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燮
人族對除族的理解是, 一個人如果被除族了,那麽他和他的後代也都將不再是氏族的成員。
這個理解並沒有問題, 但不能套到神裔氏族身上。
在神裔氏族, 除族除的是個人,其後代仍舊是神裔氏族。
君離曾對連山果說過,那根本不能叫除族。
神裔氏族的族人在成年後就得自力更生, 所謂除族, 自是要取消做為氏族成員能夠獲得的福利,但子孫仍舊是氏族成員, 能剝奪的福利就隻能自身能得到的, 而一個神裔氏族成年後能得到的福利:一處死的時候就會被收回的宅邸。
以神裔氏族的長壽與接受的教育, 這宅子還真是可有可無。
君離知道的事, 帝國很多對神裔氏族的大貴族也知道。
殺了燮, 那得考慮一下他有沒有子嗣, 雖然燮看著很年輕,但神裔氏族又不是純血人族,看著年紀輕輕的, 實際上孫子都有了的比比皆是。即便沒有後代, 燮也不可能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連山果托他照顧兒子, 顯然燮不管因為什麽原因被除族, 神裔氏族內部都還有不少人惦記他。
神裔氏族的報複心……扶風氏最有發言權。
在燮攬下罪責後, 王很快就做出了判決。
燮革去學宮教習的職務, 徙往瀾州三年。
辛箏杖責四十, 君離杖責二十。
何伯……自是不滿意的,卻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杖責這玩意,若王想打死人, 那一杖下去都能打死人, 若王不想打死人,一百杖都打不死人。
兩個小的雖挨了幾十杖,卻隻是看著血肉模糊,實際上完全沒傷著筋骨。
隻是,哪怕沒傷著筋骨,短時間內也無法下床,燮走的時候幹脆來探望了下君離。
燮坐在床邊,用一種頗為興致盎然的語氣道:“說實話,我是真沒想到果最後還會認你?”
正感激著的君離茫然。“此話何意?”
“你出生後母子八年不得見,沒人知道你會長成什麽樣,而果又是個極度自我的家夥,風流肆意,很少有兒子能因為有這樣的母親而不替自己的父親委屈。”燮道。
連山果與少昊旅之間是一筆爛賬,後者又是上位者,連山果是下位者,下位者為了上位者委屈自己是應該的,上位者為了下位者委屈自己,下位者應該感恩。
按著世俗的看法,連山果的所作所為是真的很過分。
但那是世俗的看法,絕對不是連山果自己的。
燮道:“果不會為任何人委屈自己,不論是男人還是孩子,如果孩子讓她必須委屈自己,她隻會放棄這個孩子,當從未生過。”
連山果的人生就是這麽冷酷無情。
君離一臉懵。“我沒看出來。”
連山果自我肆意他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但冷酷無情到連兒子都不要了,沒看出來。
他因為連山果從他出生起足足八年沒去沃西看過他一眼而對連山果怨懟多年,對後者多年冷臉,也沒見連山果生氣,每次都是失落一會就重新笑嘻嘻的湊上來。
燮道:“因為你老子把你養得太好了。”
因為養得太好,所以不會對父母之間的爛賬、連山果當年的選擇有什麽俗世偏見,即便是心中有氣,氣的也是連山果八年不來看自己一次。
連山果對少昊旅始亂終棄?
為一夜情搭上一輩子,雖然是一方是生父,但也還是會覺得荒謬。
連山果棄子?
她已經為兒子爭取到了能爭取到的東西,還要怎樣?生母又不是保姆,即便是保姆也沒義務負責兒子的人生。
若君離是一個因為有個自我風流肆意的母親而替生父委屈,惱恨母親那驚人的和離行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的人,連山果一定會如他所願真的拋棄他,可君離是一個通透到對父母之間的爛賬除了無語就沒別的東西的孩子,他惱怒的方向也完全迥異於人。
本來完全沒有愧疚之心的連山果奇跡般的生出了愧疚心理。
燮不認為少昊旅是多認同連山果才把兒子養成這樣,分明是太了解連山果了,知道怎樣讓連山果愧疚。
以燮對連山果的了解,縱使不愛少昊旅,然不論以後有多少情人,她這輩子能記住的隻會是少昊旅。
君離隱隱聽出了燮的意思,不是很能反駁。
細細思量,連山果隻有他一個孩子,但連山果有過的情人還真的是不少。
能生他,沒道理不能生第二個。
因為隻是露水情緣,沒打算認真所以不生,她對少昊旅不也沒認真?
原因很簡單,生了君離時連山果對分娩之痛有了切身的體會。
太痛了,打死都不要再生二胎。
和離之後連山果服了絕育的藥物。
燮有些感慨。“如此煞費苦心就為了讓連山果這輩子都忘不掉他,少昊旅遇到她也是夠倒黴的。”
君離道:“汝之□□,彼之蜜糖。你怎麽知道阿父就覺得自己很倒黴呢?”
少昊旅雖然沒說,但做兒子的如何看不出來,父親完全沒後悔遇到連山果愛上她。
雖然不止一次的佩服少昊旅的品味,但自己可以說,別人不能說。
燮頜首:“也是,人各有所好。”
人就好這口,願打願挨,旁人也管不著,他也隻是單純的好奇這世間居然有人能把連山果那個冷酷無情的家夥給算計得死死的。
君離問:“雖然很感激你,但你來見我,應該不是隻為了與我說這些吧?”
燮道:“就是與你說這些,順便告訴你,祭酒是我同母異父的姐姐,如果實在是威脅性命的事,你可以找她幫忙,如果沒到要死的地步,就莫要打擾她了。”
君離下意識想起了祭酒的身世,高辛侯之女,又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高辛侯好像經常會來帝都找祭酒,就沒找燮的麻煩?那可是個在婚約存續期間因為妻子找情人而把妻子給軟禁起來的霸道王侯。
似是猜到君離在想什麽,燮忽道:“我是露水情緣的私生子,繼承的姓氏又是九方,知道的人很少。即便知道,他還盼著阿姐回去繼位呢,又怎敢在阿姐的眼皮底下對我做什麽。”
長大之前完全沒見過的生父,差不多看著長大的弟弟,孰輕孰重,還用猜嗎?
君離完全理解連山果為何托燮看顧自己了,這後台背景委實硬了點。
九方氏本身就是曆代議事殿的重要組成部分,祭酒又是他姐,在這蒲阪,沒人會比燮更有資格隨性而為了。
可這樣一個人,怎會被除族?
君離好歹也有一半連山氏的血統,對神裔氏族的了解也比尋常人深一些。
神裔氏族不僅僅是並非純血人族那麽簡單。
真要較真的說起來,人族就不存在什麽純血人族,人族的先民……本質上就是一支支不同的種族。
隻是漫長的歲月裏,因為太過弱小,所以一直抱團過冬,長期聯姻,到炎帝的時候,先民各族之間的差異也越來越小。
隻是,有的人差異是越來越小,有的人隻是單純的外表差異變小,某些差異卻是一直存在。
拿他最熟悉的連山氏舉例。
連山氏素有先知之名,能預見未來,這是堪稱奇跡的能力,但很少有人知道這份能力曾為連山氏帶來的血淚。
誰不想見未來,掌控未來?
若未來不如己意,或是無法改變,先知必然是第一出氣筒。
連山果生於先知之族,自己也是精通卜算,但她從來都不為自己和親近的人卜算命運,在君離表示出對預知的好奇想了解一下自己的未來時,連山果毫不猶豫的“教育”了兒子一頓。
君離當時不懂為何一貫對自己百依百順的連山果在這事上如此□□,但大人越不讓做的事,小孩子越是喜歡做。
他偷偷拜訪了一位直係。
先知之族並非人人都是先知,能夠被稱為先知的都是直係,而直係的誕生……完全隨緣。
父母是普通人,子女卻是直係。
父母都是直係,子女卻是普通人。
唯一能確定的便是,隻要是流著連山氏的血,那誰都有可能生下直係。
直係生下來便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能見未來。
扛不住君離的央求,先知給了君離一個預言:眾叛親離,浴火同歸終此生。
年幼的君離問能不能改變,這聽著就很慘呀。
直係表示,先知的預言並不能改變,因為先知的眼睛看到的是未來的結果。
通往結果的道路有千萬條,但結果隻有一個。
再後來,連山果知道了這事,先知被揍得滿地找牙。
看著先知被連山果摁在地上摩擦的慘狀,君離忽然就對連山氏曾有過的悲慘曆史有了點認知。
做為同族,連山果尚且反應如此激烈,那些非同族的人呢?
還有神裔氏族其它支族呢?神裔氏族的每個支族都有特殊的天賦,連山是先知,其它支族的神奇也不遑多讓。
小兒抱金行於市。
神裔氏族就是其中的小兒,還不是一個,而是一群小兒。
不同的是,元洲大地上如今無人會對這群抱金的小兒做什麽。
神裔氏族內部的團結與凝聚力極為強大,除族隻除個人而不波及子孫的特殊規矩也是這種情況下誕生的。
可,神裔氏族很少將族人除族。
在君離的了解中,曆史上被除族的族人都是殺了同族。
自然,如此漫長的曆史總有特殊情況。
約莫兩千多年前九方氏曾有人並未弑殺同族也被除族了,連山果沒說是什麽罪名,但顯然,除族也是有特殊例子的。
君離思忖連山果的性格也不會將兒子托付給一個弑殺同族的人,那麽燮是因為什麽緣故被除族就很值得商榷了。
君離好奇,想問,但又覺得這應該是很隱私的事,問了不太好,又忍住了,換了個話題。
君離問:“你以後打算去哪裏?”
“瀾州呀。”燮回道。
君離詫異。“你不跑呀?”
“我倒是想跑,但王讓我去幫忙解決一下盜趾,我姐在他手底下,又得了這麽多年的庇佑,多少得做點什麽。”燮也很無奈。
君離反應了過來,仰頭望著燮,燮的劉海已經梳了起來,露出了一隻美麗的灰色眸子。
九方氏是神裔氏族中比較特殊的一支,雖然神裔氏族的每一支都很神奇,但九方氏的特殊在於這一族的天賦是聰慧,也就是腦子特別好,每一代出世的九方氏族人無一不是能臣。
自然,這種代代能臣也可能是精心挑選和培養的結果,但九方氏的直係腦子的確都特別好,也很容易出點精神問題。
一隻眼睛黑褐色一隻眼睛灰色正是九方直係的特征,很容易被當成不祥,不過比起先知那預知時瞳孔的黑色擴散至整個眼球的特征,君離覺得九方氏這種特征還挺正常的。
雖然九方氏的直係或多或少都有點精神問題,不過話說回來,神裔氏族的直係,十個至少九個有點精神問題,帝國這麽多年也早習慣了,而且王侯們也沒那麽挑剔。
能用就行。
“抱歉。”君離道。
燮擺手。“我會找連山果讓她還這個人情的。”
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