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君離
骨肉手足相殘對君離的打擊委實有點大, 辛箏安靜的陪伴著,以為他會消沉一整個晚上, 直到第二天才會勉強打起精神, 故作無事時,君離忽問:“你覺得鳳凰台以後會如何?”
辛箏有一瞬的沉默。
這個不難猜,但說出來, 總覺得很打擊眼前的少年郎。
君離抓起辛箏的袖子將自己的臉擦幹淨, 道:“我沒那麽脆弱。”
辛箏看了看自己的袖子,額頭青筋直跳。“為何用我的袖子?”
“我臉上髒。”
“你也有袖子。”
“忘了。”君離回答。
辛箏深呼吸, 道:“星空之下無新鮮事, 曾經發生在畢方台的事會在鳳凰台重演, 但辛原遠離邊境也遠離大國, 又是貧瘠苦寒之地, 誰都看不上, 這才能將內鬥持續千百年,但鳳凰台東西兩邊的鄰居都不是善茬。”
鳳凰台一旦倒下,分食它的絕對不會隻有羽族。
“他們看不清嗎?”
“屁股決定腦袋。”辛箏道。
“但辛原無論公族內鬥如何激烈, 危難關頭總會是握手言和。”
“若非內鬥, 又何至於被兵臨城下?至於握手言和, 公卿貴族不可信, 身後事又不能不考慮。”辛箏一臉人生總是無奈。“但, 鳳凰台和畢方台如何一樣, 辛氏的祖先與公卿貴族之間相殺得太厲害, 根本無法妥協,必須做選擇時必然選擇血親,鳳凰台卻不是。”
畢方台死於非命的國君太多了, 多到任何一位公族子弟坐上國君之位後都無法妥協, 哪怕想妥協隻要想想先人堆積成山的屍骸,都無法再給予公卿貴族任何信任,寧願和前不久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血親握手也不會願向公卿貴族低頭。
沒有信任又不想當傀儡,掰就是個時間問題。
“五兄在改變。”
辛箏看了眼君離,也不傻嘛,猜得到少昊亓下手那麽狠的原因。“變法需要時間需要一個安全的地緣環境,鳳凰台沒有。”
君離想了想,問:“你也沒辦法?”
“不變一定死,變雖然很可能也是死,但也有一絲渺小的生機。”辛箏道。“你的兄長雖然在賭,但也是唯一的選擇。”
“賭輸了怎麽辦?”
“未言勝先言敗,你這也太喪氣了。”辛箏不悅。“不論做什麽事,決定了目標,便當勇往直前,沒有不留後路全力以赴的決心,還不如一開始便放棄。”
君離問:“可我又能為少昊部做些什麽呢?”
辛箏不假思索的回答:“這是你自己該思考的問題,我拒絕替你思考。”
君離無言。
辛箏想了想,道:“不過我可以幫你看一會質子軍的事物,讓你有一個思考的時間,但僅限一天,一天後不管你有沒有想明白都得回來繼續幹活。”
“太短了,這麽重要的問題我怎麽可能一天就思考出答案?”
“你當然不可能思考出答案,我當年思考人生要做什麽可是思考了三四年才想明白。”
“那你.……”
“讓你休息一天,殺人也罷,放火也罷,或者,溫和點,找人打架也行,更溫和點也可以飲酒,反正宣泄一下。”
“軍中禁酒。”
“是嗎?”
“你前兩天才將一個偷偷飲酒的卒長掛旗杆上一個時辰。”
“被抓到的違法亂紀才是違法亂紀。”
“你是司馬。”
司馬是管紀律的。
“我知道我是司馬,所以你飲酒不要被我抓到,不然一起掛旗杆。”
“那我還飲什麽酒?”君離無語。
司馬與將士的鬥智鬥勇花樣百出,迄今為止他還沒見誰在司馬手裏討過便宜。
辛箏回以白眼。“軍中禁酒,軍營外也禁?”
離開軍營?
君離不由怔了下。
自從來了冀州,他要麽戰場要麽軍營,一時間真沒反應過來還能這樣。
軍卒不能隨便出軍營,但他是軍將,給自己批個假很難嗎?
***
批假很容易,飲酒也很容易,但去哪飲酒卻是個問題。
鳳鳴原是人族東遷後的第一塊地盤,開發程度最高,曆史也最悠久,悠久到同樣的麵積,在沃州最多一座城邑,但在鳳鳴原,擠著三五座城邑是基本。
據說人族穿過九河走廊後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林海,但到如今,鳳鳴原的森林已甚為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仿佛綿延到天際的農田,夏日時放眼望去,眼中盡是粟麥。不過冬日時就沒那麽美好的田園風光了,厚厚的積雪覆蓋著田野,隻能偶爾看到在雪地裏翻找農人沒收割幹淨的穀粒或是田鼠的禽鳥。
君離騎著馬看著田裏的一直禽鳥從落下到尋找田鼠穀粒,最終搜出了一隻田鼠一口吞下後滿意的離去,覺得自己答應辛箏出門轉轉真是個蠢主意,大冷的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氓庶冬季一般不出門,節省體力。
貴族倒是出門,但也得看什麽時候,這會兒年輕的貴族子弟都被征去打仗了,自然看不到冬日時常見的左擒蒼右牽黃,少年鮮衣怒馬、意氣飛揚的冬狩之景。
離開軍營基本人毛都見不到,而進城,周圍城邑太多,不知該去哪座城,而且這一片離九河走廊太近,被畫旬和王師輪流折騰了一番,民生蕭條不可避免。
君離思考了好一會還是想不到去哪會好點,幹脆鬆了韁繩任馬兒自由晃悠,走到哪座城邑是哪。
這是一匹放蕩不羈愛自由的馬,帶著君離在野外吹了兩三個時辰的冷風就不往城邑走,最後還是君離被凍得受不了往最近的城邑而去。
發源於西荒還有走廊兩側雪山的若幹河流在走廊且行且匯合,最終在衝出走廊幾百裏後匯合,再穿過崇山峻嶺蜿蜒向東南,為岷山所阻後折向西南群山,最終匯入赤水。
河流匯合的地方便是百裏夫諸澤,而夫諸澤有兩大著名景觀,夏日百裏芙蕖,冬日百裏霧凇。
君離原以為不會有多少人在外,結果卻發現夫諸澤沿岸有著許多遊人與攤販。
尋了家販酒的攤子,一口酸酒入喉.……頓覺不如喝熟水,至少煮沸了的熟水沒有什麽酸味,平平淡淡總好過味道怪異。
我真是鬼迷心竅了才聽兕子的鬼話出來散心。
君離第二十一次後悔。
將飲品換成了棗湯,嘴裏的劣酒味道這才淡了很多,煮棗湯的手藝非常一般,但棗本身的味道就很不錯,再加上煮熟了,味道倒也過得去,而且湯裏的棗肉味道也很不錯。
君離一口氣解決了三大碗棗湯這才感覺被冷風吹了幾個時辰的身體重新溫暖了起來。
飲棗湯的時候有個賣麵具的小販來向君離推薦麵具。
“君子可是忘了帶麵具?”
君離不解。“帶什麽麵具?”
出門在外,又不是什麽逃犯,有什麽好帶麵具的?
小販瞅了瞅君離的衣著,一身的窄袖服飾,這種平民的服飾很難從風格看出是哪裏的人,畢竟氓庶裁製衣服怎麽省錢怎麽裁製,不會奢侈到點綴什麽花紋,因而氓庶穿的短褐都差不多。
貴族平時穿的都是廣袖的衣服,怎麽費料子就怎麽做,但深衣並非什麽場合都適用,至少不適用於戰場,因而貴族也有類似短褐的服飾,在深衣的基礎上吸收了短褐的元素創造的貴族短褐。
君離穿的衣服雖然和短褐有些相似,卻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有不少裝飾的花紋,介於深衣與短褐之間,但紋飾風格和本地的貴族又不相似。
“君子並非本地人吧?”
君離點頭。“是啊,這麵具可是有什麽講究?”
湖岸往來的人普遍帶著麵具,雖然小販肯定是宰自己,但麵具應該是什麽傳統。
小販解釋道:“夫諸節都是要帶麵具以表對夫諸的敬仰,也有一種說法,帶著麵具的有情男女若是能在夫諸節時於千萬人中辨出彼此,會得到夫諸的祝福,一生恩愛。”
君離奇道:“夫諸不是惡獸嗎?”
小販皺眉。“夫諸怎可能是惡獸,那可是守護了諸邑的益獸。”
君離頭回聽到夫諸是益獸的說法。
雖然所有的傳說裏,夫諸的外形都是生得非常聖潔的鹿形生物,但所有傳說裏也沒忘了記載一句:見則大水。
一句話總結:夫諸和興風作浪的蛟差不多,甚至比蛟更從出類拔萃,蛟隻出沒於河澤,而夫諸,這玩意的足跡非常廣泛,山川河流平原全都有它的足跡,看到它就等於.……不是水災向你招手,而是在敲你家門了。
諸邑這與眾不同的看法讓因為心情不好對什麽都沒什麽興趣的君離來了點興趣。“說來聽聽,再來一碗棗湯,你邊說邊喝。”
如此寒冷冬日,吹了一天冷風的小販自是無法拒絕一碗熱騰騰的棗湯,很爽快的坐了下來。
“這事情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小販飲了一口熱湯,暖和,舒服。
君離頗有耐心的等待下文。
“很久很久以前,諸邑還不是諸邑,這裏隻是人族的一個聚落。”小販捧著盛著熱湯的木碗,暖和。“聚落裏有一年生出了一個奇怪的嬰孩,那個嬰孩,他頭上有四隻角呢。”
小販說著還比劃了下腦袋,仿佛見過四隻角怎麽長的一般。“哪有人的頭上會生有四隻角呢。”
君離心說,又是返祖。
“因為頭生四角,那個孩子被大家排斥,生活在聚落最偏遠的角落裏,日子過得很難。”
君離一邊飲著澡堂一邊聽著。
生物總是排斥和自己不一樣的存在,那個頭生四角的孩子自然享受到了與眾不同該有的待遇。
但他並沒有一直都是孤獨一人。
數年後一個神智不清的癡傻女子流浪到了聚落,她和那個孩子一樣頭生四角。
頭生四角與眾不同還神智不清,似乎還是個美人,很容易遭遇不好的事。
那個孩子將和自己一樣生著四隻角的傻子帶回了家,比對親人還要好的照顧傻子,兩個人竟然平平安安的過了很多年。
君離不確定是周圍人的善意,還是沒有流傳下來,沒有人會將自己的劣跡流傳下去讓子孫瞻仰。他希望是前者,但理智告訴他,大概率是後者。
當然,如果傳說是真的,那就可能是第三種。
傻子是很好欺負,但也得看傻子是誰。
那個時候的鳳鳴原還沒有如今的開發度,到處都是毒蟲猛獸,便是平時,夜裏睡覺時,草屋外都大概率徘徊著猛獸。
但自傻子來了後,聚落的草屋外再也沒有猛獸徘徊。
直到有一年,可怕的雪災席卷了北方,猛獸們為了活命紛紛離開了深山覓食,形成了規模空前的獸潮。
聚落是不可能擋住那樣的獸潮的,因而選擇了向周圍的大城遷徙,但遷徙並不容易,卻必須趕時間,不然就會被獸潮追上。
聚落的人最終在路上遭遇了獸潮,但在所有人都絕望的時候傻子變成了一頭頭生四角的聖潔白鹿走向了獸潮,踏著地下冒出來的大水走向獸潮,也淹沒了獸潮,卻未傷一人。
在夫諸的庇護下,聚落的人得以平安遷徙,但在聚落的人抵達目的地時白鹿不舍的圍繞著那個孩子轉了兩圈,旋即轉身回歸了山林。
那個孩子後來成為了炎帝的弟子,在炎帝的門下習得一身本事,立功之後請求分封於故地,回到故地後為夫諸修建了廟宇,希望有朝一日夫諸能回來,但夫諸再也沒回來。
但夫諸的傳說卻一代代的流傳了下來,本地的人族通過在夫諸離開的日子戴四角麵具懷念夫諸。
聽到最後君離終於反應過來,這故事裏的人物原型好像曆史有記載。
做為風姓人族,炎帝的後代,巫即殿寫了幾千年都還一直在寫的《大荒紀年》裏,別的他可以背不下來,但關於炎帝的本紀,他卻是必須倒背如流的,捎帶著也對炎帝的子嗣和弟子有一些了解。
那個孩子是炎帝的弟子,諸邑的第一代城主,也是諸國公族的祖先,氏族以夫諸為圖騰。
君離看了看麵具,不管是什麽麵具,上頭都有四隻角。
麵具都是木麵具,用簡單的顏料塗抹勾勒,比不得往來的貴族自家匠奴用金銀寶石裝飾,上等顏料彩繪的,卻也很精細,看得出很用心。
小販看著君離,委婉的道:“君子生得甚美,怕是要引無數貴女爭搶。”
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買的君離聞言馬上挑了兩個最好看的麵具,將其中一個戴在了臉上,木麵具應該做好沒幾天,鼻翼能聞到淡淡的草木清香。
生得美是好事,但也有煩惱,畢竟他並無流連花叢的心思。
他這張臉,和女人發生關係,誰更吃虧點真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君離在夫諸澤岸轉了很久,不時的買點東西,和小販聊聊,也了解到了戰爭的影響。
影響真的很大。
這些小販很多家裏都揭不開鍋了,這也是今日這裏會有這麽多小販的緣故。
夫諸祭,貴族和富庶的地主們都不會錯過這樣的玩樂日子,小販就指著今天賺點錢回家救命。
君離有一瞬差點問出一句,今天賺的錢夠撐多久?
最終還是要餓死人的吧。
逛到夜裏,君離心情抑抑的帶著大包小包回了軍營,帶回去的吃食給眾人分了,不過大部分瞧了一眼就不想吃,勉強看在君離的麵上才啃了一口。
君離不難猜到怎麽回事,質子軍不是出身高貴就是精銳,平日的吃穿無一不精致,哪怕是在軍營,也是頓頓有肉,本來也有酒的,但碰上個較真的司馬的結果便是有酒也喝不了。
他買的這些吃食都是出自氓庶之手,用的食材都是非常普通的粗劣食材,眾人看不上也很正常。
吃得津津有味的.……君離瞅了瞅一直都吃得津津有味的辛箏。“你沒用餔食?”
“用了,但我正在長身體,又餓了。”辛箏隨口回道。“哪買的?味道還挺不錯的。”
君離:“.……你是以什麽標準判斷它味道不錯的?”
哪怕他是自己也不是很吃得下。
“辛原街頭賣的吃食。”辛箏想也不想的回答。“不愧是冀州,人族最繁華的州。”
隻有繁華富庶的地方才會踅摸吃食的味道,連底層的吃食都會講究一二,這些世代積累的繁華底蘊所培養出來的細節,也是辛原最欠缺的,辛原就沒繁華過。
當年一起流落山野時他便知道辛箏在條件差的時候不挑食,卻沒發現,原來條件好的時候辛箏也不挑食。
帶回來的吃食隻有辛箏吃了個肚子圓滾滾,看別人都不喜歡後更是打包了大半。
君離幫她收拾時將另一隻木麵具給了她,順便分享了自己今天聽到的傳說。
“假的。”辛箏道。“氏族為了給自己臉上貼金,造神是最常見也最不費錢的手段,這故事八成是久遠的時候諸氏造神弄出來的,類似的傳說在帝國有很多。”
君離:“有沒有人與你說過你太理性了?”
誰聽個故事會是這種見鬼的反應?
“理性不好嗎?”辛箏反問。
“太過理性生活會失去很多樂趣。”君離回答。
辛箏不以為然。“是嗎?我怎麽沒覺得。”
因為你理性得沒救了。
君離終是沒將這話說出口,而是道:“我想通了。”
辛箏驚訝。
這也太快了吧?
她想了好幾年才想通的問題君離竟然一天就想通了?人與人的差距不至於如此大吧?
“你想通的是?”辛箏問。
真的想通了?
“家國天下。”君離回答。
辛箏愣了下。
家國天下這四個字她不陌生,雖然從未放心上,她的夢注定踐踏現世所有的主流價值觀,既如此,嘴上說說可以,放心上卻是沒必要了。
隻是。
家國天下。
家族大於國,國大於天下。
這是家國天下的普世理解。
君離難道也隻是一普通的俗世人?
辛箏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