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辛箏
驪嫘碰瓷也不是頭回了, 坑蒙拐騙幾乎成了習慣,說謊騙人更是打小就學的, 無異於本能。
哪怕被揭穿了, 驪嫘也仍舊臉不紅氣不喘。“春嵬如此盛事,我也是想湊個熱鬧,奈何我的出身委實……隻是, 騙人終究是不好的, 辛子若實在是氣憤,不如我讓你打一頓?”本來想說斷指道歉的, 但考慮一下辛箏的性格, 真這麽說, 辛箏有九成的可能會表示這個道歉好真讓自己切根手指頭給她瞧著玩, 驪嫘隻能保守點。
辛箏拒絕打一頓, 她也沒生氣, 驪嫘雖然騙人,但並未騙到她,從一開始她就懷疑那是不是個局, 因為懷疑才將驪嫘帶在身邊看看想幹嘛。
背叛的前提是信任與忠誠, 她倆一沒忠誠二沒信任, 何來背叛?
“我想吃蜂蜜蜂巢蜂蛹。”辛箏道。
驪嫘一臉無奈。“辛子這是強人所難。”
蜂蜜為何貴?
不就是家蜂沒有四季不斷的鮮花養, 而野蜂能釘死人嗎?
辛箏道:“可我很生氣, 不食甜的我消不了氣。”
可我弄回來了你會食嗎?
驪嫘甚為懷疑。
懷疑歸懷疑, 但還是去尋蜂蜜了。
辛箏回來時死者的儀容都整理得差不多了, 君離正在吃烤肉,見她回來了,立刻遞了一把果子給她。
辛箏眉開眼笑的接過, 烤肉不是自己烤的她都是不吃的, 果子隻要是新鮮的,自己認識的品種就吃。
辛箏一邊食一邊好奇的問方雷忞:“帝子的從人隻剩下兩個了,接下來打算如何?”
隻剩下兩個人了,方雷忞的春嵬表現算是泡湯了。
方雷忞道:“事已至此,我想退出春嵬,將亡者的屍體能找回來的就找回來也好安葬。”
辛箏不太喜歡葬禮。
這年頭所謂的厚葬意味著兩件事:大量銅器被埋起來,以及人牲。
隻要是有條件有一定身份的人,死的時候都會宰人牲殉葬,生怕死後在幽冥無人侍奉。
辛箏素來認為,那是對人力資源的犯罪,罪名:浪費。
方雷忞雖年輕,但因為是方雷侯的嫡長孫,母族也不差,因而在諸多帝子中是出手最闊綽的,門客得他賞識,送奴仆送美姬美男送金銀是很尋常的事,厚葬時殉幾個人牲都是尋常,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名滿帝都,門客數百。
最重要的是,奴隸太便宜了,尋常奴隸,撐死一兩鬥麥。
辛箏道:“那可要帝子陽生送你回去?”
她就算了,從人門客還沒回來呢,這麽幾個人不是送人是送菜。
方雷忞自然是需要的。
陽生也沒推脫,表示同學數年,方雷忞既有麻煩,他自然是要幫忙的。
辛箏見了方雷忞的反應,更加不想摻和了。
方雷忞這是知道主使者是誰,並且很有信心對方會繼續弄死他呀。
想著待驪嫘回來了,處理好了傷勢就走。
驪嫘回來得很快,並且……毫發無損,手裏拎著隻蜂窩。
辛箏瞅了瞅被包起來的蜂窩,再瞅瞅毫發無損的驪嫘以及驪嫘紮起的衣袖,同樣包起來的手:“你好像很熟練。”
驪嫘回道:“出門在外,野外生存的技能總得有些,蜂蜜這種甜食最適合補充體力。”
辛箏自己隻拿了一些蜂蜜、蜂蛹和一塊蜂巢,別的都給了君離,君離自己口味清淡,幹脆給從人們分了。
休息好後便是告辭離開。
雖然因為方雷忞的事耽誤了不少時間,幸運的是之前商定的驅逐圍獵還沒誤掉。
百人合作,驅趕了一大堆的猛獸至一處小山穀,其中不乏格外凶猛的猛獸,然而猛獸爪牙再利亦不如人族的軍陣合作。
看著猛獸們相繼倒下,辛箏道:“軍陣對付猛獸還真是殺傷巨大。”
君離點頭。“隻是一下死了這麽多猛獸,此地的平衡怕是會被打破。”
猛獸吃食草動物,看似凶殘,但不吃,食草動物就該把所有的花草樹木給吃光了。
在連山城的時候便被教育過連山城的規矩裏有一條:如果獵掉了一頭肉食猛獸,那麽還得獵殺掉一部分食草動物,這不是夠不夠吃的問題,而是平衡的問題。
辛箏還真沒想那麽多,不過很快就想起了一事。“春嵬獵場很多動物都是奴仆們散養的,我們獵再多也不可能破壞平衡。即便是猛獸,也多是事前喂飽了的。”
平時散養大量的動物,春嵬前一段時間再趕進山林裏,若非如此獵場也禁不住上萬人禍禍。
君離怔了下。“如此還算是春嵬?”
辛箏不以為然。“春嵬本就是貴族炫耀武力的地方,並非古時那種維持平衡的祭禮”
君離道:“可這樣的武力真遇到事有什麽用?”
少昊部的春嵬夏苗秋獮冬狩可都是實打實的。
辛箏道:“有家臣門客呀,隻要血統高貴,又有足夠的封地,可以豢養很多很多的門客,需要武力時根本不需要自己動手,話說你莫不是以為貴族大量豢養門客純粹是閑得無聊?”
君離挑眉。“封地的開銷夠維持養士的開銷?”
“自然是不夠的,所以還有高利貸。”辛箏道。“而且,封地是可以增加的。”
“國君又不蠢,貴族封地太大,受損最大的便是國君。”
“不蠢那就幹掉唄。”辛箏淡淡道。“弑君而已。”
君離覺得自己能理解為何世上庸君多也就罷了,還時有荒唐到突破正常人認知的奇葩了。
這種人工篩選之下,國君奇葩很正常,不奇葩才不正常。
因為百人圍獵大豐收的緣故,狩獵的結果是君離的成績最斐然,其次是防風陽生,再次是辛箏。
辛箏頗為無奈,不知該說自己的臨時門客們太能還是貴族們太無能,她明明將很是可觀的獵物給了君離,居然還能拿到前三。
辛箏一邊無奈著一邊挑了其中最完整也最好看雜色最少的劍齒虎獻給王。
王甚為高興的收下,賞了辛箏和君離、陽生不少東西。
雖然方雷忞差點出事,但方雷侯自己都沒鬧出來,完全可以當做沒出事,因而春嵬算是平穩落幕。
辛箏以汝等還欠我錢的理由將所有門客一個不落的帶回了家,雖然其中不少在春嵬時遇到了招攬,但……辛箏用眼神表示,想死就走走看,看看你們的新主公會不會為了你們殺我。
歸去時滿懷希望,歸來可謂滿腹怨氣。
辛箏完全不在意的去尋造篾歲,走之前她讓造篾歲打聽驪嫘究竟是什麽人。
造篾歲很能幹,真的打探到了不少東西。
驪嫘出身的旁支和嫡支隔得太遠,雖然因為血統的關係,不愁吃穿,但權勢什麽的,真心沒有。
權力是這世間最令人著迷和興奮的東西,驪武侯在位後期驪國朝堂的爭鬥讓很多人有了更進一步的希望,驪嫘那一支小宗的族長選擇了投入其中。
驪武侯後期的朝堂……內鬥得相當厲害,這和驪武侯本身有關。
驪國的男尊女卑思想發展最迅速的時候便是驪武侯繼位前後到在位中期。
驪武侯是他父親唯一的兒子,當他的姐妹因為男權思想而獲得支持減少時,驪武侯做為唯一的男性繼承人,獲得支持越來越多,支持他的多為氏族的男性繼承人。
驪武侯最終能繼位,男權思想的發展很有功,因為自己是既得利益者,驪武侯繼位後,這種思想就發展得更好了。
隻是,驪武侯大概也沒想到一件事。
他老子雖然生了十幾個女兒但至少還是有一個兒子,到他這就全是女兒了。
因為能生,驪武侯初時也沒在意這點,或者說,沒有前車之鑒給他參照。
曆代驪侯都是生得女兒多,兒子少,但不管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有繼承權,因而過去的驪侯都不曾有無承嗣者的憂患。
驪武侯估摸著是覺得能生就行,一直生下去總能生出兒子的,因而生出的女兒他都嫁到別的國家聯姻換取利益了。
後來……他五十歲了也還沒兒子,反倒是女兒已經生了十二個了,其中九個遠嫁,三個未成年。
驪武侯總算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可能生不出兒子了。
沒有兒子也還是要有繼承人的,沒有哪個國君甘心江山社稷拱手他人血脈?
驪武侯一反對男尊女卑思想的默許態度,開始改變態度,試圖把社會風氣給掰回來。但驪國的情況已經變了,朝堂上的重臣都是男性,是既得利益者,而且,弱小的貴族喜歡強大的國君,因為能保護自己,強大的貴族自己就能保護自己,比起強大的國君,更希望有一個好掌控的國君。
驪武侯晚年時,他和他曾經信賴的老臣已經不再如年輕時一般君臣相得。
當女兒也可能重新獲得繼承權後,後宮也不再平靜。
直接結果便是驪武侯折騰了十幾年,不僅沒能掰回社會風氣,他的三個女兒也相繼夭折,後宮更是再無一個活的孩子降生。
雖如此,但驪武侯仍舊沒死心,他還有九個在別的國家為君夫人的女兒。
當然,這種遠嫁為君夫人的女兒不可能歸國,不然他就得擔心自己死後驪國變成九國大戰的戰場。
驪武侯想從九個女兒的孩子裏挑一個回國繼承王位,若挑個男孩,阻力……更大。
這樣的孩子帶回來繼承國君之位,等於答應另一個國家未來對驪國的深度幹涉本國的主權。
而且別國憑什麽將自己國中有繼承權的王子給你繼承王位?肯定要利益交換。
公族裏又不是沒別的人了,憑什麽要犧牲國族的利益去換一個外人來繼承國君之位?
不管是支持驪武侯掰正社會風氣的還是不支持的統統反對。
君臣為此事爭議了數年也沒個結果,幾乎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直到七十多歲的時候驪武侯發現自己還有個孩子。
他六十五歲時寵幸了一個地位極為卑微的姬妾,那個姬妾懷孕了,因著彼時後宮熱鬧得跟澆了水的油鍋似的,誰懷孕誰倒黴,這個姬妾在懷孕後瞞得死死的,生下一女後也藏在衣櫥裏養著,在六年後被發現之前,那位王女就沒離開過衣櫥半步。
被發現的時候,身體因為生活空間太狹窄發育得有些問題,話也不會說。
驪武侯氣得要死,但還是將王女接到了身邊親自撫養,又為王女尋了最好的醫者和傅者,煞費苦心。
也因為這個孩子,驪武侯和臣民的關係緩和了不少。
女子繼承王位雖然很有問題,但外人繼承王位問題更大,比起驪武侯之前拿見鬼的想法,現在這個反而沒那麽難以接受了。
驪嫘的族長就是在那個時候站了驪武侯的隊。
驪武侯對忠於自己的人很是慷慨,驪嫘一支也因此而青雲直上。
再後來,驪武侯死了,驪武侯的從子繼了位,王女因為父親死亡而傷心過度一病不起,在她纏綿病榻時驪武侯晚年的心腹被斬殺殆盡,包括驪嫘這一支的族長。
因著是公族,不好株連全族,因而驪嫘沒事,但從雲端跌入泥沼,敗落的速度極為驚人,習慣了衣食住行無不窮奢極欲的精致,如何受得了粗茶淡飯?而且,牆倒眾人推。
驪嫘大概是在驪國實在過不下去了,離開了驪國。
辛箏有些奇怪。“驪國如此遙遠,你為何如此輕易就打聽到了這麽多關於她在驪國時的出身?”
造篾歲流露了異樣的表情。“這些消息不難查的,也不需要去驪國。”
辛箏詫異的看著造篾歲。
造篾歲道:“驪嫘是巨狡。”
狡,有奸猾詭詐之意,因為延伸出了一個含義:詐騙者。
巨狡,詐騙行業的宗師甚至無冕之王,考慮到驪嫘對自己那精湛的碰瓷,辛箏覺得驪嫘大抵是後者。
辛箏好奇的問:“她都是騙了誰?竟被查得如此清楚,還傳得到處是?”
造篾歲答:“她從驪國到蒲阪,一路上全是靠的坑蒙拐騙,王侯貴族被騙者不知凡幾。”
從驪國到蒲阪這條路線上的所有國家所有城邑,都有驪嫘的受害者。
造篾歲很能理解,畢竟驪嫘的家族情況,離開驪國時怕是除了自己就什麽都沒帶,不靠坑蒙拐騙也沒法生存,就是這戰績委實驚人了些。
再能的騙子也做不到見一個騙一個。
辛箏也驚歎:“她怎麽活著走到蒲阪的?”
騙一個兩個也就罷了,騙了一路,沒讓人給殺了真是奇跡。
造篾歲露出了佩服之色。“被她騙的人,十個至少八個不僅不怪她,還對她念念不忘,覺得是周圍人嫉妒她的才華,詆毀她。”
驪嫘也不是什麽人都騙的,沒有足夠身份地位的人騙了也得不到多少好處和便利,如此一來,當事人自己都不覺得自己被騙,或是明白被騙了卻並不怨恨,不允許家人親信報複的話,還能動手報複驪嫘的人不多。大部分人能做的也就是將驪嫘的事跡到處傳,讓驪嫘再騙人時,別人早有提防,然後……宰了這個騙子。
不過這招的效果一點都不好,驪嫘的受害者中不乏知道她之前事跡的人,但在見到驪嫘後都要不了多久就會改變看法:驪嫘是有苦衷的/都是汙蔑,是詆毀。
辛箏:“.……無愧為巨狡。”
這麽個人才她一點都不想放了。
既然想要得到,辛箏自然就有了決定。“看好她,如果她從府中消失了,我唯你是問。”
造篾歲覺得這有點難度。“她這一路東行,想要將她收入麾下的王侯貴族很多,但.……”非死即殘。
辛箏想了想,道:“這倒是個問題。”
驪嫘雖是騙子,但普通的騙子和巨狡是不同的。
同樣是寫字,她寫的狗爬字能與書法大家的字比嗎?
最重要的是,那些聞名列國的士人,本質上也是巨狡。
有野心的王侯貴族遇到驪嫘,不可能放過這樣一個人才,得不到,那就殺了。
“那我自己去找她談談,看能不能說服。”辛箏道,想了想,又問了一個問題。“對了,驪國那荒唐事,最後結局如何?”
造篾歲不解的看著辛箏。
辛箏解釋道:“驪武侯的從子和他的血緣太遠了,這樣的人,繼位是不合法的,若是血緣如此遙遠的人都可以因為自己的性別而繼位,帝國早就大亂了。”
女性貴族還好,但一個男性貴族,多能生是很難想像的,帝國的繼承法很大程度是因為男性貴族的增多而出現的,也因為考慮到男性貴族的播種能力,繼承法搞得特別嚴苛,生生將子嗣給分了三六九等,不這樣每次的權力更迭都得變成超級大混戰。
造篾歲道:“諸多方國權力更迭亂了宗法早已成慣例。”
“就算如此,也不曾有血緣這般遙遠的公族子弟還能上位的,驪國怕是第一例。”辛箏道。“這真是開了個好頭。”
列國本就已經夠亂了的國君之位更迭怕是還得更上一層樓,原本隻是兒女大亂戰,以後怕是得變成全族大亂戰。
都是國君之後,憑什麽你能繼位我就不能?
造篾歲聽懂了。“既如此,為何驪武侯不請帝都扶持王女?”
辛箏道:“自然是因為他的女兒繼位也不合法,國君會有很多子嗣,但實際有繼承權的隻是一部分。真按宗法來判,最合法的繼承人是他姐妹的嫡出子女,王女隻能分到一塊封地做一個尋常公族貴族。”
問題是驪武侯為了繼位怎麽對他的姐妹的?如果說肉/體上消滅是簡單粗暴疑似有勇無謀的話,那驪武侯就是惡心了。
他的姐妹不翻身還好,一旦翻身,驪武侯的子孫怕是會沒有最慘隻有更慘。
而驪武侯的從子繼位,至少能給個痛快。
辛箏頗為佩服的道:“雖然聽說過禍延子孫這個詞,但還是頭回知道有人真能做人做到這份上,驪武侯委實是個人才。”
後代不管托付給誰都是個死,而唯一的生路又在五十多年前被他自己給堵死了。
“我現在才發現阿父真是個好父親了,至少誰要是跟他說我是女孩沒有繼承權,他第一反應肯定是滅人全族。”辛箏感慨道。
他不想給和女兒沒資格拿是兩回事。
好父親啊,就是靠比爛比出來的。
以後歸國了,被自己讓人盜走的東西是不可能還了,但至少得將辛襄子被盜掘過的陵墓好好修補一番,再年年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