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鵠
瀾州多山多水, 雖然大部分的山都不高,和北方動不動解決高到讓人望斷脖子的山遠不能比, 很多根本就是山丘, 但再矮也是山。雖有平原穀地,也有漓水下遊大平原,但平坦地形的比例仍舊少得可憐, 但瀾州多山的同時也多礦藏, 大部分國家都是礦物出口國。
詔國便是這樣一個很常見的瀾州山國,境內多山, 也有銅礦, 但礦並不大, 因為並不富裕, 當然, 這個不富裕指的是氓庶, 貴族的話,錦衣玉食自然不在話下。
詔國的國都與大部分國家一般,都城的名字就是國名, 這也是帝國很常見的現像, 國族都是由部族發展而來, 而部族名往往會延續到建城的時候, 當城邑變成國都, 國都的名字自然與國名等同了。
詔國的國都便叫詔, 是一座有著萬戶人家的城邑, 按著帝國的城邑規模標準,這也算是一座二流城邑了。
即是國都,城牆自然夠高, 至少內城的城牆相當堅實。
外城, 也就是郭的牆?
奴隸軍的輕輕鬆鬆就騎馬翻過去了。
郭中住都是氓庶,這年頭貴族打死氓庶也就賠一尺半尺布的事,而居民是這樣廉價的存在,又怎會為了他們的安全而高築牆?不值當。
內城住的都是貴族,城牆自然高且堅。
台城住的是國君一家子,城牆比之內城自然更好。
奴隸軍打得頗為不易,內城的貴族宅邸說是宅邸,實質上.……具備軍事功能,畢竟這年頭,國君和貴族打起來不是稀奇事,不然這幾百年也不會有禮崩樂壞,弑君如殺雞的說法,而那些如殺雞般死於非命的國君背後是更多弑君失敗的貴族。哪怕是在國都,貴族也會將自己住的地方給修出高牆高台來,易守難攻,畢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每個國家的內城都可以說是堡壘林立。
奴隸軍打得艱難倒不是說詔國的貴族們多麽能打,實際上還不如他們過去打過的大部分敵人。
隻是,盜趾想要這座城,自然不能像以前那般完全無視對城邑造成的傷害,哪怕戰爭結束時城邑變成了廢墟也無妨。
如此一來不免束手束腳。
在打了兩天後盜趾也意識到了這點。
可現在都是深秋了,若是詔國的破壞太嚴重,他們可怎麽過冬?
冬季玩遷徙是想不開。
揉了揉眉心,盜趾最終做了最理智的決定:焚城。
奴隸軍在占領區與非占領區之間清理出了一條隔離帶,然後用飛石車將無數燃料投入了非占領區的內城部分以及台城,最後是燃燒的薪柴。
詔國的王公貴族於烈火中化為了灰燼。
奴隸軍攻占了詔國,卻並未在攻占之後劫掠一番便離去,而是開始收拾戰場廢墟,清點人口,儼然定居的模樣。
也確實是打算定居。
這是在決定戰略轉移離開蒲阪時就定下的。
常儀子不僅博聞廣記,更見多識廣,為奴隸軍選了詔國做為未來的安家之地。
詔國是小國,但這是一個地緣優勢很好的小國。
詔國位於瀾州北部的一處河穀平原,隻有兩條與外界連通的通道,一東一西,隻要守住了這兩條通道,詔國便可高枕無憂——前提是不被大國盯上,不然再易守難攻的要塞也禁不住人命堆。
詔國的鄰居們全是二三流的國,這些國中並非沒有祖上曾闊過的,但如今是什麽時代?一個國的地位完全看國君,國君是明君,自然強大,而繼任者若是中人之姿,再強的大國也終將退出一流的位階,甚至滅國。
注意,這還隻是中人之姿的繼承者,若換個昏君.……這幾十年倒是好點,王權重新強盛,諸侯征伐仍是常事,但滅國的頻率總算是下降了。
瀾州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扶風侯,年輕時滅國十七,後來王權重新強盛起來,她投入了改革派的陣營,這才從滅國變成了服國。
詔國的鄰居們顯然沒有代代明君的優秀遺傳,因而隻是闊過,如今都是二三流小國。
扶風侯?
扶風侯是瀾南方伯,詔國在瀾北,盜趾雖有鴻鵠之誌,扶風侯的擴張欲望也是諸侯中少見的強大。
真的強大,她不僅有心,還有行動力,被她給滅了的十七個國家最有發言權。盜趾之亂是很好的擴張借口,但一來盜趾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思想對於王侯貴族而言是豈有此理的事,再加上瀾北與瀾南的距離在那擺著,正常情況扶風侯不會想沾這個麻煩。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扶風侯認可後者卻永遠都不可能認可前者,她能成為國君就是因為血統,自然不會想讓這種思想輸入自己的國破壞自己國君之位的法理性。
扶風侯太遠,而比較近的大國有三個,一個是東邊的高辛國,也是九王族之一。根據常儀的計算,高辛國國土一半在瀾州一半在揚州,而揚州多平原,比瀾州這多山多水的地方更適宜耕作,因而高辛國近百年來的發展方向都是揚州。哪怕改主意了,高辛國與詔國最近的直線距離也超過了一千五百裏。
第二個也是第二近的,黎國,位於瀾州中部偏東,緊挨著幽澤,與巫謝殿的關係很好,世代聯姻不說,每代都有不少公族孩童被送入巫謝殿為巫。不過一個當上巫謝的都沒有,玉宮再心大再自信也不可能讓一個大國的公族成為十巫之一。本來就已經被諸侯公族給滲透得頭疼,高層再讓諸侯的血親擔任,巫宗到底是巫女的巫宗還是諸侯的巫宗?
第三個是最近的,季連國,最近五代季連侯都是瀾州牧,季連國也是瀾州疆域最遼闊的國家,從第一任瀾州牧到第四任瀾州牧在位前期,林林總總滅了百餘國。九州牧裏最囂張的莫過於季連國了,大抵也是如此,在扶風侯強勢崛起後慘遭扶風侯與蒲阪的聯手針對,第四任瀾州牧便被扶風侯與王給逼得心力交瘁而亡。
雖如此,季連國卻也不是完全不能對付。
現任瀾州牧,與其父完全不能比,經過百年的擴張,季連國內的政治生態也發展得相當之惡劣,惡劣到前任瀾州牧為了讓自己的兒子能順利繼位,不得不在死的時候拉著自己七個兄弟姐妹及侄子侄女們一起走,再加上周遭虎狼環伺,常儀不認為這盆溫室裏的花能奈何得了盜趾。
同樣是政治生態惡劣,扶風侯繼位時還是主少國疑的局麵,她老娘可沒在死的時候為女兒鋪任何路,扶風侯完全是自己解決內部問題的。
瀾州牧繼位時已是而立之年,卻還要靠老子鋪路,差距可見一斑。
再往南還有諸多二三流國家,瀾州的地理就是這樣,一流大國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培育出來的,必須有稠密的人口,以及諸多小國屍骸。
換做冀州那等地方,人口太稠密,開發度太高,一流大國愣是有十來個,而這還是幾百年來小魚互吃出來的結果。
當然,這也從另一種角度上說明了冀州的底子厚實,這麽折騰都還沒廢掉。
詔國一打下,盜趾第一件事便是控製兩條通道。
如何治理詔國,雖然以前沒經驗,但在轉戰的路上常儀與他一直都沒忘了商討到了以後如何治理,大部分都是常儀在想。
盜趾的出身注定他是紙上談兵的好手,真正做起來,有那個天賦還好,沒有的話,必然麻爪。
常儀卻不然,盜趾能判斷出來她有治理一地的才華與經驗,方方麵麵都有所了解,不存在大部分王侯貴族那般連底層官吏的職位稱呼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奇葩狀況。隻一點,常儀有才華有經驗,唯獨在人情練達方麵差了許多,盜趾估計她以前哪怕曾治理一地,也治理得很好,最後的結果怕也不是很好。
雖如此,才華仍是過硬的。
在分道揚鑣之前便已討論出了一套可行性很高的方案。因著彼此都沒來過詔國,真正落實可能會遇到些問題,但以盜趾的才智,不過是磨合一段時間的事,隻要給他足夠的時間。
這個時候安全便很重要了。
鵠是盜趾信任的心腹,雖然識字不多,卻是軍事上的好手,又身經百戰,毫無懸念的被安排去把守門戶了。
喬則是被留下來了,縱然經過常儀多年的教導,盜趾也會為學得快學得好的孩子提供好一些的食物做為激勵,但時間終究是太短,常儀精力也是有限的。且即便是那些識字識數的人,從未有過治理一方的經驗,隻能統統從基層做起。
這種時候,經過常儀的教導,能文能武的喬無疑很有用,派去把守門戶不免糟蹋。
因著與喬的關係很好,走之前鵠去向喬告別。
喬住的宅子是分配的,盜趾將城中所有無主和主人死了的田宅都給充公了,田地共耕,因著時間關係種粟麥是來不及了,便種了花大錢買來的辛國牧草種子。
宅子按人丁和職位進行了分配,仍有大量宅子是空著的。
喬是高層將領,為了安全,住的宅子在城中最適合把守的地方,但因為他是孤身一人,本攏共才三間應有間房住就夠了,但他又是高層,需要在家也能辦公和開會的地方,因而宅邸有三間屋。
奴隸軍對奴隸製度深惡痛絕。
盜趾允許工作忙碌的人用糧食雇傭吃不上飯的人做家務,但也隻是做家務,雙方的法律地位是平等的,殺人者死。並且雇傭時需得簽契,約定酬勞是多少,以及工作幾天。
類似於因為沒有土地而為別人耕作的流傭,不同的是流傭需要將六到八成甚至九成的收獲做為租子繳納給貴族,而盜趾製定的這種雇傭製度則是主人出錢糧請人幫幾天忙。
蓄奴?
誰蓄奴就砍誰全家的頭顱。
喬並未雇幫傭,鵠一進門便無語了,
這宅子該不會從分配下來起就沒收拾過吧?樹葉與灰塵滿地都是。
因著房間不多,鵠很容易便找到了喬,正在屋子裏拆自己的身體,各種各樣的木革金屬零件琳琳滿目的擺放在原木做的木案上。
鵠驚呆了,乍一看還以為是大型肢解現場呢。
常儀在奴隸軍的時候也有研究人偶,這種場合也不是沒見過,但這一次卻給了他觸目驚心之感。
“你在做什麽?”
“了解自己。”喬頭也不抬的回答。
鵠愣了下,安慰道:“其實你想想,你這樣不是很好嗎?”
喬聞言終於抬頭。“好?”
看著鵠的眼神分明透著你腦子是否壞掉的疑惑。
鵠在喬麵前坐了下來,想幫忙收拾一下,但全都不認識,最後也隻能罷了。“我以前見過常儀子為人偶換部件,人偶能換,你想來也能換,人生不過百載,而你怕是千載萬載,就好像傳說中的不死之王炎帝。”
喬道:“我並未厭棄自己的身份。”
鵠鬆了口氣。
常儀子鼓搗人偶的事在奴隸軍不是秘密,不止一個人見過她操控人偶,比較熟的人雖然驚訝於喬的真實身份,但更多的還是對常儀子如同滔滔江水綿延不絕的佩服之心。
最多有些許疑惑,不是早就製作出了喬這般能思考的人偶嗎?可為何常儀子那幾年的研究,製造的都是擰緊發條才動動的人偶?一點都不真實,更別說有自我能思考了。
對於喬,都這麽熟了,是什麽種族並不影響什麽,而且奴隸軍也不全是純血人族,一些奴隸的祖上是有非人血統的。
隻是,這般想的並非全部。
比起有非人血統的混血,喬的身份明顯超出了人的想象力——常儀子另當別論。
鵠挺怕喬受到影響的。
鵠不解的問:“那你在做什麽?”
喬道:“我想起了很多的記憶,我的記憶裏,我有父親,是一個放牛人與奴隸私通所出的奴子,他也以牧牛為生,但天生神力,能從野外捕獲野牛,日子過得倒也不錯。但他是奴子,這個世道,對血統尤為看重,他尷尬的出身,結婚隻能往低了尋,但那樣,他的孩子身份地位會更低,他不想讓自己的後代再遭遇他所遭遇的輕蔑,幹脆不結婚不生孩子了。”
鵠道:“你的父親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子嗣是什麽?
是尋歡作樂的搭頭。
是養老和祭祀讓自己死後也能有血食不至於當孤魂野鬼的工具。
子嗣自己願不願意出生,出生後過得怎樣,父母還真不在意。
喬點頭。
他的記憶裏,那的確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但他後來有了後代?”鵠問。
“嗯,上巳節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極美的女子,我有沒有說過,父親不僅天生神力,還生得甚為俊美英武,即便存在著血統上的瑕疵,也有很多追求者。”
鵠不解。“既如此,為何不婚不育?”
“哦,世人迷戀他俊美英武的外表同時亦於心中鄙棄他的血統。”喬回道。
能為了欲/望而與內心鄙棄自己卻又迷戀自己外表的女人上床的男人肯定有,但其中並不包括他的父親。
鵠道:“但他接受你的母親。”
喬笑。“母親單純的喜歡他的皮相,並不在意他的血統,又空曠已久。”
記憶裏,生母架船技術甚為強大,腳踩一大堆船都沒翻船。
“露水情緣有了一個後代,本該是母親撫養的。”喬道。“母親是巫醫,身份地位比父親高,但她自己有心病,她年幼時為了生存食了自己的父母手足,彼時並不覺得食人有什麽問題,甚至覺得肚子餓了食人是天經地義的事。”
鵠唯有沉默。
喬繼續道:“但後來她救了一個人,那個人將她從西荒綁到了冀州,送入巫序,按著她學了十年的仁義道德。”
鵠仍舊沉默,心中卻是物傷其類的悲哀。
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懂不一定是壞事。
“她並不後悔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卻又覺得曾經的所作所為是錯的。”喬道。“這讓她很糾結很痛苦,也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不適合養孩子,因而將孩子的撫養權給了父親,與父親一同撫養孩子。”
喬想起了很多很多的記憶,關於那對不是夫妻卻因共同撫養孩子而有了諸多交集的男女的點點滴滴。
“她告訴我,我不需要在她老了以後贍養她,也不需要在她死後祭祀她,因為生下我是她的私心,她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便生下了我,是她對不起我。”喬有些恍惚的道。
鵠愣住,活這麽大頭回聽說如此奇葩的母親。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所以不論我決定做什麽,隻要是出自我自己的本心,我不會後悔即可,不論是她還是阿父都沒資格以父母的身份阻止我。”
鵠道:“你的母親真開明。”
除了奇葩,他隻能想到開明這個非貶義的詞匯。
喬麵無表情的道:“是啊,後來有個叫費邑的地方發生了瘟疫,她接了召醫令,我求她別去,她告訴我,雖然我的是她的孩子,但她的人生是她自己的,我沒資格阻止她做她想做的事。”
鵠噗嗤笑了出來,在喬冰冷的眼神中迅速收拾好了表情。“你的童年很溫暖。”
喬示意了下案上的零件。“童年?”
鵠怔了下,頓時反應過來喬什麽意思。“你並非自然誕生的生靈,為何會有童年記憶?”
喬道:“我更想不通的是,她是如何做到賦予我自我與思考能力的,我全身都是木革與金屬,她以前製作的那些人偶亦是這些材質,沒道理人偶不能思考我卻能?”
鵠一臉懵。
這誰知道常儀子是怎麽做到的?
簡直是憑空創造一個生命,且不是正常的繁衍生育創造的,簡直是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