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無名
無名已經能非常淡定的麵對在自己夢裏出現得越來越多的綠眼女子了, 但怎麽也沒想到這回的夢境裏見到的會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形像。
慣常出現在夢裏的綠眼女子是怎樣的?
美麗,充滿了青春的氣息, 但這些都僅限於身體, 軀體中的靈魂仿佛早已死去,充滿了死寂與絕望。
也正因為對比太鮮明,無名在夢境一開始便意識到了兩者的天壤之別。
除了皮相毫無相似之處, 然即便是皮相, 也差著很多。
女子仍舊是美麗的,氣質出眾, 仿佛神人, 卻也隻是仿佛, 不會像之前的夢境那般真的給人以神人的完美之感。
皮膚打理得很幹淨, 但也有些粗糙, 屬於凡人的不完美與瑕疵, 而非過去見到的超出了凡人範疇的幹淨精致。
無名生出了好奇。
這前後變化未免太大了。
女子的名字喚尋。
正在籌備自己的婚事,結婚對像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少年。
少年白衣翩翩,衣服上點綴著神秘的金色花紋, 有種貴氣的美, 仿佛畫中走出的王子。
不過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 夢到尋不止一回的無名發現, 少年的皮膚和自己以前夢到的尋有一種高度形似的感覺, 精致幹淨, 完美無瑕。
人的皮膚能完美無瑕嗎?
無名一瞬便得出了結論:少年非人。
不過也不是頭回夢到非人了,無名的興趣不是很大,比起尋的婚事, 她對夢裏的民俗風情甚至尋掛在書房的巨大輿圖更有興趣。
城邑巨大, 約莫三五十萬人口,其中大部分都是和尋一般的綠眸智慧生物,顯然,這座城邑是這種綠眸的種族所建。
城中有巨木,高達數裏,令人難以想象世間竟有如此高聳的樹木,都快趕上千年前雲夢澤畔枯死的建木了。
綠眸的族群顯然有著樹木崇拜,城中遍植花木,對巨木更是甚為崇敬,連結婚場地都要放到樹下。
尋書房裏掛著的輿圖更令人記憶深刻。
那是一張巨大的大陸輿圖,但陸地的形狀與元洲截然不同。
不知名材質的巨幅輿圖上,陸地海洋連成的是一個球,無與倫比的陸地形狀如同一個7字,7的右上角用白色的顏料標出了冰天雪地,7的腳底也是同樣的顏色。
無名很想多了解些這背景,但奈何夢境的中心是尋,大部分記憶碎片都是她與少年即將到來的盛大婚禮。
人族結婚有個傳統,婚禮前一段時間準新人不能見麵,理由是不吉祥,實際理由應當是怕新人見了麵發生點什麽,然後有了新生命。
問題是,人族民風開發,誰也不能保證真有了新生命,究竟是新郎的還是隔壁的。
婚前一段時間不能見麵,婚後三月告廟都是類似的原因,睡了,就有嘴也說不清了。
不過綠眸族群顯然沒這傳統,婚禮有一半是新人自己在商量著決定和操持的。
甚至於婚禮前夕尋也來找自己的少年一同賞月與聊天暢想未來。
婚後要去旅行,拿著輿圖規劃旅行路線,從大陸中部先往南,一路溜溜達達的,去北極看當地的一種海鳥,看完後再一路往南去南極看雪熊。
路線甚為曲折,將輿圖上不同顏色的地方全都給規劃進去了,一百年都別想走完。
少年一直符合的陪著尋暢想未來,但眼眸中不時流露出掙紮、痛苦等複雜的東西。
話題聊著聊著,聊到了孩子。
尋問少年他們以後是生個女孩還是生個男孩好。
少年問:“我們能有後代?”
“為何不能有?雖然物種不同,但智慧物種之間是能孕育後代的。”
“但別人的後代是母體肚子裏生出來的,你們的後代是地裏種出來的。”
物種差異至此能不能有後代委實是個未知數,最終一對準新人決定後代這事隨緣。
怎麽看都是一對情意濃濃的年輕情侶。
哪怕是大婚之日尋一劍捅進了少年的心髒,尋的眼睛裏除了狠厲也仍有著深情,雖然沒有後悔。
“為何?”少年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的愛人。
“我給過你很多機會的。”尋輕聲道。
少年聞言怔了下,旋即露出了恍然之色。
無名於此時醒了過來,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心裏很難受。
這不是她的情緒,是屬於尋的情緒。
“所以你才是源頭嗎?”無名泛著綠色光澤的眸子望著屋頂,所有的前世裏,唯有尋是最特別的,別的都是純粹的人,唯獨尋,有非人的時候,也有人的時候。
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麽,讓一個凡人最終蛻變為了死寂而絕望的非人生物?
無名想起了那個白衣少年。
哪怕不了解白衣少年,但夢到了尋那麽多次,尋的生命力有多頑強她也是有所認知的。
尋那穿心的一劍真的能殺死少年?
如果少年最終沒死,尋的身上會發生什麽?
雖然少年本身就可能是懷揣詭譎的心思接近尋,但美人計美男計最忌動心,尋那般出色,少年顯然動了心。
哪怕是沒動心,正常人在自己的婚禮上被穿心一劍尚且不可能不心生報複,何況動了心的少年,隻會更加憤怒,報複也隻會更狠。
無名死命的回憶,什麽都想不起來,幹脆不想了,從床上爬了起來翻出筆墨縑帛在縑帛上畫了起來,很快便將夢裏那張大陸輿圖給畫了出來,畫完後又開始努力回憶夢裏尋與少年婚禮前夕討論的婚後旅行路線。
旅行自然是要見名山大川,見各地民俗風情。
看得出那對同床異夢的情人都是知識淵博、博覽群書甚至行萬裏路的傳奇,對各地有什麽特色都信手捏來,因而旅行路線不僅僅是單純的路線,還涉及到了大量的曆史、文化等知識,稍加整理潤色就是一篇風俗誌。
或許可以從這些東西裏弄清楚尋究竟是什麽人,自己和她究竟什麽情況。
若是前世今生,這胎中謎也未免太不靠譜了。
想起一世也就罷了,她如今卻是一世又一世的想起。
沒因為累世的記憶而混淆認知,分不清自己是誰也委實是奇跡。
或許,不論是胎中謎變成扯淡還是認知不曾出問題都不是奇跡,而是問題出在尋的身上。
這個曾為人,後來不再是人的生物身上。
十天半個月不睡覺對於無名而言完全不是問題,被前世夢給折騰了這麽多年,睡眠對她已經沒那麽大影響了,幾天不睡覺照樣精力充沛。
飲食更不是問題,每天都會有人按時給她送食水,隨便用點對付一下便是。
當陽生處理完了同貴族們的土地置換想起自己有兩天沒見到無名尋來時,屋裏的帛書簡牘已經堆積到了相當驚人的程度。
陽生撿起一卷木簡瞧了瞧,木簡裏記載的是一個叫丈夫國的國家,該國的國人甚為特別,沒有女人,後代不是兩/性結合孕育,而是從國人的肋下誕生的,一生就是雙子。
肋下產子,生完了,孩子是出生了,但母體也死定了。
因而丈夫國的國情甚為特殊,由國家統一撫養教育幼崽,幼崽生活與教育的開銷全部由國庫包了,這也使得該國的稅賦很重,但國人對此都沒意見,甚至很多人死的時候都會將自己的財產捐獻給國庫。
再撿起一卷縑帛,這回記載的是一個叫菌的國,該國的國人體型矮小,身高普遍不足兩尺。
菌人不食穀物,而是栽種菌為食,產量可觀,在植物方麵也非常的有天賦,擅草藥,十個菌人至少九個是草藥學領域的醫者。和同樣喜愛植物,愛護森林的無啟關係非常好,和砍伐森林種植農作物的大人國關係特別惡劣。
“無名你何時寫起怪誕雜談了?”
正伏案狂書的無名完全沒給回應,陽生走過去瞧了瞧,看無名的精神狀態還不錯,便沒打斷她。“你這勁頭比衛先生寫治國策更瘋魔。”
衛轅從他回來丹陵後便專心寫自己的治國策,每天不是在寫治國策便是在整理思路,但也沒到無名這般程度,從早寫到晚。
衛轅終究是人,精力有限,因而很注重勞逸結合,不似無名,一口氣寫了足足兩天。
無名仍舊沒回應,全心全意的回憶書寫著自己的夢,直到暮色四合才終於寫完,詫異的看著旁邊一邊用著米糕一邊看著縑帛木牘的陽生。“你何時來的?”
陽生嘴角抽了抽,他連下餔都吃完並消化得差不多以至於加餐了,眼前人才發現屋裏多了個人。“我該高興你對我沒有警惕,還是佩服你的旁若無人?”
無名抓過漆盤拿起糕餅吃了起來。“抱歉,怕自己忘了,無暇分心。”
陽生自然不會在意這種小事,問:“這些是你新夢到的?”
無名點頭。
陽生驚歎的道:“三十多個種族,你這回莫不是真的在做夢?”
無名糾正道:“算上已經消亡,但有遺跡留存的,一共一百一十三個種族,不過我覺得應該還有一些比較少的種族,隻是我沒夢到。”
陽生道:“我沒看完,不過,元洲大陸才五個種族尚且打出了狗腦子,你夢裏的大陸,至少一百一十三個種族.……我無法想象那塊大陸上會是何種模樣。”
一百多個種族擠在一塊大陸上,那根本不是一句擁擠就能簡單描述的悲劇。
無名瞅了瞅案上的輿圖。
若大地真的是個球,輿圖裏一手南極一手北極的大陸麵積遠遠甩開了元洲十條街不止,若隻如元洲一般三五個種族,其中一個還是水生物種,不同種族之間想要往來的難度不提也罷,但一百多個種族.……輿圖上光是標出來的國族就有上百,顯然並非一個物種一個國,大概率是一個物種建好幾個國。
超級大陸上的情況比起如今的元洲隻會更亂,帝國的諸侯們再怎麽鬧騰,好歹也是有著大家都是人族的認知共識,而超級大陸上……無法想象。
隻是,不過是婚後旅行計劃就能無意識的加入這麽多幹貨,哪怕如今夢到的隻是記憶片段,無名也能肯定:尋與少年的博學絕對是那塊超級大陸上的佼佼者,甚至無人能及的那種佼佼者。
“應該比帝國如今更亂。”無名道。
“你的夢同我說說。”陽生道。
無名無所謂的同陽生說了起來,順便讓陽生幫自己參詳一下什麽情況。
“你是說,你以前夢到那個叫尋的女子時,她身上有著濃鬱的非人味道?”陽生問。
無名點頭。“她的皮膚太幹淨太精致了。”
“保養打理得好,皮膚幹淨精致很正常,何至於讓你覺得她是非人的怪物?”
無名想了想,對陽生道:“我的夢都是以那些疑似我前世的人的視角為中心的,我所看到的便是他們所看到的,但那人的眼睛看到的東西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比如?”
“祂能看到別人臉上的毛孔、粉刺等物,非常清楚的那種,甚至,還有一些非常細微的寄生生物在皮膚上爬。”無名道。“但這一次的夢裏,沒有那些東西,是很正常的正常人視野。”
陽生不能理解無名的描述,人的皮膚上怎麽可能有別的生物在爬。
無名一看便知道陽生無法理解,也知道自己的描述並不好,但她也不知該如何描述那非人的視野。“罷了,我將這些整理一下,再傳出去,元洲這麽大,總會有些線索。”
陽生頗為讚同。“我幫你,你整理好以後我讓人抄纂一份送去巫即殿,巫即殿藏書浩瀚如海,或許會有線索。”
無名驚訝。“為何?”
“自然是為了你。”陽生回答,目光卻流連在輿圖上,比元洲更大的陸地。
無名看到了一身白色孝服的少年眼眸深處的貪欲。
雖然因為諸侯五月而殯的緣故,陽生一直到今歲冬季才繼位,加起來還沒半年,但君王該有的素養這個少年君王都已經有了。
雖然察覺了,無名卻也無意置評什麽,而是將糕餅填了肚子後將自己屋裏的縑帛木牘都收拾到一塊,回頭好重新整理與潤色成書。
收拾完了才想起問陽生何事來尋自己。
陽生這才想起自己是有事來找無名的。
衛轅的治國策已經寫好了大半,畢竟是關係著未來防風國怎麽發展的重要東西,不可能等人寫完了再來看。正好衛轅讓自己同公卿貴族們置換土地,將國君直屬土地都換到一起,不再是零碎的分散在全國,自己已經做完了,順便利用置換土地時的利益交換讓貴族們做出了聰明的選擇——
先君非嫡出的子嗣們大多母族顯貴,陽生自己是不好下手的,但公子們的母族卻很容易做點什麽。
弟弟妹妹們夭折了至少一半,剩下一半因為是來自別國的貴女所出,背後的母族不是單一的氏族,而是一整個國族,是非常不介意為了外甥出兵的。
不過先君死的時間太不巧了,陽生還在路上的時候先君便病了,初時隻是小病,但病來如山倒,很快就發展成了大病,卻硬是撐到了陽生歸國,並在長子歸國後馬上將其立為嗣君才咽氣。
國君死了,嗣君繼位是天經地義的事。
那一半的弟弟妹妹第一反應便是出奔去自己的舅家,至於是去借兵還是去寄人籬下,這個不由他們自己決定,但陽生不想父喪期間起刀兵,因而那些弟弟妹妹在抵達舅家的國土後沒兩日便紛紛水土不服而亡。
蒲阪王權最近幾十年重新強盛的最大壞處與好處便是諸侯們再也不能如過去那般想打就打,隨便扯個瞎子都能看出來不走心的借口都行,沒有足夠合理的幌子,貿然發動戰爭很容易成為蒲阪打壓的對像,因著防風國國君之位更迭而興起的野心不得不暫時按下。
內憂外患仍舊存在,但一時半會是爆發不了,陽生便準備去看看閉關的衛轅,尋無名也是想讓無名和自己一起去看看。
無名的見解素來極好,也可以幫著分析參詳。
無名也的確好奇衛轅想怎麽治國,便痛快的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