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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少昊君離

  君離尋到兕子的時候是在一丈高的白帝台上。


  人族的建築喜好築高台, 起高樓,當然, 能這麽做的也隻有貴族, 氓庶哪怕是賣了全家都起不了高台。


  白帝台原名闕台,白帝去後五百年追諡為帝,這座台也就有了另一個名字——白帝台。


  做為祭祀之處, 這樣的地方, 古往今來都是越高越好,而人王的祭祀台, 至少也得十丈起步, 然而闕台卻矮得讓人懷疑它是否人王祭祀之處。


  對此有兩個版本的傳說, 第一個是白帝不敬亡靈, 第二個則是白帝不想勞民傷財。


  真按十丈起步的標準來築, 必將耗費錢貨無算, 期間不累死千兒八百個奴隸簡直對不起高台的高度。


  也因為低矮,很多時候連本地人想找來都有點難度——別的高台隔著大老遠也能看到,這座高台不跑到跟前根本看不到。


  闕地千年無戰事, 已然發展成一座人口萬戶的大邑, 且多貴族, 貴族好築高台, 光禿禿的白帝台在一眾殿宇樓閣華麗的高台中儼然路邊狗尾巴草, 闕地許多貴族府邸的台基都比它高。


  若非白帝所建, 怕是早被拆了。


  “你怎麽尋來的?”坐在擺放犧牲的台子上的兕子詫異的看著慢慢摸索著爬上來的君離, 隨手在自己身邊的位置上拍了拍。


  君離回道:“氣味,每個人的氣味都是不一樣的。”


  兕子聞了聞自己,除了酸臭味什麽味道都沒聞出來, 而酸臭味很正常, 她上次沐浴還是半個月,冬季燃料稀缺,貴族可以日日沐浴,氓庶卻是普遍一個冬季不洗澡,換做奴隸,一輩子不沐浴都很正常。


  久入芝蘭之室不聞其香,久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


  兕子已經深刻領會到了這句話的道理,換做以前的她肯定受不了超過兩天不沐浴的生活,如今.……半個月不沐浴都很習慣。


  天氣熱的時候遇到水源還能洗個澡,但到了冬季,水不燒熱她根本不敢洗,而要燒熱水,燃料不夠,洗澡和喝煮沸過的水,她選後者。


  所幸冬季時人身上不會長虱子,否則兕子也不知自己會不會選擇去死,也可能不用選擇。


  青婧說過,虱子跳蚤是各種疾病最為常見的傳播途徑之一,若是被染上了,自然不用做選擇了。


  隻是,長久不沐浴,哪怕不生虱子跳蚤,身上的味也不會不重,這種情況下還能靠氣味認人,並且找過來。


  兕子沒忍住。“你是狗嗎?”


  以後有條件得弄幾個香包,輪換著用,她不喜歡這種自己的行蹤被人給輕易掌控的感覺。


  君離笑:“當然不是,神祇在拿走了我一些東西時又公平的彌補了一些給我。”


  心態不錯。


  兕子瞧著君離漂亮卻黯淡無光的眸子道。“彌補給你的挺多的。”


  君離在兕子方才拍過的地方坐了下來,果然墊著皮草。“你半個月沒沐浴了,氣味有些重。”


  兕子沉默的盯著君離的臉,確定這不是嘲諷後才道:“那也沒辦法,燃料不夠。不過,以前雖然知道氓庶奴隸的日子與貴族差得很多,不曾想,竟差得如此之大。”


  她好像有點明白為何明明頒布的政策是為了利民,民眾最終卻不惜拚命來發起暴動了。


  那隻是她自以為的利民,並未解決根本問題。


  星讓她知道了奴隸與氓庶生活之艱難,但即便是星,其對氓庶奴隸的認知也是不夠全麵的,且星也不敢將她往那些真正底層混居的地方帶。


  君離也默了須臾。“還算好。”


  兕子詫異的看著君離。


  君離道:“沃西的人族有個傳統,凡是生下來殘疾或不健壯的嬰孩,都要沉塘。”


  兕子道:“這很正常吧,九州所有的人族都有這種傳統。”


  關於青帝的記載裏就能看到這一傳統的影子,青帝的弟弟因為生而畸形而被遺棄,而青帝的時代距今已有數千年,充分證明了人族棄嬰這一傳統的源遠流長。


  君離道:“沃西的貴族也要遵守這一傳統。”


  兕子怔住。“這倒是沒聽說過。”


  氓庶溺嬰是因為養不起,所以選擇養活對自己利益最大的嬰孩,但貴族,除非是不祥的畸形嬰孩,不然是沒必要溺殺的,又不是養不起。


  君離道:“你沒聽說過很正常,這種事也不會有人故意去傳播的,畢竟,如你所言,溺嬰是整個人族都有的傳統,是稀鬆平常的事,因為稀鬆平常,自然每個人都會覺得這種事的存在如同空氣一般理所當然。”


  兕子道:“可你還活著,說明還是有人不以為理所當然。”


  君離道:“我的情況有些特殊,阿父很愛阿母,雖然他和阿母鬥了很多年,他不想因為傳統而失去我這個他和阿母最後的牽連,而族人們,我的母親是連山氏的人,神裔氏族你應該聽說過,這是人族唯一一個命令不允許遺棄或溺嬰的群體。”


  辛國的老巫便是連山氏的族人,兕子和他關係很好,自然也聽說過神裔氏族的一些事。


  雖然號稱神裔,但神裔氏族並非真正的神裔,隻是擁有某些特殊的能力,因而被譽為神裔,但自身是沒承認過的。


  神裔氏族也並非某個單一的氏族,而是多個氏族組成的胞族。


  人族如今的氏族其實也可以稱之為胞族,因為一個氏族內部並非隻有一個氏族,還有家臣,是由主人和家臣一起構成的利益共同體。


  神裔氏族不是,神裔氏族的胞族更符合傳統意義上的胞族。


  傳統意義上的胞族是什麽?

  一,有著共同的祖先,也就是由一個氏族繁衍分出並聚居在一起的若幹氏族。


  二,沒有共同的祖先,但世代通婚並聚居的若幹氏族。


  神裔氏族符合後者的一半,世代通婚,並對與外族通婚頗為抗拒,卻又不是單純的排外,隻要不是涉及通婚,神裔氏族對外族還是很熱情的。


  為何是符合一半?

  自然是因為神裔氏族並非聚居,內部各個氏族各有各的族地,遠一點的甚至差著十萬八千裏,出乎意料的是,地域上的距離從來都沒能影響這個胞族內部的關係。


  不過神裔氏族最出名的倒不是這些,而是婚姻方麵的禽獸不如。


  雖然血緣婚曾是人族的傳統,但人族自青帝之後便開始了同姓不婚的時代,到了如今,血緣婚等於禽獸不如。


  神裔氏族卻幾千年來始終堅持著同姓通婚甚至血親通婚的傳統。


  青帝時代最有名的先知連山昌仆,其配偶便是其血親。


  血緣婚的弊端經過青帝的努力已是人族的常識。


  大抵也是因此,神裔氏族內部有一個規定:每個族人自在母體腹中孕育起,所有開銷都從公中支。


  從懷孕起,母體每個月都要從公中支一筆公俸用於養胎的所有開銷。


  嬰孩降生後,其家庭每個月也要從公中支一筆公俸用於養孩子的所有開銷。


  當然,公俸並不是無限製領取的,隻能領取到成年,並且不同年齡段能支取的數量是不同的,神裔氏族不養米蟲,隻提供每個族人成年前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和教育所需的開銷。


  成年後也不是什麽都不能領了,會領取到一處房產供居住。


  嗯,神裔氏族推行的不是家長在不分家的傳統,而是成年就分家的傳統。


  既然分家,自然要有房產,不然分家等於逼人露宿街頭,不過房主死後,這房產還是會被公中收回的。


  兕子曾經好奇過神裔氏族哪來這麽多錢,若你的成員少也就罷了,但神裔氏族的成員並不少,連山城四萬戶,至少三萬戶是神裔氏族的成員。


  老巫答曰:神裔氏族每個族人都不允許有私產。


  言下之意為:你活著的時候掙的錢再多,攢的家底再豐,你死後這些貲財都不屬於你的子嗣,而是屬於公中。


  兕子彼時隻一個想法:這種規矩是怎麽沒被推翻的?

  緣何世人都渴望成為貴族?根本原因不過是,財富如流水,權貴想要,你再不願也守不住,而貴族擁有的封地卻是隻要血脈還有一滴血存在便可世代傳承。


  如果一個國君跟自己的臣子說,你們的封地在你們死後都將收歸國有,你們的子孫無權繼承,這位國君肯定見不到翌日的太陽。


  雖然神奇,但神裔氏族這種畫風確實一直延續了下來,並且保障了神裔氏族是人族唯一沒有棄嬰的地方——孩子生得再多也不需要父母花錢養。


  哪怕是身體有殘疾的嬰孩也能在神裔氏族平安長大,接受教育,值得一提的是曆史上神裔氏族的不少名人便身體有畸形,身體健康的那部分也不代表就完全健康了。


  羲和獨孤就是個活例子,身體倍兒棒,學識淵博,容顏更是舉世無雙,隻一個問題:這是個神經病。


  兕子道:“若你母親是連山族人,那你不是更適合在連山氏生活嗎?”


  沃西那地方對先天殘疾的人非一般的不友好,怎麽看都是連山氏更適合養君離。


  君離道:“阿母和阿父和離的時候我才一個月大,彼時我每日吃了睡,睡了吃,無人發現我目盲。”


  發現的時候少昊旅和連山果已經因為和離從夫妻變成了仇家,這種情況下自然不可能坐下來討論孩子能不能換個姓氏這種事。


  兕子一時無言。


  君離道:“不過在沃西也很好,阿父和兄長姐姐們對我很好,便是族人,因為移情作用也對我友善。且,若生在連山城,雖然會被保護得很好,但溫房裏的花一生所見不過溫房,終有一日會潛移默化的以為天下皆如此,那並非我所願。”


  兕子挑眉。“寧願清醒的痛苦,也不願無知的幸福?”


  君離道:“我並不覺得自己痛苦。”


  兕子道:“有趣,在這座白帝台上,有一個人應該和你很有共鳴感,盡管隔著兩千餘年的時光。”


  君離不解。“誰?”


  “自然是白帝。”兕子抓起君離的手摸向犧牲台案上原本拜訪犧牲的位置。


  君離感覺著台案上的花紋,很正常的……不對,有字,應該是用利刃刻的,刻得甚為清晰。


  刻的字是人族的文字,不過和人族現在的文字有些不一樣,更像是同一種文字在不同時候的模樣,一種今,一種古,並且今古之間隔著的漫長時光裏文字並未發生過劇烈的變革,正因為此,哪怕隻要識得今文字也能推測出台案上的都是什麽字。


  世間從無歲月靜好,不過有人替汝負重前行,無知且幸福。


  “這是?”君離有些懵。


  兕子道。“應該是白帝刻的。”


  除了白帝也不可能有人敢在這裏刻什麽,刻了之後還不被刮掉。


  “為何刻這個?”君離疑惑道。


  兕子笑道:“看不出來嘛,這是一株溫房裏的花某天走出了溫房,看到了真實的天地,受刺激太大,不願無知的幸福,隨手留下的心情感悟。”


  兕子始終覺得,白帝挺倒黴的。


  古往今來被養在溫房裏的花多了去,但絕沒有誰如白帝一般倒黴。


  闕之戰,屍骨成山,做為那場戰爭的幸存者,白帝原本認知中的整個世界怕都是在那時崩潰了。


  “為何說白帝是溫房裏的花?”君離問。


  兕子反問:“你覺得尋常環境養得出白帝那般心性與才華?”


  史冊之上對白帝的記載是庶寧——無姓無氏之賤民。


  誰家賤民博古通今,謀略兵法樣樣精通,甚至於對星相有著極為精湛的掌握,不管在哪個地方,都能通過星辰計算出自己所處的位置?


  帝族的帝子們都沒這本事。


  君離道:“白帝並非尋常出身。”


  “足夠優渥的出身也意味著除非她是承嗣之子,或是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否則她的生活是可以很單純的,被單純也可能,為了避免手足相殘,不乏貴族選擇將長嗣之外的子嗣養成不知世事的巨嬰,這種巨嬰又分為雙重巨嬰和心理巨嬰,前者是生理與心理的雙重巨嬰,也是真廢物,後者卻不一定。這種心理上的巨嬰遇到巨大的刺激時要麽自此一蹶不振,要麽涅槃,世間大部分人是前者,白帝,若她的身世如我所想,那她便是後者。”


  青史之上,庶寧二字隱晦的提示著這位闕之戰的幸存者為了自己的帝途做出了怎樣離經叛道悖逆人倫的事。


  這世間有什麽能比天下更重要的嗎?


  美人玉器?


  不!

  天下在手,美人玉器任君挑選。


  諸侯功勳?


  不!天下在手,什麽裂土分封不能?

  至親骨肉?


  不!

  父母遲早會死,提前捅一刀也不過早一步上路的事。骨肉?沒了不過是再生一個的問題。


  沒有什麽能比天下更重要。


  唯有天下才是最重要的。


  自然,兕子有自知之明,白帝和自己不是一類人,自己純粹是出於野心,白帝大概率是闕之戰的後遺症太嚴重。


  直白點就是,自己是個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而白帝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高尚的人。


  兕子無意識的數著手腕上羊角手串的珠子,心想。


  君離沒有讀心術,卻也能感覺到兕子身上的氣息有變化。“你很崇拜白帝?”


  沒記錯的話,辛國的先君是曾有兩位讓白帝給砍了的。


  不過話說回來,祖先被白帝給砍了卻還崇拜白帝的不在少數。


  白帝大抵是人族有史以來毀譽最極端的王,崇拜她的人是真崇拜,堪比狂信徒,貶她的人也是真貶,仿佛那是世仇——某種意義上也的確可以說是世仇。


  兕子露出了極為燦爛的笑容:“我隻是覺得她很純粹,我也很純粹。”


  君離沒聽懂。


  白帝心性之詭譎,正史和野史都公認,何來純粹之說?


  感覺得出兕子不想解釋,君離便自顧自道:“我很崇敬白帝,她的時代被譽為僅次於黃帝的中興,不過我也相信,我以後一定會創造出一個勝過所有從前的中興,不是黃帝那種窮兵黷武的中興,而是一個沒有烽煙的盛世。”


  兕子打擊道:“那不可能,隻要人還有欲*望,戰爭就永遠都不會結束。”


  君離笑道:“人活在這世上不就是為了用雙手讓未來變得更加美好嗎?若因為希望渺茫便放棄,那未來如何能變好?”


  兕子怔愣的看著君離臉上的笑。


  她曾見過一種笑,純粹而幹淨溫和,但不管看多少次,她都不會覺得溫暖,甚至覺得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顱骨,但此時此刻君離的笑容卻讓她覺得很暖。


  “要不要習武?”兕子忽問。


  這話題跳躍性委實有些大,君離不由呆了下。


  兕子道:“你身體太冷了,晚上跟抱著冰塊似的,習武可強身,而你要創造更好的未來,一個強健的身體也是必不可少的。”


  習武?


  君離從未想過,少昊部的武學普遍和弓有關,因而有人教過他一些簡單的強身健體的基礎東西,更深入的卻是沒有了。


  “我看不見。”


  “我不瞎。”


  君離遲疑的問:“盲人也能習武?”


  “你看不見,卻能尋我一路尋至此,哪個眼明之人能做到?”兕子反問。


  君離笑道。“我想學。”


  兕子繼續道:“不過我事先聲明,我教你的是一套鍛體的武學,練的過程會很痛苦。”


  “我不怕疼。”


  “若孕婦分娩的痛是一,屆時你感受到的痛苦會是三。”


  “孕婦分娩很痛嗎?”


  “我沒生過,不知道,不過我覺得,再痛也不會比這套鍛體武學更讓人痛苦了。”


  那麽痛?

  君離有些遲疑,片刻還是道:“我還是想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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