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孟孫安
“這就是你的小兒子?和你生得頗像。”
夜色下, 臉上帶著煉獄雕繪的女子.……確切說應該是少女,因為她的聲音很年輕, 明顯的處在變聲期, 年齡應在十三四五歲,少女抱著一個用絲綢包裹的嬰孩,淺茶色的眸子裏透著濃濃的複雜。
被捆在柱子上的孟孫安拚命的掙紮, 掙紮得華美的絲綢衣服都被繩子給割破, 身體也被繩子磨割得血淋淋的卻始終無法掙脫,嘴上被綁了布條, 隻能發出啊嗚咽的聲音, 求饒亦不能, 隻能瞪著眼睛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侄子侄女以及配偶兒女被活活扔進池塘裏, 最先扔下去的已然沒了聲息。
很難想像這是一個處在變聲期的少女能做出來的事。
繈褓中的嬰孩無知而好奇的望著少女, 少女有著一雙極為美麗的淺色眸子, 木雕麵具也頗為新鮮,沒見過。
男嬰瞅著少女露出了一個無齒的笑。
少女下意識的回以麵對稚童時最能讓稚童安心的溫和笑容,卻被麵具所遮擋。
少女也很快意識到了麵具的存在, 抬手摸了摸麵具, 麵具下的笑容頓斂, 重新化為堅冰。
“雪崩之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我如此, 你亦如此。”少女對嬰孩歎道, 言罷抬手將嬰孩丟進了池塘裏。
孟孫氏人口很豐, 少女放過了奴隸和賓客也還是有一百五十一口人,為了省事,少女扔的是同一口池塘, 這會兒池塘都讓填得水斷了, 下麵是數層的死人和半死之人,嬰孩倒沒摔出個好歹來,卻也被摔疼了,立時發出了哇哇的大哭。雖不知事,卻也依稀記得,隻要自己哇哇大哭,就一定會有人馬上來滿足自己。
少女拿了鐵鍬開始往池塘填土,對嬰孩的哭嚎不加理會,甚至第一個就在嬰孩身上填土,沒幾鍬土便將嬰孩給埋了,嬰孩表達疼痛的哭聲須臾便止住了。
孟孫安目眥欲裂,不,不是欲裂,而是已裂,眼眶活活瞪得出了血。
……
孟孫安呼的驚坐起身,燭火的光芒落在身上,這才恍然自己身在何方。
“常儀!”孟孫安磨牙吮血般吐出了兩個字。
十年了,行遍天下,我終究還是找到了你。
從噩夢中驚醒孟孫安便再難眠,這十年的每個日夜盡是如此,唯有抓到常儀,問出為何那般對他全家,再將常儀處以醢刑,將肉醢一口一口的吃掉,自己才能徹底從噩夢中醒來。
孟孫安行出了帳篷。
帳篷需要耗費的材料並不少也不便宜,再加上時間不充裕,因而除了貴族及其心腹親衛,皆是宿於狂野,一兩圍篝火而坐或躺,互相取暖,即便如此,每日起來時還是會有凍僵者。
兗州不比南方,氣候更冷,冬日凍死人是很尋常的事,幸而孟孫安素來心善且愛兵,除了必須的管飯,還時而分肉食,使得麾下徙卒皆忠心耿耿,不然早就出事了。
隻是,孟孫安行走大帳看到的還是極為士氣低落的徙卒們。
隻能慶幸,徙卒們從來都不是戰爭的主力,但再多走走,便發現那些甲士也同樣精神不太好。
一路從帝都追著奴隸軍,期間還多次追丟,追得筋疲力盡,又是一年中最冷的冬季,誰也沒法保持精神奕奕的狀態。
甚至於,若非麾下一部分來自於孟孫安封地,是孟孫安的心腹,大部分是王和諸侯們給的,都奉了命,早就打道回府了。
比起追剿卑賤的奴隸叛賊,他們還是更想去沃西,那裏才是戰爭撈戰功的地方。
剿滅奴隸叛賊,最多不過是一路上劫掠富戶獲取財貨牟利,但利也有高下之別,沃西撈戰功能換來的可是實打實的封地和爵位。且沿途富戶早就被叛賊給劫掠過,他們再劫掠一遍也不過是撿叛賊剩下的,油水並不能讓人滿意。
在孟孫安死咬著叛賊千裏追蹤後,本來還隻是一點的不滿都快化為實質了。
比起徙卒,士們的不滿就真的是更具威脅。
徙卒終年勞作,一年到頭難得幾頓飽餐,更難得食肉,因而可以用粱肉輕易收買,就算收買不成,後患也不會太大。
貴族士人皆自幼脫產習武習文,不僅終日飽食,還日日有肉可食,真和徙卒對上,一個能打一百個。
曆史上不乏幾名士人駕著一輛戰車便殺得數百敵人狼突豕奔的,後者便俱為徙卒。
為了安撫士人,這一路上孟孫安都默許了他們對富戶的劫掠,但天氣越來越冷,哪怕是劫掠也嫌刀握著凍手,因而這終究隻是一時之策。
若是在天氣暖和的時候便追上了哪還會有這麽多事。
可恨叛賊忒能跑。
孟孫安正漫步著,忽然聞道了濃鬱的肉香。
腳步頓了頓,終是繞了過去。
行軍路上,哪有肉食?好點是食麥,差點的是啃草。
想吃肉,沒問題,看能否碰到人,碰到了自有肉可食了。
行軍在外,一些小事也隻能睜隻眼閉隻眼。
孟孫安終究還是沒被仇恨給衝昏頭腦,選擇了在離闕地最近的一座城邑休整,敲了這座城邑的主人一大筆錢糧,穩定了軍心,然後便是等待了。
找常儀找了十年,他自然也發現了一件事。
被活埋全家的受害者不止自己一家。
不同的是,自己活下來是常儀沒把自己給一塊埋了,但別的人家.……除非實在是距離遠,不然常儀都是讓人一大家子整整齊齊的上路。
雖如此,但因受害者實在太多,範圍更是廣,橫跨半個帝國,因而最後還是被發現了常儀的存在。
早先的時候以為是災難君王。
如此喪心病狂埋人無算的事,很符合災難君王那喪心病狂的冷血性格,也能解釋為何。
災難君王殺人不需要理由,真的是隨機隨性隨心,曾有人試圖弄明白災難君王殺人的規律和特征,結論是沒規律也沒特征。
上到國君,下到氓庶,所有階層都有受害者。
不,也不是所有階層都有,至少災難君王沒禍害過奴隸。
沒直接禍害過,間接的那就是沒法了,貴族死了,下葬時總得有幾個人殉,不然多配不上身份,且死後也得有人服侍呀;國與國之間,貴族與貴族交戰,做為最底層的奴隸,死傷更是不可避免。
這也讓人一度懷疑過災難君王是否出身奴隸,對奴隸主階層的惡意太明顯了。
隻是後來打交道多了,發現這個猜測不靠譜。
災難君王的容貌氣度以及才華都太過出眾,說她出身諸侯公族都有人信,出身奴隸……奴隸普遍不識字,即便是比較親信學了幾個字的世仆,接受的也是奴隸教育,核心思想就一個:忠於主人,為主人奉獻犧牲自己的一切。
災難君王的身上完全看不出一個奴隸應該具備的道德與精神,她連最基本的人性都沒有。
常儀活埋,氓庶奴隸幾乎沒有,也不排除有但不為人所知,誰會關心奴隸死活?便是災難君王也是因為她並非每回都將人給殺了才會被人得知受害者中包含了氓庶階層,因而能夠打聽出來的常儀活埋之凶殘行徑下的受害者皆為貴族。
也因著此事,多年前聯盟絞殺災難君王時,參與的國家不下三十個,生生將災難君王給逼入絕路,最終處以醢刑——屍體打成了肉醬被仇家們分食了。
卻也是因著那場絞殺,常儀的仇家們發現自己似乎搞錯對像了。
雖然同樣沒人性,但凶殘沒人性也有凶殘沒人性的風格,至少災難君王和常儀的畫風不是同一種。
常儀熱愛活埋一百年不動搖,且是一家人整整齊齊的那種活埋,不管過程如何,都是奔著要人命去的,而且每次動手都是悄無聲息。
災難君王,說起來可能沒人信,但又很難不信,她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殺人的心,隻是一個缺實驗素材的醫者罷了。
缺少實驗素材也不是什麽事,人族有一種奴隸叫藥奴,指的就是專門用來做各種藥物實驗的奴隸,奴隸便宜,又會說話表達身體的反應,最適合做實驗了。
災難君王的問題在於她對藥奴很挑剔,必須身強體健,但這年頭有幾個奴隸是身強體健的?因而她每次都是挑起幾個國家或是幾個貴族大戰,然後趁亂綁架身強體健的貴族回去做實驗,那些實驗素材也不是全死了的,還是不少活了下來,就是隻能算活著,心理上落下點問題也很正常。
搞明白災難君王到處放火圖的是什麽後被禍害過的諸侯貴族們都氣得不輕。
最後,災難君王不戴麵具,那家夥生得一張讓人懷疑自己眼睛的臉,那是一張從三歲到八十歲都很難提防的人畜無害的臉,沒有侵略性,卻也不顯得怯懦,唇角天生帶著上翹的小弧度,見之可親,也正因為此才會受害者眾多受害範圍遼闊。
常儀始終戴著麵具,不好說臉如何,但災難君王不僅娃娃臉,還矮,身長有沒有五尺都是個問題,而常儀的身高在十年前便已超過五尺。
由此也能看出兩者的根本差別,災難君王行事太過張揚,張揚得最後諸國絞殺她時要找她都不用多費什麽腦子。而常儀,孟孫安找了她十年。
然而,越踅摸越頭疼。
知道一個人所求,那麽想對付這個人就很容易了,典型例子就是災難君王,知道她圖什麽後,仇家找她的行蹤那叫一個駕輕就熟
常儀,她唯一的特征便是活埋,但這算個鬼的特征,這年頭每逢戰爭,俘虜太多吃不下,將其中的貴族挑出來回頭換錢,剩餘的活埋是常規處置,常儀最多就是反過來了。當然,戰爭時如果缺糧或是想打牙祭,那俘虜就不是被活埋,而是製成人脯。
若非此次常儀和叛賊混到一起,還表現得特別出挑,以至於引起了注意,孟孫安也不會找到她。
同樣注意到的自然不止孟孫安。
常儀雖然送人全家整整齊齊的上路,但貴族之間互相通婚,親戚著實是多了點,基數龐大的基礎上,總會有人願意為親戚報仇,或出於血親被滅門的仇恨,或出於揚名,或出於收攏民心,殺了凶手,可以更加順理成章的占據親戚留下的家業。
孟孫安早就聯係了很多同盟,隻是因著常儀犯事範圍太廣,同盟之間光是集合都是個問題。
最近在半道上就和孟孫安會和了,最慢的……天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到。
暮冬下旬時複仇軍便已集結到了五萬之眾。
孟孫安決定等開春時動手。
一方麵,闕地離雲水太近,帝都哪怕暫時顧不上叛賊也不會容許他們占據闕地,因而盜趾和常儀隻要有腦子就不會在闕地真正的駐紮下來,不北上就南下。
數萬人的大搬家,出發那會兒是最亂的,孟孫安時刻讓人盯著闕地,就等著那會兒出手,殺叛賊一個措手不及。
另一方麵,五萬複仇軍是由無數貴族帶著自己的私兵趕來聚成的,並非每個貴族都如孟孫安一般純粹是為了複仇,隻要能複仇,手下的軍隊死得再多都沒什麽,反正封地還在,打光了就重新征丁。那些非純粹複仇的貴族並不想損失太多,心思不同的同時,軍隊還有著不同的從屬.……真正意義上的令出多門,哪怕是孟孫安拉著王的虎皮也沒法完全掌控這些軍隊,非不能,而是這麽做犯規。
貴族封地的所有人口和私兵隻屬於貴族,別的貴族如果沾染就是越界,該打。
能維持複仇軍形體不散,並且明麵上做到了隻自己一個發號施令,軍令也能被下麵挑揀著接受,孟孫安已是不易。
縱是如此,這也不能長久。
複仇軍成員太複雜,天南海北都有,很難不起摩擦,若拖久了,都不用叛賊做什麽就能自己散夥,而散夥了……孟孫安相信盜趾不會錯過這個好機會。
盜趾如孟孫安所料在開春天暖後準備搬家,向北。
兗州北方是人族拿下時間最晚的疆域之一,開發度也是最差的,卻很適合叛賊藏匿,人多了,諸侯貴族也多,有冀州和寧州的倒黴前車之鑒,這一次闕地以南的貴族不會給叛賊禍害自己封地的機會。
搬家一開始也的確是混亂的,這無法避免。
孟孫安唯一沒想到的是,探子送回來的消息是錯誤的。
叛賊的主力早就跑了,隻留了一部分人手在營地,但並未減灶,遠遠望去便如人還在。
留下的人在拚力抵擋了一番後便“潰逃”了,當孟孫安追著潰兵一路前行,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入了叛賊營寨,看到的是一座空寨,一座被改過的仿佛籠子和陷阱般的營寨。
正大驚便聽到身後傳來了喊殺聲,複仇軍赫然被包圍了。
“不好,撤!”公孫安拚命維持著複仇軍不亂,然而——
營寨雖被圍,卻沒圍死,還留了一條出路。
初時有人覺得那是陷阱,但在一部分迫於無奈真的從生路逃出去了,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複仇軍再瞅瞅那看不到盡頭的叛賊,轟然而散。
公孫安見此也沒輒了,果斷帶著自己的人馬向沒有生路但兵力也沒那麽厚的一麵突圍。
他可不信那條生路會是真的生路,還不如從別的地方挑一條路強突。
終於殺出重圍時公孫安重新聚攏自己的殘兵,兩萬人馬已經隻剩下三千餘了,考慮潰逃的關係,肯定還有更多的幸存者,但逃卒想抓回來基本不可能,會化為盜匪,四處流竄。
很快又知道了那些走生路的複仇軍的結局,比自己更慘。
生路是真的,但離開後有埋伏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