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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榮

  夏日炎炎, 知了聲聲,桫欏樹樹冠如傘帶來蔭涼。


  隰叔在踏入高丘時曾驚歎於這座城桫欏滿城的奇景, 進入夏日後卻詭異的有點理解了, 夏日炎炎,坐在桫欏樹下真的很涼快。


  隨著臨產期越來越近,扶風侯終於不再每天從早到晚的處理政務, 除了軍政大事仍舊抓得緊緊的, 別的方麵都分散給了國相與公卿,讓國相與公卿相互牽製。


  禦醫讓扶風侯每天都要走走, 扶風侯自己也不能接受從早躺到晚, 她是懷孕了, 不是殘了, 真在床上躺幾個月, 那生完了孩子, 鬼知道她要花多少時間來恢複身體。


  隰叔小心翼翼的攙扶著扶風侯散步到桫欏樹下坐下納涼。


  扶風侯自幼習武,是第二境的武者,身體比起尋常人好出不止一個境界, 哪怕挺著大肚子也不見虛弱。對於隰叔的小心翼翼, 扶風侯頗為無語。“你簡直將孤當成了瓷娃娃。”


  隰叔抓起蒲扇給扶風侯扇風, 解釋道:“女子懷孕太危險了, 這樣我能安心。”


  扶風侯奇道:“你見過很多女子懷孕?”


  隰叔回道:“我見過大君的一些女人懷孕, 很容易就沒了孩子, 甚至一屍兩命。”


  扶風侯聞言對濁山侯的後宮有些佩服, 你定了婚,還是合婚,不是她生的統統都是私生子, 睡的女人全都隻能是外室與情人, 後宮還能鬧成這樣,濁山侯對女人的自製力得多差才能有這能耐?

  “你沒有孩子嗎?”扶風侯隨口問。


  隰叔聞言無語道:“我才十三歲。”


  扶風侯不以為然。“很多貴族子弟十二三歲便將身邊的侍女給睡了個遍,多少都會有一兩個孩子。”像她弟弟,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有了一個私生子。


  隰叔沉默須臾,發自肺腑的問:“你覺得有人看得上一隻肉球?”


  “肉球自然是看不上的,但濁山氏的少君必定有無數人看得上的。”扶風侯瞧了瞧減肥近八個月的隰叔,控製飲食,重新撿起習武,隰叔的身材已經能看出線條了,臉也能分清五官了,減個肥堪比換臉。“不過如今的你應當是有人能看上的。”


  隰叔擺手。“可我看不上。”


  “那你想找一個什麽樣的?”扶風侯道。“以你的身份,配一位帝子王女還是可以的。”


  貴族找情人不挑身份,但正式的成婚與納妾卻是很挑,成婚必須是門當戶對的,如果不是合婚,那就得往低了找,納妾則是比自身矮兩三個層次的小貴族,但不管是哪個都必須是貴族。


  隰叔看了眼扶風侯,扶風侯怔了下。“孤這樣的?你的喜好與你兄長倒是差得夠大。”


  隰叔道:“成婚的話是要找一個一起過一輩子的同伴,不是為了找個背一輩子的累贅的。而且,我討厭弱者。”


  扶風侯覺得隰叔的婚姻觀有點清奇,貴族的婚姻哪個不是生下繼承人履行了婚姻義務後各玩各的,不過世界這麽大,真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也不是沒有,曆史上就記載過幾對。比起婚姻觀,反倒是另一個觀念更為疑惑,不喜歡弱者可以不理會,何至於厭惡?


  “為何?”


  隰叔道:“弱者沒有能力保護自己,而強者不可能永遠保護弱者。人活著,最終還是要靠自己。”


  扶風侯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但從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嘴裏說出來未免令人心疼。”


  你的臉上可完全看不出來心疼。


  隰叔不悅道:“我不是孩子。”


  扶風侯捏了捏隰叔嬰兒肥的臉。“嗯嗯,你不是孩子了。”


  隰叔不悅的拍掉扶風侯。


  “隰叔。”


  “我不是孩子。”


  “孤是想說,孤要生了。”扶風侯道。“羊水破了。”


  隰叔呆了呆,很快反應了過來。“坐婆,傳坐婆.……”


  說完便要抱扶風侯回去,扶風侯趕緊按住隰叔拒絕讓人抱回去。“步輦。”


  隰叔趕緊將扶風侯扶上一直跟著的步輦,寺人扛著步輦健步如飛,又快又穩,很快將扶風侯送至早就準備好的產房。


  雖然是頭胎,但扶風侯自幼習武,身體強健,生產很順利。然而,這並非一些人希望看到的。


  隰叔還在門口等的時候便有寺人來報扶風侯的一位堂兄造反了,甚至外麵在傳扶風侯難產一屍兩命了。


  隰叔瞬間覺得濁山國台城的那點破事完全是不入流的小打小鬧了,老濁山侯晚年雖然寵愛真愛,甚至臨終時將真愛立為君夫人,但也一直都很注意嫡庶尊卑,從未讓庶子們越過嫡子半分。哪怕是臨終時多了隰叔這麽個嫡子,兄弟倆差了足足二十歲,除非濁山侯不孕不育或是蠢到放任隰叔培養起能弑君的勢力,否則隰叔對他不存在任何威脅。


  濁山侯繼位的時候,會威脅到他國君之位的因素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雖然還有弟弟妹妹們,但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想造反也有難度。


  扶風國完全是另一個情況,幼主繼位加上扶風侯還搞變法,國中貴族至少一半想殺了她,繼位的頭幾年扶風侯就沒幹別的了,所有精力都撲在鎮壓國中叛亂上。


  事實證明貴族的盤根錯節不是簡簡單單的鎮壓叛亂就能解決的。


  隰叔忍不住心慌,卻發現產房裏仍舊該幹嘛就幹嘛,井井有條,而這一切來自於扶風侯的一句話:“慌什麽,孤還沒死。”


  隰叔忽然又不慌了。


  成大事者,需要的大概就是這種能夠鎮住場的冷靜理智。


  自己需要學的還有很多。


  舊貴族很難解決幹淨,但扶風侯亦非吃素的。


  扶風侯生完孩子後以幹脆利落到不可思異的速度將宮變給鎮壓了,該殺的殺該抓的抓,高丘的監獄人滿為患,一家又一家的貴族被拖上刑場砍頭,劊子手的斧頭卷刃了一次又一次。


  莫說隰叔不遲鈍,哪怕是遲鈍者也很難看不出異樣。


  如此幹脆利落絕非個人能力強大就能做到的,仿佛舊貴族主動送上來讓扶風侯砍。


  舊貴族挑在這個節骨眼上造反真的沒有扶風侯的手筆?


  回過味來的隰叔也不由為扶風侯的膽大刮目相看,分娩本來就很危險了,正常的女性君侯這個時候都是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萬事以穩為先,不管有什麽問題都等生完孩子再處置,扶風侯倒好,拿自己分娩的脆弱時期來設套。


  或許,這就是為何幼主繼位不詳,扶風國卻不僅沒有不詳還國力蒸蒸日上的緣故。


  剛出生的崽崽身體孱弱不適宜遠行,扶風侯將長子給養到一歲半才少年鬆口讓人帶去濁山國。


  河畔送行時扶風侯素來淡漠的臉上難得的透出了些許溫情,抱著長子依依不舍了好一會才將難得出門而充滿對什麽都充滿好奇的長子交給已經減肥成功長成了翩翩少年的隰叔。


  因為被保護得好隻看過船卻從未坐過船的長公子在上船後看什麽都充滿了新奇,邁著小短腿到處看。


  雖然才一歲半,但扶風侯在小家夥能爬的時候便有意訓練小家夥走路,被訓練得久了,隻要不著急走快,長公子的小短腿相當穩。但船上甲板不同於地麵,一直都在晃,小家夥個子又小,若是摔出去落水裏那就悲劇了。


  隰叔陪著精力旺盛的猶子將船上到處都看了一遍充分滿足了崽崽的好奇心才得以將崽崽哄上床睡著。


  換了個地方,崽崽睡得並不踏實,後半夜時下意識摸了摸身邊,什麽都沒摸到,翻了個身繼續睡,約莫過了會又伸手摸了摸,還是什麽都摸不到,繼續睡,過了一會,再摸,還是什麽都沒有,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坐了起來。


  揉了揉眼睛瞅了瞅周圍,發現還在船上。


  “嗚哇.……”


  隰叔不得不跟著爬起來哄他。“榮怎麽了?”


  崽崽拍了拍床,隰叔回以茫然的表情,什麽意思?

  崽崽又拍了拍床:“阿母。”


  隰叔思考了瞬息,大概反應過來崽崽在表達什麽了。


  扶風侯真的很忙,忙到每天基本沒時間陪崽崽,但孩子也不能不相處,尤其是這個孩子是要送去濁山國的,因而扶風侯的做法是:讓崽崽在自己的房間裏睡,這樣她每天都能有一段時間陪崽崽,雖然那段時間裏崽崽可能是睡著的。


  這麽睡了一年多,崽崽雖然清醒時與扶風侯相處不多,但母子仍舊很親近,崽崽習慣每天後半夜摟著扶風侯睡,如今人形抱枕突然沒了,自然不習慣。


  隰叔將崽崽抱進懷裏,然後躺下,問:“這樣行不行?”


  崽崽懵逼的看著隰叔,連哭都忘了。“啊?”


  “我陪你睡。”隰叔拍著崽崽的背道。


  崽崽非常爽快的回以嗚哇的哭聲。“阿母,榮要阿母,哇……”


  隰叔努力哄崽崽。“你不是想見阿父嗎?我們是去見你阿父。”


  “阿母.……”


  “你阿母要過段時間才去,你會再見到她的。”隰叔道。


  濁山侯已經有了繼承人,但扶風侯還沒有,等扶風侯騰出空了肯定還要去見濁山侯,要徹底分居至少也要先將第二個孩子生出來。


  “要阿母……”


  隰叔努力講道理,但道理它……講不通,給崽崽玩玩具,玩具也被崽崽扔掉,到最後他都要跪求崽崽別哭了,崽崽終於哭累了重新睡著了。


  隰叔怕崽崽半夜還要醒來,幹脆陪著他一起睡,躺下沒一會崽崽的爪子便摁到了他胸口,然迷迷瞪瞪的爬了過來掀起他衣服啃茱萸,同樣半睡半醒的隰叔瞬間便醒了,將乳母喊來給半睡半醒的崽崽喂了一頓宵夜。


  吃飽喝足加上之前哭得太累,終於完全消停。


  亙白1190年秋。


  嗖!

  箭矢擦著靶子遠去,飛出幾步後墜落在了地上。


  隰叔瞅了瞅靶子周圍散落的箭矢,看向射箭的垂髫稚子,七歲的小童生得粉雕玉琢的,甚為出眾,但武藝這種東西不是一時半會就能上手的。


  “有心事?”隰叔問。


  怎麽也練了有半年了,這麽短時間裏想射中靶心除非是天賦異稟,天生的弓術奇才,毫無疑問,榮不是,練了半年的成果不過是一定距離內十支箭能有七八支落到靶子上,具體落到哪一環就看運氣了。而這個一定距離是根據他的練習情況決定的,每次能夠十支箭都落在靶子上,靶子就會被挪遠,讓他再次從十支箭十支落空重新練起。


  靶子已經有半個月沒挪了,榮的最新成績是十支箭能中五支,不該一支箭都沾不到靶子。


  榮露出了遲疑之色。


  隰叔見狀知道是真的有事,卻沒有追問,而是等著。君臣之別哪怕他不想記,扶風侯也會讓他記著。


  這麽多年他也漸漸明白過來為何扶風侯會幫自己。


  雖然扶風侯為榮安排了陪媵的臣子,但陪媵終究是外來者,一個嗣君想要安穩繼位,需要國際上的支持,也同樣需要本土的支持。


  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了。


  他的繼承權雖然靠前,但也因為靠前,除非日後榮繼位或是他自己繼位,否則誰繼位都容不下他。


  濁山侯需要擔心他,榮卻不需要,他敢搶榮的東西,扶風侯就敢光明正大的帶著軍隊為兒子複國。


  關心也罷,心懷叵測也罷,他都需要對榮守著君臣的距離,不能真的將榮當成一個晚輩一個稚童來對待。


  榮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問隰叔:“阿母會不會不愛我了?”


  隰叔不解:“嗣君為何如此問?扶風侯最愛的人就是你。”


  扶風侯不愛誰也不會不愛榮,十月懷胎掉下來的肉,如果連榮都不愛,那扶風侯這輩子也不會有愛的人了。


  而且這些年扶風侯對榮的用心也不是假的,如果那都不是愛,那什麽是愛?

  不考慮國君的權力,扶風侯最愛的肯定是榮。


  “阿母生弟弟了。”隰叔道。“我不是她唯一的孩子了,我聽到寺人們說,阿母有了弟弟就不會再喜歡我了。”


  隰叔疑惑了一瞬,寺人嚼舌根很可惡,但榮也不是這麽容易就能被人給動搖的人,但很快又想到了濁山侯。


  同所有母愛都給了榮的扶風侯不同,濁山侯是一位多情之人,尤其是對自己的孩子,他對自己的每一個孩子都很好,隻要確定是他的孩子,他都會給予關懷照顧和培養。


  從一個父親的角度,他這樣做沒毛病,雖然不可能給予私生子合法的身份,便盡力從別的方麵彌補。


  問題是,他的孩子們實在是有點多。


  不否認濁山侯最看重的孩子還是嫡長子,給予嫡長子最好的教育資源,時不時的關心嫡長子的課業,但一顆心一分兩分三分幾十分之後還能分到榮身上的委實不剩多少。


  隰叔總覺得濁山侯這麽幹有點問題,榮是嫡子,旁的不過是私生子,這種彌補無疑是潛意識在心裏將所有孩子一視同仁了,所以想要一碗水端平。


  普通人家這麽幹可能沒什麽,但國君這麽幹.……不太妥。


  隰叔記得母親在世時對於五個孩子就從來沒有一碗水端平過。


  最重要的孩子是濁山侯。


  最疼愛的孩子是隰叔。


  旁的孩子,能看一兩眼就不錯了。


  隰叔很清楚這一點,母親很疼愛他沒錯,但比起對嫡長子,母親對他有太多的忽略。當他敏銳的察覺到不同孩子在母親心中的地位後,他沒有學另外三個兄姐一般與濁山侯較勁,證明自己比嫡長子更出色,不壓過嫡長子決不罷休,而是安分的過自己的日子,不與長兄爭任何東西。


  果然,隨著另外三個孩子愈發的鬧騰,母親最終將所有的關懷都轉移給了安分過日子的小兒子。有什麽好東西都想著小兒子,臨終時也努力為小兒子籌謀安排,保證小兒子在自己死後也能繼續錦衣玉食金尊玉貴的生活。


  先君的做法好不好切不說,但濁山侯的做法是真的很不好,私生子們的心都有點大,有一次有個孩子甚至和榮搶玩具。


  雖然小孩子搶玩具甚至打起來不是什麽稀奇事,但當其中一方是嗣君是嫡長子時就有點問題了。


  榮從不懷疑扶風侯愛他,卻對濁山侯愛不愛自己非常不自信。


  有濁山侯兒女成群的活例子天天在眼前晃悠,知道扶風侯有了第二個孩子,榮患得患失也不足為奇。


  隰叔道:“不會,不論她有幾個孩子,她都是愛你的。”


  “那弟弟呢?”榮問。


  隰叔道:“她也會愛,你們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的心頭肉,她不會不愛你們任何一個。而且那是你的兄弟,是日後會與你相互幫持的人。”


  榮撇了撇嘴。“像庚他們一樣幫我?”


  “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庚他們不也是我的兄弟。”


  這個問題委實令隰叔噎了下,一母同胞的嫡出手足和私生子,榮你是怎麽能想到將兩者放在一起比較的?“庚與你不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忞與你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怎麽能一樣?”


  榮愣住,好像是不一樣,想了想,問:“那阿母會不會愛弟弟勝過愛我?”


  祖宗你怎麽就抓著這個問題不放?

  隰叔道:“我怎麽說你都不會信的,這樣吧,你現在身子骨結實了可以遠行了,扶風侯剛生產,過兩日你就要出發去扶風國了,等到了扶風國,你跟扶風侯說你要和她一起睡,看她最後是陪你睡還是陪弟弟睡。”


  以扶風侯的性格,除非有緊急的軍政大事必須熬夜處理,否則肯定選擇陪榮,次子隨時在身邊,長子卻長久不在身邊,難得的相處時間,隻要長子提出的要求不過分肯定會答應。


  隰叔覺得自己這回答很安全。


  榮思考了下,覺得這提議挺有道理的。“那我試試。”


  隰叔繼續道:“還有,試探一次就夠了。”


  榮疑惑的看著隰叔。


  隰叔道:“人心禁不起試探,即便最開始的時候最愛你,但若一而再,再而三,沒完沒了的試探,感情會在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中消磨殆盡,你應該也不喜歡別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你吧?”


  榮想了想,問:“不試探又怎麽知道答案?”


  “對別人你可以試探,但扶風侯是你的母親,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你有什麽問題應該直接問,如此她會感覺到你的信任。”隰叔回答。


  “那我不試探了?”榮道。


  但那樣你就又患得患失了。


  隰叔道:“不試探的話你能不再多想嗎?就當安心了,不過記得這一次就夠了,試探完了你要和她道歉,不然等她以後自己反應過來了就不好了。”


  讓扶風侯對兒子在濁山國的生活環境心裏有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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