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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少昊君離

  雲水發源於斷雲雪山中部的雪山深處, 衝出綿延不絕的雪山一路向南,再折向東, 將兗州切成兩半後衝入沃州境內, 穿過沃州南部,劃分沃州與青州,最終注入東溟,

  借著雲水完全可以一葉扁舟穿越三州, 奈何這條哺育了人羽兩個種族的大河長度與流域驚人的同時,局勢也複雜得可以, 先天優勢再好也因為後天問題而完全沒法利用起來。


  穿過虎跳峽後一葉扁舟自瀾水上遊順流而下至下遊換了大船入雲水, 順流而下, 日夜趕路, 一路不作任何停留, 君離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便回到了沃州。


  少昊部的都城梧城雖不位於雲水之畔, 卻坐落於雲水的支流之畔。


  兩條河流交匯為一條,再向南注入雲水。


  少昊氏的祖先覺得這一片的地形適合駐守,且河流交匯衝刷出的平原土地肥沃利於農耕, 遂選擇於此築城。


  與西邊人族築的城邑相比, 梧城非常的有特色, 城牆更像是裝飾擺設。別的城邑, 台城是全城最高的建築物, 梧城卻不是, 比台城還高的高聳的角樓林立, 遍布全城,從台城到郭城,無處不在。


  梧城, 又名角樓之城。


  角樓之城的心髒便是鳳凰台, 沒有辛箏喜愛的鳳凰樹,卻隨處可見鳳鳥紋。


  燧人尚火德,風姓源於炎帝,皆尚火德。而風姓的第一個氏太昊氏以金烏為圖騰,天下風姓氏族的源頭都是太昊氏,受太昊氏影響,早期的風姓氏族都是選擇與火焰有關的東西做為氏族圖騰,少昊氏也不例外。


  做為風姓氏族中僅次於太昊氏的大氏與古氏,少昊氏選擇的圖騰是鳳凰。


  傳說鳳凰撿拾梧桐,每隔五百年點燃梧桐木自焚,在火中死亡,在死亡中重生蛻變,更加強大。


  火德與圖騰使得鳳凰台雕梁畫棟,雕的是鳳鳥,畫的是鳳鳥,旗幟招展,還是盤旋飛舞的鳳鳥。


  君離步入離開了十二年的鳳凰台,縱然看不見,也能想像得到台城的模樣。


  從很久很久以前,鳳凰台就沒有過變化了。


  記憶裏,少昊旅同他感慨過,鳳凰台上的人來了又走,唯有鳳凰台始終沒變。


  雖是少昊旅對人事的感慨,背後卻是鳳凰台的停滯。


  國族如水,如河流,始終都在變化,不變了就是死水。


  這種不曾改變的錯覺止步於他聽到寺人在討論從蒲阪和兗州來的一些商品。


  還是有變化的。


  君離心說。


  感慨中跟著少昊亓的心腹寺人來到了一處角樓,雖然看不見,但君離通過角樓在鳳凰台的方位判斷出了這是哪裏。


  鳳凰台最高的角樓,也是梧城千座角樓中最高的,年幼時少昊旅曾帶著他上來玩過。


  少昊旅早已化為枯骨,取而代之的是少昊亓。


  君離爬上來時清楚的感覺到了一個生命氣息異常濃烈的存在,濃烈得不正常,仿佛人一生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剛出生的嬰孩時期。


  但那是不可能的,時間不會回頭,除非是青婧那種將自己給改造得鬼知道還能不能算作人的奇葩,芸芸眾生的生命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便在不斷的衰減,生命力衰減殆盡那一刻便是生命終結之時。


  辛箏沒騙他。


  少昊亓真的服了燃命丹,不論看上去多麽的健康,都隻是近似回光返照的狀態。


  貊國龍伯或許最開始想的是穩打穩紮,先吃下一部分疆土,花個十年八載消化完了再繼續打,但少昊亓推動的變法導致了少昊部內部的分裂,計劃總是要為變化而調整的。


  當少昊部覺得貊國龍伯不會再進一步想要先解決內部問題時,貊國悄悄調整了計劃。


  當少昊部反應過來時龍伯已連下二十城,少昊亓縱然想解決問題也因為保守派不聽話而倍感艱難,以至於去歲時因為兵力不足打了一場硬仗,受了重傷,險死還生。


  所幸最終還是撐了過來。


  如今看來,不是少昊亓幸運的撐了過來,而是青婧的燃命丹功效驚人。


  君離感覺眼睛有點濕潤,下意識眨眼,眨了又眨,將濕意眨了回去。


  君離喚道:“五兄。”


  望著遠方天地的少昊亓回頭看向君離,露出了些許訝異之色。


  十二年過去,每個人都變了很多,君離也不例外,離開時的小小少年已長成了芝蘭玉樹的青年,高大挺拔,本就撿著少昊旅與連山果優點長的精致容貌也愈發的出色,如詩如畫,不像一個金尊玉貴養尊處優的帝子,更像是神話中走出的天人。


  十二歲被扔去蒲阪那吃人的狼群,十二年過去眼神氣質還能如此幹淨,少昊亓不由得對小弟刮目相看。


  蒲阪十二年蛻變成一個真正的貴族,心狠手辣,城府深沉,演技出神入化這些都能理解,但更加出塵是什麽意思?

  少昊亓有點懷疑自己當年究竟是將孩子扔去了狼窟還是扔去神廟,哪怕是神廟裏的巫都沒有君離這般幹淨出塵,君離的幹淨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職人員的表明幹淨,而是從裏到外的幹淨通透。


  做人能做到這份上也委實是個奇才。


  雖然這份幹淨通透大抵就是君離會在如此短的時間趕回來的原因,但真的很不適合權力場。


  少昊亓有一瞬的心軟,卻也隻是一瞬。


  “小弟長大了,長高了。”少昊亓招手讓君離走到身邊。“比兄長還要高了。”


  少昊亓比了比,比自己高出半個頭,自己雖然不是少昊旅所有子孫裏最高的,但他可以確定,君離是。


  君離道:“五兄.……”對著少昊亓的生命氣息他很難說什麽。


  少昊亓聞言道:“阿兄老了,不能和小弟比了。”


  他本就比君離年長二十餘歲,十餘年來焚膏繼晷,年紀還沒少昊旅死的時候大,卻比少昊旅死的時候更老,與君離站在一起,說是祖孫都有人信。


  君離努力勸慰道:“五兄風采依舊。”


  少昊亓笑了笑。“小弟你真可愛。”


  君離無言。


  少昊亓想了想,問:“小弟今歲多大了?”


  君離回答:“二十四了。”


  少昊亓抬手想摸君離的腦袋,君離配合的矮了矮身子讓少昊亓能夠摸到。


  訝異於君離看不見卻比看得見的人還敏銳,少昊亓麵上不顯分毫,溫柔的摸了摸君離的腦袋:“都這麽大了,阿兄在你這麽大的時候孩子都好幾個了,小弟在蒲阪這麽多年可有看上的貴女?”


  沃州戰事頻繁,哪怕是貴族也鼓勵早婚早育,一般十六七歲便會與門當戶對的貴族成婚。


  二十四歲都還沒成婚的,找遍整個沃州怕是隻有君離這一個。


  君離道:“五兄,小弟不想成婚。”


  少昊亓不解:“為何?若是心裏有了人,不想在一起.……對方出身很差?”


  如果是出身的問題那就沒辦法了,少昊部的宗主是不能和出身卑微的人結婚的,若君離的婚姻不是合婚的話,倒是可以考慮讓對方做妾。可不是合婚,免不了低娶,能夠得到的助力不會有合婚那麽大。


  或者,可以讓人當情人。


  少昊亓思忖著。


  少昊部宗主的情人再差也是錦衣玉食,私生子最差也會是貴族,若婚生子不成器,私生子也不是不能上位。


  少昊亓覺得沒人能拒絕,哪怕不願意也沒關係,下位者沒有拒絕上位者的權力。


  差不多能猜到少昊亓想什麽的君離趕緊道:“不,她出身很好。”


  “那為何不在一起?”少昊亓道。“哪怕她不喜歡你,貴族的婚姻並非由喜好來決定的,結了婚,你有一輩子的時間讓她喜歡上你。”


  君離道:“她姓風。”


  少昊亓瞬間無言。


  禮崩樂壞數百年,為了權力同姓通婚的情況也不是沒出現過,但少昊部委實沒開過這種先河。他是要想讓君離通過婚姻得到助力,不是拉更多的阻力,哪怕要開這個先河也不能由君離來開。


  “辛侯心性詭譎,功於心計,好利而忘義,非良配。”少昊亓誠懇道。


  自家小弟太純良,和辛侯有一時的露水情緣沒什麽,但成婚.……他怕自家小弟被榨幹利用價值後讓人當垃圾掃掉。


  君離道。“五兄,我知道兕子是什麽樣的人。”


  少昊亓歎道:“你與阿父倒是像,都是情種,但你也莫忘了阿父臨終時的遺憾,我不希望你和阿父一樣。”


  臨終想見人一麵,連山果卻硬是耗到人咽氣才肯踏入沃州。


  很過分,但少昊亓相信,君離要死磕辛侯這株歪脖子樹上,辛侯能對他做出更過分的事來。


  “即便你不會後悔,你也應該考慮一下在乎你的親人。”少昊亓道。“至少祭巫不會希望你落到那般結局。”


  連山果自己對男人無情,不代表她會希望自己的兒子被別的女人用同樣的無情對待。


  君離不認為少昊旅死的時候有什麽慘的,更不認為自己會被辛箏辜負。“我會保護好自己,而且兕子的心性也沒那麽不可信,隻要找對了方法,和她相處還是很安全的。”


  少昊亓決定不和一個情種討論糾結他的心上人心性如何這種問題,沒人能喊醒裝睡的人。“那你也是要結婚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阿母她無所謂有沒有孫子。”君離道。“她隻要我開心就好,隻要我高興,我便是一輩子都不成婚她都會支持我。”


  當然,支持不成婚不會支持和辛箏搞到一起,但君離覺得這點也沒必要參考連山果的意見。和誰在一起是他的人生,不是連山果的,應該由他自己決定而非由連山果代勞。


  “那阿父呢?”少昊亓問。


  “他也尊重我。”君離道。“小的時候我跟他說過我不想成婚也不想生子,他說我自己決定就好。”


  少昊亓不能理解,懷疑君離在騙自己,但君離也沒必要就這種事騙自己。


  君離也沒解釋。


  連山城有專門給盲人的教材,非常細致非常完善,正常人不會閑得無聊去研究這種東西,除非非常有需求。


  那問題來了,什麽樣的情況下一個氏族,一個群體會去研究這種東西?


  答案很簡單:這個群體的成員都有目盲的後代,或是每個人都有可能生下目盲的後代。


  “百年之後,誰來祭祀你?”少昊亓問。


  人死如燈滅,君離覺得死後要麽什麽都沒有,要麽就是去輪回了,前者無所謂血食,後者更無所謂,來世的自己還是自己嗎?


  君離的答案是:來世的自己和自己無關。


  血食沒意義,但世人覺得有意義,少昊亓也在意,君離隻能道:“阿父九個孩子,孫輩重孫輩加起來有數百,過繼一個便是。”


  少昊亓服了。“你為了不成婚委實智計不斷,成婚而已,又不是讓你下黃泉,何至於此?哪怕你放不下辛侯,成婚也不會妨礙你與她再續前緣。”


  “沒必要。”君離拒絕。“成婚又不是必須,既然不是必須,那就沒必要。”


  世人必須留下合法子嗣給列祖列宗一個交代,不管想不想都要成婚,他又不需要,沒必要湊合。


  “我要立你為嗣君,哪有嗣君不成婚的。”少昊亓道。


  君離道。“那正好,由我來開這個先河。”


  少昊亓無奈道:“.……有一個強大的妻族,你會更安全些。”


  君離驕傲道:“我阿母一個頂十個強大妻族,妻族會為了利益幫我也同樣會為了更大的利益捅我幾刀,但阿母不論怎樣的利益都不會捅我刀子。阿母比妻族靠譜多了,沒必要多此一舉。”


  他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生得好。


  不是生在王侯之家錦衣玉食的幸運,而是有一對無條件愛他的父母的幸運。


  少昊亓噎住了。“既如此,便遂你。”


  少昊亓的行動力很強,說要立嗣君便真的要立,誰勸阻都沒用。


  守舊派與變法派激烈的反對意見也止步於少昊亓透露自己快死了的消息。


  他們短時間都沒辦法幹掉對方,這種情況下讓不屬於他們任何一邊的人成為新的宗主對雙方都是最有利的。


  少昊亓一邊籌備立嗣君一邊手把手教君離如何處理政務。


  君離曾統率數十萬大軍,原以為大軍主將的工作已經很繁瑣了,如今卻發現,一國之君要處理的事情更繁瑣沉重,瞬間就能理解為何少昊旅少昊亓老得那麽快了。


  每天處理堆積成山的事物,勞心又勞力,頭發胡子不白才怪。


  事情多又沉重,還不能輕忽,台城的每一條政令都牽扯著無數人的生活生死,若因為不耐煩而輕忽.……後果絕對不會好。


  君離從未如此深切的理解到父兄三人的壓力,自己蒔花弄草輕鬆自在時,這三個人撐起了所有的壓力。


  暮夏之月,立嗣君的前夕。


  君離坐在自己曾經生活過的花圃別院裏,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花香。


  他離開了十二年,但留下了老仆,花草被照顧得很好,曾經以為當一切都結束他還會回來繼續曾經的日子,事實卻是即便回來了,這些花草也要離他遠去了。


  連山果踹門而入時看到的便是自家崽崽在花園裏打理花草的模樣,俊美少年拈花而笑,如同神廟壁畫上的天人。


  我生的。


  連山果不由露出了驕傲的神情,但很快就想起自己是來幹嘛的,雖然很驕傲自己會生,但現在不是驕傲的時候。


  “跟我走。”


  君離毫不猶豫的拒絕:“我不。”


  連山果氣得擼起袖子想揍兒子一頓。


  感覺連山果的舉動,君離忙道:“阿父守護了少昊部一生,我不想讓阿父一生守護的地方化為烏有。”


  連山果聞言不由遲疑了下。“你救不了少昊部。”


  變法是死,不變還是死,沒有比這更送命的選擇了。


  君離道:“我知道我救不了,但有人能,我要做的便是在能救的人騰出手來前守住少昊部。”


  “你說得有點意思,但為什麽是你?”連山果道。“你就是一個盲人,一個空有名號的帝子。”


  “阿母你明白的。”君離苦笑。


  連山果當然明白,但她不想明白。“我後悔了,我當年不應該為了和離而答應將你讓給少昊旅,我應該殺了他的。”


  這話君離沒法接。


  連山果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問:“你準備幹幾年?怎麽退下來?病逝還是戰死?”


  “看情況吧。”君離道。


  “你這回答我可以理解為你準備幹一輩子嗎?”連山果問。


  君離想了想,換了個安全點的話題。“阿母,我明白阿父為何會愛上你了。”


  少昊旅為什麽會愛上連山果,這是個很多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連山果很美,但少昊旅是少昊部的宗主,沃西人族的統治者,見過的美人不知凡幾,皮相比連山果更美的很少,但肯定不會沒有。


  連山果很溫柔,在濃情蜜意時她待人的確溫柔,但分手前有多溫柔,分手後就有多無情。這家夥情人以打做單位來計量,和每一任分手後她都從不回頭看第二眼。


  比連山果更溫柔的,少昊旅不可能沒見過,甚至因為他的身份,那些溫柔絕對比連山果長情。隻要他想,能享有美人的溫柔一輩子,不像連山果,他想不想完全不重要。


  論出身,連山果是神裔氏族,卻是旁支,少昊旅的發妻卻是大氏嫡女,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但少昊旅不愛後者,就愛前者。


  少昊旅對連山果的深情,世人最終隻能理解為他的一生活得太順遂了,沒事找虐。


  連山果隨口回道:“羨慕嫉妒愛。”


  君離訝異的看著連山果的方向。“你知道?”


  連山果點頭。“我知道啊,他的一生很順遂,生來便是嫡子,接受最好的教育,長大後繼承少昊部,要什麽有什麽,但這順遂的一生被責任給綁得死死的,他的一切沒有一樣是他因為他自己想要而擁有,全都是少昊部需要,所以他需要。他從來都沒有的東西,卻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了,隻要他不是聖人,就免不了心生羨慕,羨慕多了不免嫉妒。必須得說,他雖然不是聖人,但與聖人差得也不多,凡人是羨慕生嫉妒,嫉妒而生恨,到他這卻是羨慕生嫉妒,嫉妒而生愛。”


  君離道:“所以他死的時候你非要等他咽氣了才肯踏入沃州。”


  連山果反問:“那不好嗎?他走得很高興。”


  君離想了想,好奇的問:“你有沒有愛過他?”


  連山果回道:“我交往過的每一任我都認真的愛過。”


  君離一臉無語。“每一任都分了。”不僅都分了,前任還多達幾十位,鑒於母子倆十二年沒在一起生活,君離很懷疑這個數字已經突破兩位數了。


  連山果理直氣壯道:“沒人規定愛的長度必須是一輩子,唔,阿子你該不會認為每一份愛都必須持續一輩子吧?”


  君離被噎得無言以對。


  連山果也對兒子很無語。“生在王侯之家,阿子你真是純情得如同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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