」
神將算計著時間,神色釋然:「待魔魘破界,他便不得不接了,也就三五日的事情。」
身影散作霧氣,一隻灰羽小雀撲愣愣飛起,落到高處枝頭,縮起脖子穩穩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