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防風侯
雖然九河走廊那邊還在打著, 並且春季雪一化蒲阪便會準備對九河走廊的戰爭,但因著王畿周圍甚至內部的大部分問題都給解決了, 盜趾之亂平了, 昆陰與寧東的動亂也都消停了,大量貴族被人工絕嗣,王權得到了加強。
王毫不猶豫的將這一次的冬狩搞出了遠勝過去二十年任何一次冬狩的規模與動靜。
萬邦來朝是誇張。
經過數百年禮崩樂壞的吞並, 帝國原本沒有十萬也有八萬的方國早已銳減得不足一萬。
但帝國帝國三分之一的國族都遣了使者前來, 剩下三分之二不是在觀望便是實在太遠,有心無力。
縱是如此, 今歲的冬狩也異乎尋常的熱鬧。
將近十萬人, 哪怕冬狩的獵場本身就很大, 占地達方圓數十裏, 王也不得不臨時將周圍一大片山林劃進了獵場, 不然獵場裏就真狼多肉少了。
縱是如此, 此次的冬狩競爭力也會很高。
哪怕為了讓王侯貴族們狩獵時不至於空手而歸,獵場的奴隸實際上養了很多的動物,為田獵做準備, 比起純野生的, 奴隸們半放養的動物無疑更好獵, 但來的人太多……哪怕這部分獵物很好獵, 也不能讓每個人都滿載而歸, 因而與會者還得擊敗很多競爭者才能滿載而歸。
有追求滿載而歸的, 自然也有追求一鳴驚人的。
獵場的奴隸養的都是普通的動物, 那些凶猛的大型野獸卻是不曾養的,也沒法養,有不少與會者一看人這麽多, 幹脆選擇走質的路線。
一千隻雉兔也不及一頭大蟲引人側目。
王的心情很好, 心態好影響精氣神。
哪怕快九十了,意氣風發的王反而看著比以往更年輕了,當然,不看頭發。
薪火台之亂的那夜白了的頭發是無法返黑的,然即便是白發,也每一根都白得很有光澤,很有精神。
精神好,心情好,王決定獵一頭大蟲,也不是沒想過獵更大的獵物,但一來他還記得自己雖是第三境,但多年來案牘勞形,武力不免大打折扣,二來冬狩田獵歸根結底還是讓年輕人表現,讓自己遴選人才的舞台。
比起王,防風侯與方雷侯的心情便沒那麽輕鬆了。
王畿的內部隱患解決了是好事,但王權加強太過就不是好事了。
權力的角鬥中,不存在退一步海闊天空,隻有此消彼長。
盡管如此,防風侯也沒讓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影響到別人,尤其是自己的長孫。
這幾年的冬狩,陽生隻要參加,就一定名列前茅。
陽生周圍聚集的門客遊士也因此越來越多,隨著去歲防風侯為長孫提前加冠,並封為陽陵君後,陽生在朝堂上愈發的出彩,一步步走進了帝國權力中心。
陽陵是個好地方。
一個與防風氏族緣分匪淺的地方。
白帝繼位為王之前的過渡身份便是陽陵君。
這是一塊暗示意味很足的封地。
帝國國祚數千年,承認的和不被承認的王達到三位數,每個王在繼位之前都有被封,而他們被封的地方也因為曾經是王的封地而聲名鵲起,但因著昔日主人的曆史地位不同,這些封地的意義也不同。
青帝、黃帝與白帝三個繼位為王之前的過渡身份時的封地無疑是最有意義的。
在陽生換上了方便騎射的的服飾後防風侯便與陽生分開了。
做為與王同一輩的人,他來參加冬狩一是身份二是務色人才,反正不是來表現的,反倒是陽生,今歲才十八歲的他正是需要和年輕一輩交際與競爭的時候。
做為防風氏推出來的門麵,陽生有義務與其它氏族的門麵競爭,將防風氏的門麵工程做得超過別的氏族,奠定自身的地位與威信,唯有如此,日後才能有更高的起點。
否則你默默無聞,天下人怎麽知道你靠不靠譜?
哪怕王位在幾個氏族中輪轉已是公開的秘密,但也並非隨便什麽無名之輩都能上去坐坐的。
雖然隨著時光流轉,帝國的王位競爭已經大步向勝者王敗者寇的方向狂奔,但防風侯還是希望恢複古時的舊風。
勝者為王,敗者為臣。
唯如此才能最大限度保存人族的力量,不至於內耗過度。
自己若是與陽生同行,陽生還有沒有表現的機會就很不好說了,防風侯覺得自己還不如自己慢悠悠的玩,看年輕人怎麽表現。
也唯有看著這些年輕人踴躍的模樣,他才能想起自己也曾如此年輕過,委實是太久了,久遠到他自己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或者說,他的童年結束得太早,意氣風發的少年風采更是不曾有過。
七年自然災害,帝國大亂,西荒是震中,卻並非唯一亂起來的地方。
帝國的每一寸土地都受到了影響,區別隻在於影響多還是少。
災難使人早熟。
陽生也知道防風侯不會下場競爭,因而將無名留在了防風侯身邊。
無名的身體恢複能力異於常人,幾個月前還奄奄一息仿佛瀕死,這會兒就已經能活蹦亂跳了。
但陽生還是不放心,因而雖然帶了無名出來散心,因為養傷而在屋裏躺了幾個月,哪怕無名性子靜,他也不免擔心無名會悶壞。
無名看了眼防風侯,什麽都沒說,低眉順眼,無比謙卑。
防風侯也看了眼無名。
當年雖因陽生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行為使得他無奈之下答應不殺無名,卻也做好了這個奴隸再次反噬的提防。
背叛是無名的天性。
未曾想,十餘年過去,無名始終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
若非這人曾殘忍的斬下主人的首級,而在斬下主人首級之前,此奴始終忠心耿耿,直至斬下主人首級那一刻才換了一副臉孔,防風侯覺得自己也會如陽生一般相信這個奴隸的忠誠。
鑒於此,對於陽生對無名的信任,防風侯並未生氣,因為他自己也無法判斷無名是真的出於昔年救命之恩而對陽生結草攜環以報還是時機未至。
若是個普通人,一分疑心都足夠處死了。
偏偏無名天賦異稟。
無名天生擁有強大的靈力,並且隨著年歲的增長與持之以恒的修煉,這人的靈力愈發強大。
不算巫女這個靠著巫女傳承作弊的特殊存在,帝國已有數百年沒有第四境強者誕生,給無名足夠的時間,她必入第四境,或許還有希望探探傳說中的第五境長生境。
這樣一個人,莫說她有一半的可能是真的忠誠,殺了便虧大了,便是不忠誠,殺了也是還是很可惜。
隻望陽生的信任與感情真的能打動這名背叛成性的奴隸。
防風侯忽的對無名道:“陽生冠禮那天告訴我,他以後想娶你。”
無名聞言非常馴順的回道:“奴自知自己的身份,不會心生妄想。”
防風侯道:“也談不上妄想,你有這個資格。”
雖然沒想到陽生會對無名生出男女之情,但想想也能理解。
無名生得甚美,麵具之下的容貌清麗絕倫,而好色實為人之本性。
本就是足夠誘人的傾城美人,無名還不是那種崽絲花,這是一株鮮豔的野薔薇,驕傲,淩人,有自己的風骨。
防風侯簡直想回到十餘年前掐死當年的自己。
將這麽一個女子放在年幼的陽生身邊,天天對著這麽一個高水平的家夥,陽生看女人的眼光若不被拉高隻能說明他腦子有問題,而誰都看不上,最終回到原點看上無名.……更加說明陽生是個正常男人。
無名是很吸引人,但這樣一個女子,對她動感情.……總覺得誰動心誰悲劇。
防風侯總是會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從子那顆失去了軀體的頭顱,因為死亡而灰敗的俊美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毒蛇,莫過於無名。
無名詫異的看著防風侯,微微蹙眉。
防風侯該不會真的腦抽的想讓自己給陽生做姬妾吧。
這可就有點棘手了。
陽生的心思她可以當沒看出來,反正陽生不會逼她,因為他自信有的是時間,但防風侯不是陽生。
防風侯問:“你莫非看不上陽生?”
無名搖頭。“奴配不上陽陵君。”
防風侯道:“我倒是覺得你配得上。”
不考慮出身,隻看容貌、氣度、心性與手段,無名並不差。
無名道:“奴隻願為陽陵君手中之劍麾下之臣以報昔年之恩,君臣之間若是摻雜了男女之情,不免公私不分。”
防風侯聞言一笑。“那便記住你的話,你們是君臣。”
無名鬆了口氣。“奴謹記。”
防風侯很想過一個輕鬆的冬狩,奈何現實不允許,這次冬狩這麽多的勢力參與,出點幺蛾子很正常,若不出幺蛾子,防風侯反倒該擔心了。
然而,誰也沒想到幺蛾子會這麽大。
王遇刺。
王在追逐猛虎時有刺客自地裏蹦了出來長劍擊王,真蹦出來的。
地上有個坑,事後根據土壤以及周圍的環境判斷,刺客至少在土裏躺了三天。
刺客不僅能熬,還很能打,連殺十四名侍衛,一路殺到了王的麵前。
換個人怕是就免不了血濺五步,然而王年輕時亦是戎馬半生,做為一名第三境的武者,哪怕多年來案牘勞形,再加上快一百歲的年紀,身體狀態下滑遠不如五六十年前,卻也仍不容小覷。
躲過了刺客的致命一擊,與刺客大戰百餘回合。
禁衛們與忠於王的勢力很快衝了上去幫忙。
防風侯趕到時刺客已經變成了變成了一堆。
不是被剁成了肉醬,而是被砍成了一堆零件,由木革、金屬、玉石等物組成的零件。
偃人。
防風侯幾乎是立刻便想到了前不久被王送人的喬,但與喬不同,喬隻剩下一顆腦袋了仍舊能思考能說話,而這個偃人卻不是,被拆了以後便不再有任何反應,如同一堆普通的零件。
喬的來曆是沒有來曆,他是盜趾軍的謀士與醫者常儀某天突然帶回來的人,在被盜趾觀察了一段時間很受盜趾信任與重用。
鑒於偃人不可能是偃人他老母生的,隻能是被人造出來的。
喬即便是不是被常儀給造出來的,常儀也一定與創造者關係匪淺。
但問題也在這。
帝都三巨頭哪個互相結盟互相拆台半輩子,誰還不清楚誰?
防風侯很確定王的仇家名單裏沒有叫常儀的,甚至連機關術造詣高的人也沒有。
擅機關術的都是人才,王才舍不得結仇。
雖然沒開口,但不論是防風侯還是方雷侯都無聲的用眼神向王表達了一個意思:你幾時招惹了一個機關術高人,而且我們都還一無所知。
王:“.……”他也想知道他和那個叫常儀的人究竟什麽仇什麽恨。
什麽仇什麽恨自然是想不到的。
常儀大概率沒用真名,甚至連臉都沒露過幾次,據說生得很美,想來辨識度很高,因而常儀不管有事沒事,在人前時都是帶著麵具的。
王哪怕想通過常儀的容貌來回憶彼此有什麽仇,也委實沒輒,他隻知道常儀很美,瑰麗無雙。
這算什麽特征?
好吧,生得好看也算得上特征,而生得形容瑰麗的……也挺少見的。
他其實也認識一個生得可以用瑰麗來形容的人,但那個人已經死了,而且奴隸見過幾個美人?隨便一個庸脂俗粉怕是都能讓他們驚歎不已。
王不認為常儀的瑰麗能與巫女望舒媲美。
形容瑰麗到望舒那般程度,簡直不可思異。
縱然不確定是否常儀,常儀又是什麽人,但這名偃人造成的殺傷力和影響都太大了。
再厲害的刺客也不可能埋在土裏三天三夜等待刺殺的機會。
這個偃人根本不是人,人做不到的很多事它都能做到。
為了安全,諸侯與權貴公卿們一致同意大索,必須將獵場來來往往的搜一遍,哪怕掘地三尺。
數百年來刺客的無本萬利使得刺客這一行業極為活躍,王侯貴族們既愛也恨,愛它的低成本,恨刺客的劍也對著自己。
好好的一場冬狩算了黃了一半,事情發展至此還能有興趣狩獵的人真心不多了,沒完全黃還是因為冬狩終究是蒲阪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有政治野心的人再怎樣也不會因為環境改變了就跟著放棄。
防風侯考慮了下,決定增加孫子身邊的護衛力量。
自己的仇家不比王少。
雖然理論上王的仇家大概率不會和自己有仇,但這種時候還是安全最重要。
防風侯連無名都打發去找孫子了,但無名很快又回來了。
陽生不過是這幾年才開始展露風頭,雖然也有遇到刺客,但刺客.……老實說,大部分都來自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們。
反倒是防風侯,拜訪他的刺客根本數不清,隻是能殺到他麵前的太少罷了。
這回的刺客風格太作弊了,王很難招架,防風侯難道就能招架了?
以防萬一,讓無名留在防風侯身邊才是最合適的。
陽生死了對防風國的影響不大,但扶風侯死了,那影響可就大了。
防風侯為孫子的孝順懂事感動不已。
無名謙卑的低著頭,不發一語。
須臾,無名倏的抬頭,露出了疑惑之色。
防風侯注意到無名的動作,不由問:“怎麽了?”
無名回道:“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防風侯有點懷疑無名是不是感覺到自己對她搖擺的態度。
這點懷疑如破曉時的露珠般迅速消失了。
無名說不清自己的感覺是怎麽回事,而防風侯對無名也沒有陽生對她的信任,很快便讓她退下。
無名出門時與一名端著酒食的侍女擦肩而過,無意識的看了眼侍女,心裏覺得怪怪的。
出門幾十步後無名驀的停住了腳步。
她知道那不對勁了。
方才那名侍女雖然始終低著頭,但她的背脊挺得很直。
無名自己亦是如此,不論對誰都謙卑的低著頭,但她的背脊永遠都直得仿佛修竹,而非尋常奴隸一般謙卑的低頭彎腰,久而久之不免有些佝僂。
那名侍女不正常。
無名思考了一息,終究掉了頭。
還沒進門便聽到了屋內的搏鬥聲,推開門一看,防風侯好慘,右手全是血,無名隻一瞬便判斷出這是手筋被挑斷了。
右手被偷襲廢掉了,防風侯隻能以左手持劍禦敵,但防風侯不是左撇子,左手遠不如右手好使,而敵人甚為強大,不免被壓著打。
無名見此趕緊拔劍救人。
刺客也留意到了無名,心一橫,咬牙承受了防風侯的攻擊,用身體困住了防風侯的武器,一劍刺入了防風侯的胸口,將防風侯釘在了牆壁上,這才轉身對付無名。
短劍釘著防風侯,手頭上沒了兵器,刺客毫不猶豫的拔出了還插在自己身上的劍擋住了無名襲來的一劍。
看清無名,刺客不由挑眉。“是你,許久不見了。”
無名疑惑的看著刺客,刺客帶著□□,無法判斷是誰,但怎麽看都沒有任何熟悉的感覺,是個純粹的陌生人。
短短刹那倆人便過了幾個回合。
發現刺客的劍術高超,單純武力解決不了後無名毫不猶豫的動用了靈力。
地上生長出了堅韌的藤蔓攻向刺客。
刺客非常熟練的一抬手,藤蔓立刻倒戈攻擊起了無名。
從未想過自己製造的藤蔓會倒戈,無名差點被捆了起來,一時無法再對刺客做什麽,刺客似乎對無名也沒惡意,並未趁勝追擊,而是抓住了這個機會將失去意識的防風侯從牆上摘了下來往外跑,還不忘回頭對無名告別。
“好友,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