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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辛箏

  辛箏很忙, 忙著給王寫關於疫疾的奏章,疫疾死了太多了, 一萬七千七百九十人。


  這個數字僅限於貴族出身, 也隻有這些人才是人,氓庶與奴隸都被燒了,不算做人, 自然也不需要統計。


  若隻是死了幾個貴族也就罷了, 但這回死得太多了,甚至不少貴族是一族都死幹淨了的。


  絕戶了的, 爵位、封地和財產全都要充公, 尤其是封地, 都會被收回, 這也算是禍兮福所倚了。


  辛箏得將這些絕戶了的氏族的名單給列出來, 好讓王去收回封地。


  還有一些沒絕戶, 但隻剩下老幼病殘的,發生點什麽意外太正常了,也需要列出名單。


  林林總總, 分門別類, 全都要整理。


  辛箏都忍不住腹誹, 蒲阪的貴族真的是太多了, 一口氣死了近兩萬人, 蒲阪的貴族仍舊多得滿地走。


  無怪乎漓水上下, 大量的運糧船往來蒲阪與各地, 這麽多貴族,不集整個漓水流域的糧倉供養,早饑荒了。


  盡管忙得睡覺時間都快不足了, 但辛箏仍舊抽空給驪嫘善了後。


  所幸驪嫘隻是打傷了人, 沒殺人,問題倒也不難解決,送上重禮,再表示下歉意的態度,問題也就解決了。


  至於親自上門道歉,驪嫘拒絕。


  辛箏,一群紈絝還沒資格讓一位方伯親自上門道歉,禮物送到,態度表達到了即可。


  問題解決了辛箏便繼續整理自己這幾個月的工作,加班加點,再加上之前也一直都有整理,因而沒幾天就整理好給王呈了上去。


  蒲阪的疫情結束了,青婧與蘇橫也終於準備好要離開蒲阪了。


  雖然最終目的是遙遠的陵光半島,但辛箏再沒人性也不想將兩個人才給弄死了。


  第一站是扶風國,先在那裏適應下南方熱情的氣候,等適應了後再去南溟汪洋中被辛箏的人給控製了的一處海島,在那裏更進一步適應下海洋的風情,等完全適應了才是正式起航去陵光半島的時候。


  光是這個過程就至少一年,一年後請扶風國打造的海船也差不多該造好一批了,等剩下的船造好了,以蘇橫與青婧的能力也該摸清陵光半島上的情況,找到合適的地方墾荒,或者,找到了合適的肥羊,宰了肥羊鳩占鵲巢。


  天高地遠的,海賊將幾個小小方國給占了,王也不可能派人去管,那不現實。


  辛箏親自去送這倆人,一直送到了漓水的渡口。


  青婧的心思全在她培育的農作物幼苗上,完全沒有分別的情緒。


  辛箏覺得這很正常。


  自己還年輕,而青婧.……雖不知青婧高壽,但肯定不小了,再瞅瞅青婧的年紀,對於一個壽命已經明顯不正常了的人,不能指望她會因為幾年的分離就傷春悲秋。


  蘇橫的反應倒是正常許多,臨上船的時候問辛箏:“大君,你幾時會統治到陵光半島?”


  辛箏回答:“我會源源不斷的給你送人送糧,不管我何時打來,你那時必定已是管理百萬人的公卿。”


  蘇橫怔了下,不解的問:“大君何至於對陵光半島如此執著?”


  就算看上了陵光半島能一年三熟的氣候,也不至於這麽著急,這麽投入吧?

  辛箏回道:“待你在陵光半島站穩了腳跟,記得派人向不同方向的海域探索,記錄下每座島嶼的位置與距離,以便日後遷徙民眾開墾。”


  她很想知道,越過無數島嶼後會不會看到陸地。


  幾千年前留下的炎帝十洲傳說是否為真。


  若是真,那是最好。


  若是瞎編的,把陵光半島和島嶼都給開發出來也不虧。


  不過辛箏估摸著,應該還有別的陸地。


  青婧給她看過一卷典籍,是一個叫若愚的人族與一個叫經綸的羽族共同著作的,寫的是腳下的大地是一個球,這倆不僅認為大地是個球,還著手進行計算這個球的周長,也計算出來了,足有十二萬五千多裏。


  若腳下的大地真的那麽大,辛箏不相信這麽大的星球會隻有元洲這一片陸地。


  根據望舒寫的文章裏說的,行星圍繞太陽運轉,組成太陽係,而無數的太陽係受目前還不清楚是什麽的東西吸引而構成了更龐大的星係,或者說,宇宙。


  行星繞日的軌跡並非正圓,行星自身的轉動也並非豎直,而是傾斜著轉動。


  星球的北半球有元洲,南半球至少也得有一塊陸地,不然星球就不是穩定的自轉與公轉,而是翻著跟頭轉動了。


  十二萬五千多裏的周長,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大?


  辛箏很難想象,卻很好奇。


  世界這麽大,隻偏安一隅,豈非坐井觀天?

  元洲有五大種族,海外呢?又有什麽種族?長什麽樣子?有著什麽樣的文明形態?是比人族的文明形態更好還是更落後?


  與蘇橫說完了話,辛箏又拉住了青婧。


  青婧不由看著辛箏。


  辛箏道:“雖然知道你不在乎人命,但我讓人去開發陵光半島是為了什麽,你是知道的。”


  青婧挑眉,用眼神表示所以?

  “你難道不想知道大荒有沒有別的陸地,別的種族,那些種族又有怎樣的文明?交流促進發展,或許,那些文明所發展的知識有你現在或是未來需要的呢?”


  青婧糾正道:“不是或許需要,是一定要需要,知識隻分三種,不再使用,但已為高樓基石的,正用的,現在用不上但以後用得上的,所有的知識都是有價值的。”


  沒有無用的知識,如果有,要麽暫時用不上要麽沒用對地方。


  辛箏點頭表示讚同,然後說:“你一個人跑不了那麽遠,你的身後得有一個能支持你進行這種交流的文明,不同文明的碰撞所迸發的火花是你最需要的。”


  青婧道:“你為了讓我保護他們還真是不遺餘力。”


  辛箏道:“沒辦法,除了你,我想不到還有誰能保證這般漫長的遷徙中大部分人口都能活下來。”


  除非她去把帝國所有的苦行醫者給綁了隨船,但那不現實。


  青婧聞言笑了笑。“放心,既然對我有用,我定是會保護的。”


  “也別拿他們做實驗。”頓了頓,辛箏補了一句。“至少別太過分,不能弄死人。”


  青婧不置可否,也不知是同意還是沒同意。


  辛箏繼續道:“還有喬,你不研究了嗎?”


  青婧遠航,卻不打算帶走喬,這讓她有些疑惑青婧究竟從喬那裏研究出了什麽,以至於這段時間精神一直都有些恍惚。曾經那麽重視的研究材料,如今卻隨手丟在了府裏。


  青婧聞言剔透的棕黑色眸子頓時露出了極為複雜的眼神。“我研究得差不多了。”


  辛箏聞言問:“你研究出什麽了?我總覺得你最近不太對勁。”


  青婧看著辛箏,想了想,忽問:“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兩個人,他們擁有一模一樣的記憶,那意味著什麽?”


  辛箏怔了下,這什麽奇怪問題:“你說的一模一樣是什麽程度上的一模一樣?”


  “完全一模一樣。”


  辛箏道:“這世上不可能有兩個人擁有完全一模一樣的記憶,哪怕是同樣的經曆,因為所處位置的不同,看到的也會是不同的,這也會導致哪怕是同樣的經曆,也不會留下一模一樣的記憶。”


  青婧沒吭聲。


  辛箏頓了頓,想起了青婧的能力,問:“你在喬的記憶裏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記憶?”


  青婧沉默。


  辛箏想了想,問:“有沒有可能喬就是另一個人?”


  青婧搖頭。“我很確定他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性別、性情、高矮胖瘦、物種,截然不同。”


  辛箏莫名的想到了青婧曾經與自己聊各種稀奇病例時提到過的一種病症:離魂症。


  病患有兩種性格,每個性格都認為自己是一個人。


  那麽問題來了,請問,這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從性格角度來看,這是兩個人。


  從軀體角度來看,這是一個人,因為都在一個軀體裏。


  從靈魂角度來看,辛箏不確定青婧是怎麽做到的,反正青婧是檢查了病患的靈魂,確定那是一個靈魂。


  如果是同一個人,那麽不管有多少種性格,不管每個性格對自我的認知差異有多大,倒是能解釋為何擁有一模一樣的記憶了。


  可青婧都說了是兩個獨立的個體,而且青婧也是見過離魂症的,不可能認不出來。


  辛箏想了想,道:“若是離魂症的每一種性格能夠完全分離開來,並且擁有一具獨屬於自己的軀體,你遇到的情況倒是能解釋了,不過.……”辛箏笑了笑。“那是不可能……。”


  辛箏說著說著最終笑不出來了,她想起來一件事,雖然喬有思考能力有自我,但他並非常規意義上的生命,他的軀體是人工創造的。


  雖然很荒謬,但普通人做不到更難以想象的事不代表這些妖孽想不到做不到。


  “望舒有離魂症?”辛箏問。


  青婧搖頭。“師妹的精神狀態是有點問題,但精神問題不止離魂症這一種,她是別的毛病。”


  “你上次見她是何時?”


  “十三年前。”青婧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離魂症的本質是人在心理上逃避痛苦和恐懼的一種自我保護方式,師妹的意誌和精神堅韌著呢,她坦然麵對與接受自己人生的痛苦與悲劇,並勇敢的舉起屠刀複仇,根本沒想過逃避,離魂症沒有誕生的基礎。而且她的性格,寧願清醒的痛苦,也不要渾渾噩噩的無知是福。”


  這性格就決定了望舒不可能患上離魂症。


  辛箏道:“那倒是很少見。”


  清醒的痛苦與無知是福,能選擇前者的不多,這是生物與生俱來的自我保護的天性。雖然根本改變不了什麽,這個世道可是要吃人的,怯懦退縮隻會讓豺狼更加勇敢,本來可能隻是想喝血,但發現沒有反抗後很快就會進化為吃肉,吃完了肉,骨頭渣最後也會嚼了,畢竟,浪費可恥。


  青婧道:“你這樣的天生野心家不多,世間之人更多的還是能力滋生野心。”


  辛箏點頭表示讚同,然後道:“所以你這段時間精神恍惚是因為覺得你師妹身上可能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


  青婧點頭,又搖頭。


  辛箏不解:“什麽意思?”


  “是,也不是。”青婧歎了口氣。“我不想說。”


  辛箏聞言沒再追問,而是道:“不管是什麽事,若是需要我幫忙,你盡管開口,我一定會盡力而為。”


  青婧嗯了聲表示自己記住了。


  大船揚帆起航,青婧坐在甲板上望著漸漸遠去的渡口,低語道:“也許是我想多了,這隻是師妹與喬之間的特例。我是雉和兆生的,兆說過,雉懷我的時候我特別的折騰人,她被我折騰得很慘,我是十月懷胎生的,不是人造的。”


  青婧沉默須臾,篤定且堅定的道:“我就是我,獨一無二。”


  辛箏並不知青婧在船上的低語,在孤帆遠去再也看不見後便離開渡口乘車往回走。


  漓水與湟水交匯的這片地方因著足夠的水源滋潤,倒也是一片沃土,可惜太狹窄了,隻能先緊著渡口用地。


  帝都最為繁華的時候,這一片全都是渡口用地,王權式微後很多地方就被重新開墾為了耕地。


  不過這些年為了與西荒的戰事,漓水流域一直都很忙碌,反倒讓這些渡口重新繁忙了起來,退耕還渡。


  辛箏看了兩眼便估摸著,這些被渡口用了的土地,要不了幾年就會重新變回耕地。


  如今的繁華隻是即將到來的戰爭補的一丸強心丸,等戰爭結束了,這裏又會變成原貌,船隻往來凋敝,耕地開墾,甚至連耕地都不會有,直接還林,退回最原始的風貌。


  過了襄儀邑便是湟水平原。


  道路兩側良田綿延不絕,不時能看到有農人在地裏忙碌,更有小兒與少年牽牛於田間地頭。


  辛箏歪了歪腦袋,君離的辦事能力不錯呀,竟然真的把農人買牛的事給落實了,就是不知道這些牛能在庶農的手裏留多久。


  牛可是很珍貴的戰略資源,不管自己留著用還是賣人都是不菲的收入,她可不信庶農守得住。


  對於這些庶農幾時會被割韭菜,她真的非常期待呢。


  經過她派去的人苦心指點,相信被韭菜的時候韭菜的反抗力度一定會很有意思。


  正如青婧所言,天生的野心家很少,更多的野心家是後天的。


  能力滋生野心,野心激發潛力,而潛力增長能力,能力更進一步的滋生野心。


  忍耐不是真的堅韌,隻是沒能力,被吃肉喝血打殺慣了。


  當羊發現自己的蹄子也是可以踢死狼時,不會有比那更精彩絕倫的好戲了。


  辛箏望著綿延不絕的農田,甚為期待的想著。


  車行至一處歇腳的長亭時辛箏遇到了許久未見的君離。


  自封城解開,以及自我隔離了一段時間,發現自己沒事後君離便繼續去忙勸農官的工作了,被疫情突然打斷工作十餘日,耽誤了太多工作。


  偶遇到辛箏,君離甚為驚喜的邀辛箏坐下來敘敘舊。


  辛箏想了想,暫時也沒事,便下了車,近距離一看發現君離更黑了。


  曾經白皙如玉的肌膚,如今黑得快趕上炭了。


  辛箏怔了下。“你怎麽曬成這樣了?”


  君離不解。“我曬成什麽樣了?”


  “快黑成炭了。”辛箏說。“你原本的肌膚白得跟羊脂似的。”


  君離聞言愣了下,旋即擔心的問:“很難看嗎?”


  辛箏下意識搖頭。“那倒沒有,你不管是顏色看著都挺舒服的。”


  看多了她對這張臉已經沒了多年前剛認識時的驚豔感,但哪怕審美疲勞了也無法否認這張臉看著很養眼。


  那還好。


  君離鬆了口氣。


  不再談容貌這個話題,君離與辛箏說起了自己的這大半年的工作,他以前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底層的氓庶過得這麽苦。


  以前的時候也不是沒和氓庶打過交道,但怎麽說呢。


  他那時候的身份和所處的高度,能夠出現在他麵前的人,哪怕是氓庶也都不會是真正的底層,大部分都衣食無憂,哪怕不是衣食無憂的那一小撮,過得也沒那麽苦。


  可做了勸農官,打交道的不是當地的貴族與官吏便是前不久還是隸農的現庶農們。


  庶農們讓他對什麽叫生活沒有最苦,隻有更苦難有了深切的認知。


  而貴族與官吏的生活又讓他明白了什麽叫對比。


  一個一年到頭都吃不上一頓飽飯,並且一年至少一半的時間是食野菜充饑,生下的子嗣大部分都會賣掉補貼家用,隻留一兩個養老和傳遞血脈。另一個卻是頓頓山珍海味,每頓十幾二十幾個菜,一道菜肴嚐一口就飽了,生下的子女隻要不是太倒黴都能養活,並且每個子女至少兩個乳母、貼身伺候的侍女兩個、看門的、買菜的、廚房擇菜洗菜的、燒水的、煲湯的、做點心的、煮肉的、院子裏灑掃的.……少則十餘人,多則三五十人。


  底層的氓庶尚且如此,那比氓庶更底層的奴隸呢?

  君離覺得自己好像有點理解盜趾了,盜趾的所作所為似乎.……完全沒毛病,不管誰處在他那個位置都會幹出一樣的事,甚至殺得更凶。


  這是個很危險的想法,君離及時的停住了腦,可它總會在不經意間調皮的在腦海裏浮現。


  辛箏非常平靜的,沒有任何同情也沒有冷漠,隻是單純的好奇的聽著君離的話,不時提一兩個問題詢問細節或是自己沒聽明白的地方。


  君離說了很多,全都傾訴了一遍後終於感覺自己這半年積累的負麵情緒舒緩了很多,也後知後覺到辛箏好像成了自己傾倒垃圾的樹洞。“我好像一直都在同你傾訴。”


  辛箏道:“沒事,我挺喜歡聽的,蒲阪太高,即便低頭也看不到雲端之下的凡世,聽你說話,我能感覺自己的世界還沒有隻剩下我眼睛所能看到的雲端。”


  一個國君若是活到了眼前所見即整個世界的境界,要麽成神,要麽成鬼。


  來了蒲阪她才意識到,王侯貴族不食人間煙火不一定是腦有恙,覺得自己和氓庶奴隸不是一個物種,也可能是雲端太高,哪怕低頭也看不到凡世,久而久之便以為雲端是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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