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昭明
青婧在辛國這幾年相當之安分, 倒不是說她不搞人體/實驗了,而是她不會跑大街上隨機狩獵材料了——辛箏將國中十惡不赦的死囚贈給了她, 哪怕是辛箏走了, 長吏虞也繼續執行著這一政策。
喪心病狂的實驗都在背地裏用死囚進行,辛人看到的便是青婧那張純然無害的皮,她那一手高超的醫道, 以及她讓辛國的牧草增產了一倍, 一畝地的牧草產量從不足兩千斤增長至將近四千斤,若是土地足夠肥沃, 澆水施肥也勤, 產量還能更高。
辛箏沒有攏任何功績給自己增添名聲, 非常坦蕩的讓青婧得到了與功績相媲美的美譽, 坦蕩得一點都不符合一個正常君王的形像。
不過也因為辛箏的這一舉措, 在辛國, 論起民心,即便是代君也不如青婧。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昭明頂著青婧師兄的名頭, 待遇直線上升, 居住的民宿都不收他房租了, 夥食都豐盛了不少。原本因為拮據的關係, 昭明吃的都是水煮圓蔥, 鹽都沒怎麽加的那種, 如今卻多了一道雞肉粥——雖然遊牧國族以牛羊為主食, 但國君直屬封地所有的牛馬都被拉去修路修水利了,牧人隻能退而求其次用犬、羊以及豕拉犁,既然是拉犁的好幫手, 自然舍不得殺了吃, 於是乎國君直屬封地的主食肉類變成了雞鴨鵝兔四類,其中雞最便宜。
辛原條件有限,氓庶切菜用的都是石刀骨刀,雞肉自然切得也不碎,完全是一塊一塊的,烹飪更是簡單,煮粥時將雞塊放進去,遠不能與貴族吃的流程繁瑣得不折騰幾個時辰根本沒完的雞肉烹飪相比,味道自然也更不如。
昭明吃得很是歡快,自打離開玉宮,他的飲食質量便愈發下降,多年下來,這樣的肉粥已然能讓他讚不絕口。
昭明堅持的付了錢,青婧幹著好幾份工,辛箏也很大方的讓她領著好幾份工錢,但青婧都沒用,她已經活出境界了,世人所鍾愛的東西,不論是華服美食,亦或美人美酒,她都沒有興趣,對生活質量的要求便是能維持生命最基本的需求即可,這些俸祿自然也攢了下來,他都給借了。
手頭有錢,底氣就是足,不僅收下了雞肉粥,還要了一碗魚羹。
魚羹的手藝一點都不好,但很鮮,煮的時候用了羊骨熬煮的湯,魚與羊,合起來恰是一個鮮。
昭明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濕潤了起來。
利被唬了一跳。“先生您怎麽了?”
“我沒事。”昭明抹著眼淚道。“想起了一個故人,她做魚的時候也喜歡魚羊一起煮。”
望舒,你有沒有過哪怕一絲的後悔?
殺了母親,殺了這世上最後一個真心疼你愛你的人?
恨自己。
為何那麽多年都沒看出來望舒內心深處燃燒的仇恨,直到母親的身體迅速衰敗都還懵懂不知發生了什麽。
為何如此愚鈍?
利問:“先生與那位故人的感情一定很好。”如今一想起來就流淚。
昭明無言。
是挺好的,在望舒暴露出真麵目之前,他和她感情甚好,比和青婧還好。
比起心性扭曲除了一張人皮哪都不像人的青婧,還有著人的三觀,又有耐心,更有一顆善良之心,還生得一副一顧傾國傾城好皮相的望舒讓人很難不喜歡。再怎麽對青婧包容,他也委實吃不消青婧扭曲的心性與三觀。不過望舒倒是與青婧很談得來,對後者極為包容,不論什麽話題都能笑著接下去,時常徹夜暢談。
但就是這樣一個笑著包容師姐師兄缺點、喜歡為同門手足與師尊親手做各種有趣的小玩意、充滿原則與人性、孝順師尊的人,日複一日的在待她恩重如山的恩師服食的藥裏添東西。
孝順的服侍湯藥,不過是為了確定自己加的“佐料”都入了師尊的口。
他無法想像母親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服下最重視的小徒弟親手喂的毒/藥,卻也能理解她最後的選擇。
不立望舒就得立青婧!
世間就沒有比這更悲劇的選擇題了。
“是啊,我們感情很好的,可惜她已經死了。”昭明隻能如此對利說。
當他的母親死去時,他最喜歡的小師妹也一同死去了。
利聞言隻能尷尬的表示節哀。
昭明的神情恢複了正常:“這麽多年了,我已經能接受現實了。”
用了朝食,昭明心情頗為沉重的向市走去,國君直屬封地的市與蹋鞠城旁邊的市已然成為辛國甚至辛原最大的集市。
商人們帶著大量的布帛、牛馬與穀米跋涉至此,交易鹽與動物皮毛,前者是智慧生物不可或缺的東西,後者則是禦寒的好東西,雖然別的地方也有皮毛,但沒有哪個地方出售的皮草如辛國一般多。
兩大集市上的皮草以兔皮為主,兔皮的麵積遠不如羊皮牛皮,但量大,隨便一個攤子上都能買到幾百張兔皮,生生將奢侈品變成了廉價品。
不過,最重要的商品卻不是這些,而是個頭比同類更大,且表皮上有“神祇保佑你”字樣的水果,一枚這樣的水果能值一金,產量也有限,一年不過千餘枚。
雖然大部分人都買不到,但每個商賈都覺得自己是有希望的,紛紛趕來。
昭明每回看到商賈排著長隊求購黃金果便很無奈。
他記得很多年前青婧請自己吃過各種奇形怪狀的水果,那家夥閑得無聊讓望舒用木頭做了不少模具然後套在了嫩果上,最後果子長成的形狀便與模具一般了。
至於水果的個頭更大,這個也在之前的時候隨口問了句,青婧也隨口答了:她把水果的樹苗給嫁接到了別的樹木上。
青婧不說還好,一說他便忍不住想起了青婧曾經幹過的將不同人的胳膊腿互換的實驗。
正如望舒所言,這家夥有造福社會的能力,奈何不幹人事。
市很熱鬧,隻一點,除了外來的商旅,往來的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少年與稚童,三十歲以上的老人——青壯年不拘男女,隻要不是農忙時都被拉去修路修水利了,反正有馬拉收割機,哪怕是半大的孩子也能輕鬆收割牧草,幹完原本需要一家人才能做到的活。
昭明在市裏用來給過往商旅休息的獨立長廊尋了個位置坐了下來,很快便有一大群統一穿著白底赤邊短褐的稚童打打鬧鬧的圍了過來。
“先生.……”
“先生先生,我們又來了。”
一群孩子一邊說一邊往昭明的麵前放了幾張明顯是一群人一起湊的,麵額很小但加起來也有四五斤粟麥的糧票——帝國的鑄幣太混亂,在嚐試了下發現人們能接受糧票後長吏虞便開始大力推行糧票,已成為與布一樣的硬通貨。
昭明笑道:“今天想聽什麽種族的故事?”
顯然早就商量過的稚童們立刻給出了答案。“今天還想聽羽族,聽白帝和羽族的戰爭。”
元洲諸多種族,與人族最難分難舍的莫過於羽族了,有著數千年的糾纏史。雖如此,但大部分人族根本沒見過羽族,甚至不少氓庶奴隸連聽都沒聽說過,或是聽說過但版本太過荒謬,不足信。
這些穿著統一服飾的稚童都是序學的學生——在生源擴大後序學也將數年前定下的校服給落實了,白底赤邊,衣襟、袖口與肩部部位繡著焰紋與鳥紋,背部是一隻神氣活現的畢方鳥。
序學有教曆史,但隻教人族的曆史,倒不是不想教教其它種族的曆史,但一來沒有合適的人手,二來容易將學生給累到過勞死。
最重要的是,教史的先生一點都沒有昭明的講解生動有趣,各種野史雜談更是信手捏來。
為此,哪怕每天都要肉疼的湊幾斤糧票,一群孩子也仍天天來聽,甚至為了減輕壓力,還會拉著更多的同學一起來,分擔的人多了,四五斤糧票便沒那麽讓人肉疼了。
昭明笑著說起了白帝與羽族的戰爭,最為出名的一場。
白帝一生經曆或者說發動戰爭無數,卻並非一直順風順水,前期這位主的主要對手是同類,直到後期才變成羽族。
這也沒轍,不把內憂給解決了,她也騰不出手解決外患。——哪怕是諸侯自己也不確定,白在帝與羽族打得正酣時自己能控製自己不從後麵捅白帝一刀。
經過近兩百年的準備,白帝發動了雲夢之戰,攻破了羽族都城雲夢城。
本該枯燥乏味的戰爭,昭明說得有聲有色,跌宕起伏,莫說稚童,便是大人都忍不住圍了過來。
隻是,在昭明說到白帝禁止屠殺雲夢城,放雲夢城數十萬羽族平民東遷沃州時有人忍不住提出了異議。
“白帝為何不殺了他們?”
戰爭中屠殺是很正常的事,若是同類,在糧食足夠的情況下會將敵方的平民變成自己的奴隸,糧食不夠則統統坑殺,可與異族,不管糧食夠不夠都是坑殺,這也是元洲各族的主流相處之道。
白帝是個特例,雲夢城時沒屠殺,戰爭中俘獲的俘虜她也都沒殺,而是送到了漓水修建漓水水利工程——元洲所有種族中羽族的水利技術最發達,甩開人族一大截。
昭明道:“關於這個問題,後人有很多猜想,但比較主流的有兩個,一是白帝的血統。”
血統?
聽眾們茫然,白帝的血統怎麽了?
昭明解釋道:“白帝並非純血人族,我之前提過的,白帝僅是在位便有四百餘年,純血人族不可能活這麽久。不過她也不可能是異族,人族不可能讓一個異族人坐上王位,她祖上必定有異族,但她自己的血統仍以人族血統為主。”
隻是長生種的血統也始終在白帝的身上彰顯著存在感:壽命長,幾百歲了也仍是一張年輕的皮相。
一名老人道:“可是非我族類不是其心必異嗎?怎麽還能坐上王位?”
因為白帝凶殘的把所有競爭者給幹掉了呀。
昭明道:“你口中的非我族類締造了帝國最空前的中興盛世,若非我族類皆如此,帝國委實是有福了。”
頓了頓,昭明繼續道:“不過你如此想也不稀奇,因為當年雲夢城之事,很多人都是如此看白帝的,覺得她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方如此,不過我支持的是另一種小眾說法。”
小眾說法的提出者已不得而知,但支持者真的不多。
這種說法認為白帝不屠城是為了人族。
沒了外患,人族會幹什麽?
這點白帝非常有發言權,她出生的時候人族內耗得相當熱情,狗腦子都給打出來了,她一個混血能坐上王位也和人族當時的局勢有很大關係,打得腦漿四濺的諸侯們消耗了太多人的忍耐度,生生襯得白帝的血統問題都不是那麽重要了。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在內耗之後。
帝國內部的超級大亂戰將帝國大半的底子給打沒了,因而當羽族卷土重來時,帝國潰不成軍。若非少昊懿死戰闕地,拖延了羽族不少時間,元洲的曆史也該改寫了,而人族會是過去萬年與未來萬年最大的笑話——退場退得最快的第一種族。
放走那幾十萬羽族是放虎歸山,但臥榻之側有一頭雖然打不過自己但的的確確對自己有威脅的猛虎趴著,帝國再也沒發生過白帝繼位前的那種打空人族底子的劇烈內耗,都怕放開手腳來一場大亂戰,將人族的底子打光了,羽族就……不能說卷土重來,用撿漏或許更合適。
昭明為了證明自己支持的說法,還列舉了大量的曆史。
白帝在位與她死後很長一段時間羽族的實力一直都被控製得很好,剛剛好在能對人族造成威脅,但威脅又不會大到無法應付的水平。
後來從威脅變成危害那就是後人的問題了。
不能放開手腳內耗,諸侯與貴族們專心致誌的削弱王權,增強地方,而羽族與帝國走相反路線——不斷加強王權。
昭明最後還講了兩則軼事:
白帝有個臣子,曾對白帝說:作為一個擁有權力和威信的偉人,白帝實在很幸運。
白帝提議與他交換一天身份,他就可以嚐試到人王的滋味。
在晚上舉行的宴會裏,臣子非常享受成為王的感覺,當晚餐快結束的時候,他抬頭才注意到王位上方僅用一根馬鬃懸掛著的利劍。
這位臣子立即失去了對美食和美女的興趣,尿都快嚇出來了。
白帝告訴臣子,他所感覺的便是她的幸運——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頭上懸著的利劍,你還想要這種幸運嗎?
臣子一點都不想要。
另一則軼事則是白帝的獨子很小的時候母子一起聊天,白帝為獨子說了一個故事。
有一片森林,生活著狼和鹿兩個族群,其中狼以鹿為食。人們覺得狼很可惡,不應該存在,便獵殺了森林裏所有的狼,希望鹿群能更好的發展。
然而,狼被獵殺後鹿群卻開始走向滅亡。
鹿群初時數量越來越多,但整體的身體素質卻是越來越差,並且吃光了森林所有的植物,開始餓死。
後來人們引入了新的狼,鹿群很快就恢複了健康,森林也恢複了綠色。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每天早上,每一頭鹿都會告訴自己,自己要跑得比最快的狼快才能活下去,而每一頭狼會告訴自己,自己要跑得比最慢的鹿快,不然會餓死。
於是,狼與鹿都跑得越來越快。
通過這兩則軼事昭明可以推測出一件事:白帝極度推崇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不管是什麽事,過了度,便可能會做出一些正常人無法理解的事來,比如故意養虎為患。
昭明說得很認真,但還是很多人無法理解。
“長生種能看到的刹那之後是短生種至死都看不到的未來,這些人若能理解,又怎還會在這聽你講學?”
能克服生理差異,眼睛看到那麽遙遠未來的哪個不是聖賢?給別人講學還差不多。
昭明扭頭,淺綠衣裳的少女不知何時坐在了自己不遠處。
少女擺了擺手。“你繼續講,我不急。”
昭明想了想,覺得還是要對得起自己麵前的糧票,繼續與聽眾溝通了起來。
有個孩子提出了一個疑問:書上說不同物種是不能結合的,哪怕是馬和驢能生出騾子來,但騾子天生就是類似天閹的存在,無法留下後代。
白帝這個非純血人族是怎麽來的?
她居然還能孕育後代,這不合理。
昭明下意識看了眼少女,正常人可不會在給孩子讀的書上寫這種東西,或者說,正常人根本不會去考慮智慧物種可以結合並生下健康後代而非類似騾的那種產物有沒有什麽問題。
少女無聊的觀察著自己懷裏抱著的木匣花紋。
昭明重新看回哪個提出疑問的孩子,果斷將某人的進化論搬了出來,最後給出了自己的總結:所有智慧物種都有一個共同的並且並不是很遠的祖先,是近親,所以能結合,能繁衍後代。
孩子一臉懵。
是這樣嗎?
昭明堅定的點頭。
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