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鯈
新修的小路很有人走多了就有了路的風采, 不似王道用多種材料層層堆砌,堅固耐用, 又平又穩, 也不似夯土路的平和不長草。
拔掉的草,用改良的壓路石碾子碾出的路麵在一場雨後大好局麵付之東流,草重新長了出來, 路麵被雨水泡得鬆軟, 踩下去一腳一個印,可以預見路麵曬幹後會是怎樣的千瘡百孔。
如今雨方停, 路麵未幹時更是糟糕, 一腳下去泥漿四濺, 哪怕看準了也沒用, 誰知道看著正常的路麵一腳踩下去才發現是鬆軟的。
鯈小心再小心, 衣服上仍舊濺滿了泥點。
終於走到聚落時鯈的草履更是沉甸甸的, 如同一大坨泥團,正想處理一下,在聚落前麵一株因為用來做瞭望台而沒被砍掉的鬆樹下一直等著的女童見到他馬上拿著一雙草履泡了過來給他。
鯈正想拒絕便聽女童道:“小妹病了, 先生換上這雙履走得更快些。”
有病人?
鯈麻利換上了幹淨的草履跟著女童走向聚落。
聚落是新建的, 周圍連土牆都沒有, 隻有一圈柵欄, 不時可見有青壯組成的民兵巡邏。
新設的孟水郡完全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況:青山秀水, 民風淳樸。
青山秀水——全是山, 地有兩分平就不錯了, 到處都是遮天蔽日的密林,猛獸的數量生生將人族給襯成了稀有物種。
民風淳樸——盛產盜賊,或者說, 這裏原住民的副業, 也可以說主業就是盜賊。辛國打下此地後,此地原本存在的幾個小國都亡了,公卿貴族能跑的都卷了財富去別的國族了,沒卷到多少財富的則遁入山林為賊。
出於對這些現實因素的考量,辛國放棄了原本到處修建村落安置流民的做法,而是改成了修建能夠容納更多人口的聚落。
每個聚落容納的移民數量在一萬左右,這樣的聚落在孟水郡一共有十五個,或位於孟水邊,或位於孟水的支流,反正都離河流很近。
移民聚落周圍的山林,將木料推進河流裏借河流運到孟水下遊的一處聚落,那裏有一座船塢,雖然隻能造舢板,但漓水上遊也用不了什麽大船。
船塢會根據木料的數量和品質付給聚落糧食。
對於聚落而言,船塢無疑是解了燃眉之急。
剛遷徙來的移民不是流民就是辛國的本地人口,身上都有點錢,但孟水郡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有錢也買不來吃的,哪怕想自己種點吃的,且不說山上能不能種糧食,就算能種,糧食也不可能一夜之間長成。
船塢是官方開的,最不缺的便是糧食。
移民砍伐林木換糧食,同時砍掉了林木的土地上可以種植草藥和葛麻,或者種植一些可以用來造船的木料,再將這些東西賣給夷彭商隊換來更多的糧食。
一舉多得。
然青山秀水的問題解決了,也還有山民和猛獸的問題。
都尉象帶著軍隊進山一同剿匪弄得山民生不如死,都尉象打完了,郡守長空又派出了許多遊醫進山給山民看病,每次看病都會帶著一些山民需要的物資和山民換草藥、葛麻與木料。
打不過都尉象,而不打劫也能獲得物資,山民頓時安分了。
在知道山民搬進聚落裏編戶後也可以分地分種子分農具後,許多底層山民開始逃出深山主動編戶。
最後的猛獸問題,這個委實沒什麽法子,所幸流民一路走來都是軍事化管理,辛原的本地人口每年也要接受一個月的軍事訓練,而伐木耕作又都是集體合作,長空幹脆對每個聚落進行軍事化管理。
聚落裏的青壯輪流巡邏免得哪天一覺醒來打開門與狼對視。
效果還不錯,不僅沒再發生猛獸衝進聚落裏叼走人的事,連聚落的治安都好得夜不閉戶。
鯈一路跟著女童跑到了她的家裏,發現居然不是木屋。
這就有點難得了。
為了趕效率,胥吏們最開始組織移民修建的是木屋,不是小木屋,而是一間屋子可以住三五十人的木屋。
木屋用的木料很多連樹皮都沒刨幹淨,追求的就是一個快,先解決遮風避雨的問題,至於屋子能用多久,舒不舒服,反正隻是應急之用。
反正,非常不方便。
安定下來後很多移民紛紛想有自己的房子,搬出集體屋,但集體屋是官署免費提供的,想再建供一家人住的屋子就得自己想辦法了,官署不會出錢的。
大部分人都還在收集修建房子的材料,把房子給修好了住進去了的還沒幾個。
鯈仔細瞅了瞅,很快發現為何這家人為何修得這麽快了。
房子隻有三麵牆。
還有一麵牆是公共牆,三十六戶人家共用,一麵十八戶。
幾十戶人共用一麵牆,一起出材料自然比一戶人家出材料更快。
不過這也是個小問題,因為牆的關係,左鄰右舍的屋子都是緊貼著的,完全沒有距離。這些人家不僅三十六戶人家共用一麵牆,左鄰右舍也共用一麵牆,最大限度的節省成本。
屋子挨得太近,門前的院子自然沒法圈得太大,不然就跑到鄰居那邊去了。
即便如此,籬笆內的小院子也被利用得很好,有種了韭菜之類好養活的菜的區域,還有養了十幾隻雞雛的雞圈,甚至還有一個木頭搭的豚圈,裏頭養著兩隻豚崽,屋裏隱約傳來了羊羔的咩咩聲。
大戶啊這是。
往孟水移民自然不可能什麽都不提供,不然就不是能否白手起家,而是能不能活的問題了。
虞向辛原的氓庶買了三千頭牛、豚與羊各五千、狗六千、雞一千,平均分給了每個聚落,聚落共同使用這些牲畜,但還要負責照顧好這些牲畜,並且每年繳納一筆錢作為租金。
牲畜生下的幼崽會以極為低廉的價格賣給聚落裏的移民,但價格雖低廉,卻有購買門檻,必須是建起了房子的人才有資格買,還住在集體木屋裏的,哪怕有錢也不能買。
其中羊豚狗雞還好,幼崽本身就很便宜,單獨一戶也買得起,但牛是珍貴的耕畜,哪怕是牛犢也很貴,一般會以鄰為單位共同出錢買,然後九家人共同用牛。
雖然聚落裏也是共同用牛,但需要排很久的隊,九家人共用便不需要排隊了,完全可以將九家人的土地並起來分工合作,除草的是除草,撿石頭的撿石頭,拉犁的拉犁……效率比單獨一家更高。
除了牛,這戶人家便將所有的牲畜給買齊了。
商隊也收這些牲畜再加上土地,隻要好好經營,哪怕是在這蠻荒之地,日子也隻會越過越好。
“阿母,鯈先生來了。”
在床邊搓著麻線的女主人一聽鯈來了便放下了手裏著急的迎到了門口。
“先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孩子。”
“我會盡力而為的。”鯈一邊安撫懷孕加二女兒生病快抑鬱的女主人一邊進了屋子。
床上躺著一個三四歲的女童,鯈摸了摸女童的額頭,有點燙,再診脈,是著涼了。
春夏之交,季節變化,本就容易著涼,稚童的年紀又小,抵抗力弱,這一路走來,每個聚落都一片生病的小孩,遊醫們都快忙死了。
“這是著涼了。”鯈從囊裏取了一枚丸藥。“拿碗水來,要熟水,最好是溫的。”
孕婦馬上就要動,被大女兒給攔住了。“阿母你別動,我去。”
說完蹭蹭的跑掉了,很快端了一碗溫水回來。
辛國對喝生水的危害很下功夫,怕氓庶為了節省燃料舍不得燒水,幹脆官方負責燒水。每個聚落裏都有專門提供熟水的地方,一枚銅錙便可打一大桶,用來洗澡都夠了,這才能使得家家戶戶都備著熟水。
不然鯈還得等很久才能等到一碗熟水,甚至可能要考慮給病人喝生水。
讓病人將丸藥和水服下,再蓋上兩床被褥,寧可熱著也不要冷著。
囑托按時給病人擦汗免得再出問題後鯈問孕婦是買丸藥還是拿方子。
辛國醫署,確切說是青婧研製的丸藥藥散並不多,隻有兩三種,也治不了大病,也就治點感冒著涼。但勝在價格便宜,或者說,那些價格不便宜的丸藥統統都被打回去了,隻保留了下成本低廉的幾種。
但再低廉也是要花錢的。
拿方子則是不需要錢。
青婧被保留的幾種丸藥的低成本便在於用的藥材都是隨處可見的普通藥材,若識得藥草,完全可以自己拿著方子去野外將方子上的藥材給采齊。
若生病的是來自辛國的移民,鯈便直接開藥方了。
官序裏有一門必修課便是草藥學,小孩子學了以後免不了回家跟大人炫耀,時間久了,辛人多多少少都識得一些常用藥材。
但他認得這個孕婦,是流民,不一定認識藥材,采藥時若挖錯了藥,病人就得倒黴了。
孕婦的選擇是開方子。
鯈在木片上寫下了藥方和用量,又囑咐了句。“對了,病人身體弱,可以給她補充一些營養,可以擠點羊乳給她。”
屋子的角落裏有個給羊住的草窩,裏頭還不是一隻羊,而是一隻母羊和一隻羊羔。
母羊可比羊羔貴多了,不過看到女主人大著的肚子時鯈也能明白為何會買一隻母羊。
牲畜太少,用處也很大,不可能宰了吃肉,窮鄉僻壤的,想給孕婦補充營養,可不就隻剩下羊乳了,等孩子出生了,母羊產的乳同樣也可以給嬰兒加餐。
考慮到孕婦也在吃羊乳,鯈道:“若羊乳不夠可以向羊圈買。”
聚落公有羊圈裏的羊大多是母羊,每天產的羊乳不少,都是賣給聚落裏的氓庶,賺的錢會用來繳牲畜的租金。
不過羊乳賣得便宜,賺的錢不多,剩下的還是得所有人家按人頭分攤。
因著病患是孩童,需要注意的地方都更多,鯈一邊想一邊說,孕婦全都一一記了下來,若非不識字,可能還會拿筆記下來。
鯈將所有注意事項都說完的時候,這家的男主人也伐木回來了。
看到人,鯈頓時明白了為何孕婦之前要的是藥方。
她不認識藥草,但男主人認識。
辛原上生活的氓庶身上的肉量和精氣神都比從冀州來的流民要好很多,很容易辨別出來。
鯈也不難猜到這個家庭是怎麽回事。
除了女主人肚子裏還揣著的那塊肉,已經生下來的兩個女童都不是青年親生的。
辛國不收人頭稅,但收單身稅,流民中單身的女人在遷徙到孟水後都會很快結婚,結婚對像大多是來自辛國的移民。
鯈在給長空幫忙時慢慢的反應過來一件事,這些自願遷徙到孟水來墾荒的男人,似乎就是奔著流民中的女性來的。
辛原的單身稅從十九歲開始收,第一年收得不多,也就十枚銅錙,第二年也不算太多,二十枚,第三年四十枚,第四年八十枚,第五年一百六十枚,第六年三百二十枚,第七年六百四十枚,第八年還是六百四十枚。
大概是覺得寧願每年繳納這麽多錢也不肯結婚的都是真正的獨身者,罰錢再多也不會妥協,幹脆隨它去了。而且,一個人每年能繳納這麽多罰款,也側麵說明了那人有錢,哪怕不結婚一個人也能生活得很好,既然這樣,也沒必要強迫別人。
不過,大部分人還是受不了這麽重的單身稅,也不想單身,但以前是沒辦法。
辛原成年未婚的女人幾乎沒有,想結婚也得有女人,但現在,流民中一大堆未婚的喪偶的。
遷徙過來不到三個月流民中的單身女子就全部變成已婚了。
若隻是如此,鯈最多感慨一下辛原的單身稅都把人給逼成什麽樣了,但.……後續發展卻讓鯈深刻意識到了冀州與兗州的民風差異。
男多女少,流民女子根本不夠分,剩下那些沒找到對象的辛人男性將目光打到了已婚婦人身上,紛紛化身見義勇為的俠士,無償幫人普法與離婚。
在冀州,尤其是底層,男人打女人不是什麽稀奇事。
在辛原,以前打不打不知道,但從辛箏頒布的《辛律》越來越完善,條文多到完全滿足強迫症逼死正常人後,完全沒有不太可能,但稀有倒是肯定的。
辛律規定,離婚需雙方意見達成一致簽和離書,若有一方不同意,就離不了,但也不是一定離不了。
夫妻分居長達兩年,隻要有一方提出申請,自動離婚,不需要和離書。
夫妻之間存在家暴現象,不管是男的打女人,還是女人打男人,隻要受害者向官府提出離婚,並且能夠證明自己是真的被家暴了,那麽被告不僅要被離婚,還要罰徭役,根據情節嚴重與否,一年起步,最高十年。
辛人男性非常嫻熟的運用法律武器幫人離婚,送人去徭役,並娶了別人的妻子,如果有孩子,也會當成自己的孩子來養。
辛律規定每個人至少要養育三個活到成年的孩子,你可以生三個,也可以生一百個,那是你的自由,但如果生四個,那麽就努力讓這三個孩子都活到成年。
如果最終活到成年的孩子沒有達到三個,晚年的養老待遇會有削減。
三個,理論上這個目標不難,實際上.……人族幼崽的夭折率高得讓人流淚,一對夫妻生十幾個孩子,成活率能有四成就是好命了。
官府大抵也知道這種指標有點為難人,因而有罰也有獎勵,成活的孩子達到三個後養老待遇會有增厚,活到成年的孩子越多,待遇越好。
繼子、養子、親生子都可以包括在其中,前兩者必須是八歲之前就開始養起的才能算一個名額,超過八歲的,養其到成年也算名額,但隻能算半個。後者必須是參與了撫養的才能算,若生下孩子後,夫妻倆離婚了,孩子跟著母親,父親自此不再管,便不能算名額。
居高不下的夭折率加上必須達到的生育指標,對於繼子、養子,辛人都會當親生的來養,能養活一個是一個名額,至於把現有的孩子養死,賭自己以後的親生子女能不能達到三個名額.……瞅瞅官署當年頒布這條生育指標時拿出來的理由——辛國的孩童夭折率,正常人都很難自信的說自己能賭贏。
不過那些被抓去服徭役的男人不會考慮這些,隻知道這些當地人太欺負人了,害老子吃牢飯,睡老子的女人,還讓老子的孩子認你當父親……氣成河豚。
告人通女幹,沒用。
在冀州,通女幹是很嚴重的罪行,甚至在一些嚴苛的地方,被戴綠帽的哪怕將野男人和女人都給殺了也無罪,但在辛原,確切說是在冀州以外的任何地方,婚後有情人、野/合都是很正常的事,不僅談不上犯罪,甚至連道德都不一定上升到。
辛律裏倒是給麵子的有懲罰。
前幾年那些單身男人受不了單身稅故意破壞別人家庭,從情人上位為正室以逃避單身稅搞出了一大堆治安問題,弄得虞不勝其煩,遂往辛律裏加了通女幹罪。
徭役一個月和罰錢二選一。
這項罪名一出,民間一片嘩然,這什麽扯淡罪名?
可惜再嘩然也沒用,虞是從事,國君不在,她說了算。
流民男人自然不會滿意這麽輕的懲罰,但和曾經憤怒虞胡編罪名的辛人一樣,不滿意也沒用,辛律高於個人意誌。
辛人男性是破壞了別人家庭,但曾經被教育過,這一回他們就沒踩過線。
在婦人離婚之前,非常守禮,一點越線都沒有。
至於離婚以後,辛律不管未婚男女之間發生點什麽的。
對付那些流民男人用的方式也都是合法的,因而流民男人們的憤怒毫無用處。
隻是,不同於辛人憤怒完了最終認了,流民男人們選擇了反抗,然後.……虞直接讓軍隊鎮壓,參與者全部絞死。
自通女幹罪出來後,辛人男性頭一回為虞鼓掌,幹得漂亮。
鯈沒鼓掌,但也沒意見,不管本地人幹了什麽,他們都沒犯法。
男人放下幹活的工具後和鯈打了聲招呼,鯈禮貌的回應後便提出了告辭。
男人熱情的想留鯈吃頓飯,鯈拒絕了,他現在兼任遊醫隻是人手不夠,可不是閑的,而人手不夠也意味著他很忙。
聞言,男人也隻能在支付了那枚丸藥的藥錢後將鯈送出了門。
鯈出門後還能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男人看了藥方,女人將醫囑和他說了說,男人告訴女人上麵的藥材自己都認識,也在附近的山林裏見到過,一會就去采,至於補充營養。母羊產的乳是給孕婦的,不能給病人,但會另外去羊圈那買一份羊乳回來,還有雞窩裏明天下的雞蛋也可以勻一隻給病人。
鯈還沒走遠便看到那家的男人又拿著斧頭跑出來了,鯈不由抬頭看了看天色,夏季晝長夜短,這會兒還亮著,但也亮不了多久了,黑燈瞎火的跑林子采藥也不怕出事。
正想著,鯈編聽到男人招呼左鄰右舍知道有個片地方草藥多,趁著天還沒黑大家去采些回來,炮製了以後賣給遊醫可以換錢。別忘了帶上工具,以防路上遇到野獸。
鯈:“.……”
他可能猜到那麵公共牆是誰的想法了。
微微笑了笑,鯈放心的繼續往自己的目標走,最終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聚落的公共牛欄。
耕地的時候有一頭牛摔著了,摔傷了蹄子。
辛人以畜牧業為生,擅長照料牲口,但要說給牲口治病什麽的,還是得獸醫,不巧,他不僅會給人治病,給牲口治病的本事也不差。
給傷牛檢查了一番,傷得有點重,但還能治,鯈招呼了看守牛欄的人幫自己控製住傷牛,為牛正好骨頭,上藥,綁上削好的木片固定。
蹄子處理好了,鯈又將牛身上摔倒時被石頭樹枝劃出來的傷口一一塗藥。
最終處理好時,肉眼可見的,牛的精神好了許多,眾人不由對鯈讚不絕口。
先生就是厲害,什麽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