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喬
種地是一門技術活。
望著地裏綠油油的幼苗, 喬從未如此深刻的明白這一點,同樣有此感受的還有奴隸軍的其它高層。
統率軍隊最重要的就是能打, 因而奴隸軍的高層全是角鬥士出身, 主營成員也普遍為角鬥士,殺人很擅長,但怎麽耕作卻不甚了解, 當奴隸的時候忙著活命, 造反以後還是忙著活命。
所幸,奴隸軍的來源很豐富, 不全是角鬥士, 也有為貴族開墾荒地和耕作田地的田奴。
田奴從能拿起耒耜的那一天起便要參與共耕, 播種、除草、澆水除蟲、收獲, 最終將打上來的作物堆到主人的倉庫裏。
有一部分人會耕作就好, 不會的可以跟著學。
趁著天還沒那麽冷, 能搶種一些糧食是一些。
人族的田地一般都是一季作物,最多就是在做完了五穀之後再種點圓蔥薑蒜之類的菜蔬。
冬季時田地都是荒著的,一方麵是地都凍上了, 種不了什麽東西, 另一方麵則是冬狩演武。
人族的傳統, 每年冬季農閑時都要舉行大規模的冬狩演武。
這是自炎帝時流傳下來的傳統, 彼時人族戰事頻繁, 全民皆兵, 冬狩演武一方麵是為了練兵, 另一方麵則是為了獲取大量肉食,練兵時肚裏沒有足夠的油水,誰還練得動?
隻是, 任何事物流傳的時間久了都會麵目全非, 炎帝時製定的冬狩演武練兵製度也不例外。
最初時冬狩真的是實打實的練兵,現在也還是練兵,但目的和性質都已經變了。
炎帝練兵是為了抵禦異族,彼時人族還不是大荒第一流氓,在大荒智慧生物的食物鏈中屬於腳墊這一層次的,因而炎帝實施的政策是全民皆兵,真正意義上的全民皆兵,除了還不會走路的,不論男女老幼,全都要練起來。
發展至今日,冬狩已經淪為了半練兵半遊獵的東西,練兵練的也是貴族,氓庶雖然也參與,但存在的意義是陪襯,一個精銳的士帶著從人駕著戰車能打一百個氓庶,後者也隻能是陪襯,偶爾擔當誘餌的陪襯,若是足夠倒黴,可能連獵物的角色都要擔當。
覺得野獸獵起來不過癮,特別厲害的猛獸又太危險,拿活人當獵物這種景像雖不似角鬥場一般到處都是,卻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冬季裏還在地裏耕作農作物,這是不曾有過的,至少在北方沒有,而在哪怕是冬季也不冷的極南之地,冬狩反倒不怎麽勤,據說農作物能一年兩熟甚至三熟。
遺憾的是這裏是兗州,農作物普遍一年一熟。
搶種一茬麻累也是無奈,奴隸軍需要修整,會在闕地呆很久,糧食是個問題。
闕地本身的存糧也很豐,在貴族都被屠掉後便都是奴隸軍的了,但為了招攬人心,常儀拿了一部分打算幫氓庶過冬。
每年的冬日都是氓庶最難熬的時候,哪怕是帝都繁華之地每年冬季都要凍死餓死許多人,更別提兗州這種非發達地區了。
為了過冬,氓庶一般會向貴族借高利貸,肯定還不上的那種,倒不是有人想賴賬,就算真有想賴賬的,考慮一下貴族的私兵也會理智下來,還不上的主要原因還是貴族需要奴隸。
庶農雖然也耕作貴族的土地,但收成是庶農和貴族一起分的,隻是貴族分得多一些。
田奴就不一樣了,收獲全都是貴族的,而貴族隻需要用最低廉的成本維持奴隸的生命即可。
因而高利貸不借則矣,借了,最後肯定得賣兒鬻女,但大部分氓庶都不覺得這有多慘,子嗣本就是父母的私產,需要時賣了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沒糧食吃的時候把子女給煮著吃了都不是稀奇事。
奴隸軍想要的是人心,因而不打算高借貸,而是打算純賑濟。
剩下的糧食便沒那麽可觀了,就算仍舊可觀也不可能供奴隸軍嚼用。
角鬥士都是習武之人,一頓頂別人好幾頓。
搶種一茬糧草是常儀的意思,就算最後凍死了,那個時候麻累也不過是沒成熟,從植株到果實都是可以吃的。
有的吃就不錯了,至於熟沒熟透,管那麽多幹嘛?
常儀一番話說得奴隸軍大部分高層都深感無言。
看常儀子你的學識、你的手掌、你的皮膚,你簡直比貴族還貴族,但怎麽感覺你對稼穡之事一點都陌生呢?
對於常儀子,雖然因為盜趾選擇信任的關係,奴隸軍因為相信盜趾所以也接受了常儀子,但對常儀子的身份仍舊是有些狐疑的。
無它,常儀子太有才華了,尋常家庭培養不出來。
除了才華,常儀子的外表也不似氓庶出身。
在這個氓庶普遍吃不飽,就算吃得飽也很少能吃上肉的世道,氓庶和肉食者階層的貴族是存在著身形差異的,前者身高一般最高五尺,後者少有低於五尺的。
自然,大荒如此大,總有例外,比如獵戶這個職業,就很少有長得不壯的,不夠壯的早就因為獵不到獵物餓死了,再比如角鬥士。
喬目測過,常儀子的身高約莫五尺八寸四分,便是在貴族中這也是高個子了,除了個子高,常儀的皮膚也很好,白皙細膩如牛乳,沒有任何瑕疵,不管是繭還是舊傷疤都沒有,仿佛自幼便精心保養一般,以至於都成年了,肌膚還如嬰兒般柔軟細膩。
最後一點,喬可以證明常儀沒有保養,那家夥連按時吃飯都要人提醒,怎麽可能精心保養肌膚。
純粹就是自愈能力強大罷了,手上不相信割了個口子,一頓飯還沒吃完便已恢複如初,完全看不出曾經受過傷。
與其懷疑常儀是否貴族倒不如懷疑她是否人族。
與常儀同樣充滿矛盾的還有另一個人——兕子。
喬看向卷著褲腿坐在田壟邊和一個老農用方言加手語聊天的兕子。
不到半個月就初步掌握了一門方言,兕子也挺人才的。
更人才的是這位疑似國君的小家夥還精通稼穡之事,不是常儀那種懂卻因為經驗不足而不夠精的懂,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懂,各種經驗也能信手捏來。可這是不合理的,兕子才八歲,哪怕真的出身氓庶也不應該有這樣的經驗。
人族的播種方法是漫天散播,這稚童卻表示散播不如條播。
光澆水不行,還得施肥,糞肥的比例也有講究。
麻累過冬也有法子解決,將麻累的植株種得密一些——不過這樣的話,糞肥必須跟上,不然影響收成——再將枝條壓低,縫隙間再壓入幹草,如此便可起到保暖的效果。
甚至還可以考慮一下冬季也耕作,不過這樣的話對於播種時間就很講究了,早了,冬季還沒結束,作物就已經長得差不多了,收獲肯定少,晚了,幼苗不禁凍。
常儀彼時的神情有些怪異,似是看到了什麽明明不會發生卻真的發生了的奇跡一般,雖神情複雜,但還是說服盜趾采納了。
兕子在奴隸軍中終於有了正式的位置——教授農事。
這位身份成謎的人質表現得相當熱情,仿佛所有心思和精力都投入到了稼穡之中,從早到晚都在地裏跑。
短短時間裏,原本還是粉雕玉琢的小人兒如今已經變成了純粹的農女了,除了比農女幹淨許多。
兕子每天都要清潔身體,衣服原本是盡量勤洗,在攻占闕地後她不知從誰家府邸翻出了差不多年齡的稚童衣服改了改,終於有了更換的衣服。
喬在兕子身邊駐足時這人還在和老農叨叨個不停,最後還是老農提醒了她才注意到喬。
“哪裏出了問題?”兕子下意識問。
論起稼穡之事,如今的闕地還真沒人能與她比,找她基本都是有事。
喬道:“也沒什麽,隻是來看看地裏的情況,順便告訴你一件事,我之前給辛國的人寫了一封書函。”
兕子聞言示意喬坐下,她不喜歡和站著的喬說話,喬太高了,身高目測六尺四,兕子不仰頭根本沒法看清喬的臉。
喬好脾氣的坐了下來,兕子這才問:“他們出多少糧食買你們殺我?”
瞧著一點都不驚訝的兕子,喬有一瞬的無言:“你對自己的情況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兕子糾正道:“我現在頂著的是辛子的身份,而辛子,她死了,有心人便可得到一個國家,如此誘惑,誰能拒絕?須知,這世上,唯有江山權力才是最重要的。旁的,不論是尊嚴、血脈親情還是愛人友人,沒有什麽是不可以舍棄的。”
喬回以懵逼的表情。“總覺得聽你這描述,公族不比禽獸遜色多少。”
兕子有一瞬的語噎,但思忖了須臾後卻是坦然糾正道:“你說錯了,不是不比禽獸遜色,而是人本就是禽獸的一種。”
喬徹底無言。
稚子,你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是不是太陰暗了?
你是八歲,不是八十歲啊。
不對,真是八十歲的老人,什麽風波沒經曆過,早就活通透了,不可能如此陰暗。
“稚子,你的內心太陰暗了。”喬勸道。“容易傷人傷己。”
兕子回以白眼。“少年你被保護得太好了。”
雖然喬也是奴隸軍的一員,地位也挺高的,但這麽長時間兕子也發現了,喬和盜趾他們不是同類,盜趾他們是真正的涉過黑暗所以向往光明,但世道不容許,他們的結局隻能是毀滅,毀滅別人也毀滅自己,而喬,看似是他在照顧常儀,實則是在常儀在保護他,守護著他心靈的純淨,替他隔開了所有黑暗與汙穢。
猙獰詭異的麵具之下溫柔得……簡直不像話。
喬不以為然,他哪裏被保護了?他可是奴隸軍的將領之一,還是主力,能在戰場上殺好幾個來回的那種,根本不需要保護。
“盜趾大兄讓我問你你怎麽想。”喬說。
兕子道:“這個還能考慮我的意見?”
喬道:“說不定。”
盜趾的心思他也不是很懂,但既然讓他來問,還是有可能的。
兕子聞言道:“敲他一大筆,越多越好,敲的時候順便刺激一下他,讓他明白,搶得再多,也後繼無人,倒不如給你們做點好事。”
喬懵了下。“後繼無人?”
兕子點頭。“公叔歸鄉隻一子還活著,但服食鉛汞過量,已經傻了,同時失去了生育能力。”
就算還有生育能力,也隻能生下畸形,有也等於沒有。
兕子鼓舞道:“加把勁氣死他,說不定鹿會追加你們一筆糧食。”
喬示意兕子讓自己捋一捋。
常儀說兕子血液裏有很濃的鉛汞含量,能活到二十歲都算她長壽,而二十歲之前沒有瘋癲算她身體底子好。
現在,公叔歸鄉唯一的子嗣也同樣遭受了鉛汞的戕害。
那麽問題來了,誰幹的?
一石二鳥啊,辛國公族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讓一網打盡了。
如果兕子沒有鉛汞中毒,喬很難不懷疑公叔歸鄉唯一的子嗣變成那樣兕子做的,畢竟這位剛被公叔歸鄉布局驅逐,出奔去國了都還被人追殺,但兕子自己中毒同樣不輕,哪有害人的同時還把自己害得一樣慘的?
難以活過二十歲,二十歲之前也有發瘋的威脅,公叔歸鄉的子嗣還不值得一個國君付出如此代價去毒害。
很顯然,鉛汞中毒之事裏,不論是公叔歸鄉還是兕子都是受害者。
“鹿是誰?”喬好奇的問。“他為何要追加糧食給我們?”
“他是我兄長,也是大君的私生子,不過他混得比我好,輔政公卿之一。”
私生子爬到輔政公卿的位置?
若這是遠古嫡庶尊卑還不森嚴,所有私生子都等於庶子的時候,那麽,很正常。但如今不是遠古,嫡長嗣的地位最貴,其次是非長的嫡嗣,再次是庶嗣,而庶嗣中又根據各自生母的血統而有貴賤之別,私生子嗣位於食物鏈最低端,根本沒有名分,是不被承認的子嗣。
哪怕是君侯的私生嗣,撐死也就當個士,輔政公卿,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他覬覦國君之位?”喬很是不可思異,就鹿的出身,除非他效仿葛天,否則根本不可能坐上那個位置,便是坐上去了,想坐穩也很難,葛天早期就差點因為出身而被拉下來,但葛天太能幹,愣是幹死了所有人,因而坐穩了。
兕子也不太確定的道:“這我也說不好。”
鹿是一個很理智的人,也沒有葛天的能力,強求國君之位,最終也坐不了幾天,以鹿的性子,不應如此。理論上,三公卿裏對幼主危害最小的就是他了,然而,咬人的狗不叫。
喬瞧著兕子臉上的迷惘,道:“看來你對你的兄長也不是很了解。”
兕子頗為感慨。“人這種生物太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