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嗟
嗟是一個奴隸, 前礦奴,現礦奴。
之所以要加個前和現是因為前是辛國礦奴, 現為條國礦奴。
事情為什麽變成這樣呢?
嗟坐在條國台城宮室中的王座上時還是恍惚的。
遠的話大概是十七年前那個被架空的幼崽國君跑來巡視礦山時, 國君與礦奴定下了約定,改善了後者的生存環境。
大部分礦奴都活不過五年,但生存環境的改善讓嗟在礦山裏生活了近二十年也沒死, 相反, 他越來越健康了,雖然每天都很累, 要采礦, 要訓練, 但夥食好, 有牛羊乳和肉食充饑, 他甚至都長肉了。
這樣的條件下, 在這個非貴族基本活不過三十歲的世道,他活過了三十歲。
近的轉折點大概是近兩年前,辛侯終於歸國, 十五年前定下的約定終於到了互相履行的時候。
辛侯需要一支暫時的隻聽命於她的軍隊, 而礦奴需要人的身份與權力, 采礦的安全條件。
最終雙方都得到了想要的, 沒人跟辛侯叫板她的新政有什麽問題, 軍隊也沒異議, 任由辛箏切割了軍隊, 將國師切割成了兩支軍隊,並且兩支軍隊的軍將地位平等,無從屬關係, 都直屬於國君。
礦奴們得到了符合自己利益的法律製定, 以及一筆錢,不想繼續采礦的也分到了田地。
拿了賞錢和撫恤準備回北方礦山時辛侯忽然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可以再幫孤做一件事嗎?會很危險,但會讓你更多和你一樣的礦奴變成人。”
嗟詫異。“大君你不是廢奴了嗎?”
用奴隸挖礦自然不用在意礦奴的死活,但用人挖礦就必須遵循辛律裏由礦奴們參與了立法過程的那些法律條文。
廢奴雖然一點都不保護奴隸,但對奴隸製的打擊卻可以說是全方位無差別的。
“孤廢奴了,但別的國家沒有。”辛侯回答。“帝國很大的,不止辛國一個國。”
嗟點頭了。
他都快四十了,是快壽終正寢的年齡了,人到了這把年紀,說不定哪天就去了,貪生對他沒意義。
然後,辛箏送了他一場長達三個月的填鴨式教學,學的內容相當之駁雜,小到地上的草是不是野菜,能不能吃,要怎麽吃才不會吃中毒?大到排兵布陣,排兵布陣他很早就有學,畢竟十五年前就知道日後可能要為辛侯打仗,因而讓辛侯送了他不少兵書。而他學得很不錯,辛箏便隻教他如何提高組織術,更好的將人手組織起來且更有效率。
國與國之間的關係,君、貴族與民、奴隸的關係,如何就地取材製作有用的武器……林林總總,豐富到足以讓官序的學生再也不腹誹官序的教學喪心病狂。
辛箏不僅尋了先生讓一位老人每天的學習時間長達至少六個時辰,學習進度慢了各種生理與精神上的折磨讓他能夠瞬間打起精神專心學習熱愛學習,每天還親自抽出一個時辰給嗟。
三個月結束時辛箏對嗟的成績一點都不滿意,但短時間也不能更好了,隻能先讓滿腦子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去哪裏的嗟先去做事。
嗟帶著辛箏給的賞錢和辛箏給的地址來到條國尋親,在發現親人早就缺醫少食而亡,唯一不確定死活的是一個猶子,猶子據說被賣給了奴隸商人,輾轉被賣到了條國的礦區當礦奴。
他為了尋親最終也尋到了樾山。
以上是辛箏給他按的身世。
分開了條原高地與樾西平原的樾山山係北高南低,山係的東部群山中有兗北已知的最大的金礦群與數座鐵礦,礦藏被條國的王侯貴族們,確切說是公卿貴族們層層瓜分,國君能夠控製的非常少,而為了開采礦藏,樾山中有著將近十萬的礦奴。
礦奴的損耗極快,為了填補礦山的需求,條國內部政策待民極嚴苛,氓庶很容易就會淪為奴隸,然後被賣掉礦山,縱是如此也還是不夠,因而條國每年還會進口大量的奴隸,樾山的礦洞裏礦奴的出身差不多能湊出一張兗州百國圖。
奴隸主、監工與奴隸之間有歧視鏈,奴隸之間也有,出身大國的奴隸總是瞧不起出身小國的奴隸。
嗟隻用一個月便收服了礦洞裏所有的奴隸,不論其出身哪個國家。
教小礦奴如何辨識野菜,采摘到更多的食物讓礦奴們能夠果腹。
幫助礦奴們,比如在一些礦奴受傷的時候施以援手照顧對方到傷愈,為礦奴們看病。
與礦奴們一起聊天,聊各自是怎麽淪落成奴隸的,都遭遇過什麽,最終出身不同國家的奴隸全都抱在一起痛哭。
嗟驚訝的發現地獄般的三個月裏學的東西很多不是已經派上了用場就是正在派上用場的路上。
在得到了所有礦奴的信服後嗟同礦奴們談起了自己在辛國的經曆,重點是與辛侯的交易。
奴隸與國君也可以談交易?讓後者為前者修改與製定法律?
礦奴無法相信,但辛國與條國太近了,辛國的變化,尤其是廢奴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很多奴隸逃跑後都是直奔辛國。
終於有一天,有奴隸問嗟。
“我們能不能也同條侯交易?”
嗟想了想,說:“很難,辛侯當年會與礦奴交易是因為她是傀儡,她沒有任何忠於她的人,需要不會背叛她的人,所以她會願意答應礦奴們的條件換取礦奴的幫助。但條侯並非當年一無所有朝不保夕的辛侯,有無數的貴族和奴隸主效忠他保護他,他根本不需要我們。我們也沒有能夠讓條侯看我們的驪嫘,我們加起來才多少人?能做什麽?”
看奴隸仿佛霜打過的牧草似的,嗟道:“不過我們也可以努力一下。”
奴隸不解。
嗟道:“我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讓條侯答應與我們交易,但至少,我們得足夠強大,隻有足夠強大才能讓條侯注意到我們。”
嗟最終總結道:“我們可以聯合樾山中所有的礦奴,我們聯合起來沒有十萬人也有八萬人,條侯必定要低頭看我們的。”
“可別的奴隸怎麽可能與我們聯合?”
嗟道:“問問他們有什麽想要的,和我們的訴求加在一起,做為日後與條侯交易的條件。”
嗟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聯絡樾山所有的礦奴,在總結了不同礦洞的礦奴們的意見,或者說引導了因為長年累月挖礦少與人交流言語表達能力慘不忍睹,語言能力多多少少都有退化的礦奴們的意見後總結出了一份礦奴訴求書。
一,要吃飽,如果每隔一段時間還能吃一頓肉那就更好了。
二,要改善礦奴的工作環境,礦洞裏要弄一些框架來固定盡量減少坍塌頻率。
三,礦洞坍塌肯定無法避免,如果死人了,希望能夠賠錢,讓死者的親人能夠繼續生活下去。
四,希望能讓礦奴們的孩子讀書學習(這是嗟唯一主動提的)。
五,讓監工拿鞭子抽他們的次數少點。
六,讓礦奴每個月可以休息兩天。
七.……
林林總總一百多條,嗟非常認真的將所有礦奴的訴求都給總結歸納後對來自不同礦洞的奴隸代表們玩笑道:“這裏頭至少有三成是辛國的法律裏明文規定了的,若是與辛侯談,我們需要付的代價應該會小很多。”
言者似是無意,聽者卻是有些好奇,人一多,自然有忍不住問出來的。
嗟將自己在辛國參與的修法說了出來。
有奴隸不解:“辛國那麽好,你為何會來這裏?”
嗟一臉難過的將辛箏給自己按的身世給搬了出來,奴隸們紛紛拍著胸口表示會幫嗟尋親。
嗟不認為找得到,一來是那是辛箏編的,二是類似經曆的奴隸在帝國超過千萬,在樾山裏符合條件的更是無以計數。但嗟也沒潑人冷水,非常感激的對每個人都表達了自己的感激,若能找到他的親人,大恩大德他一定會回報。
將歸納總結的訴求書刻了很多木牘,給每個代表都送了一份做為信物。盡管他心裏很清楚這份訴求書哪怕是辛侯那種奇葩都不可能全數答應,何況正常人的條侯,隻要條侯腦子都沒毛病都不會答應,但這不妨礙他以這份訴求書為驢子麵前吊著的甘荀來吊著奴隸們組織起來。
教年紀大了采不了礦的老奴隸做木刺木矛,青壯奴隸從自己的口糧裏省出食物養那些老了無法再下礦的奴隸,青壯奴隸在礦洞裏也要進行一定的軍事訓練。
貴族與監工都不會下礦,礦洞坍塌的頻率太高了,每次下礦都得做好回不來的準備,因而沒事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但為了方便和省事,卻讓很多奴隸吃住生活都在礦洞裏,這也給了奴隸們很大的隱私空間,隻要采的礦石數量沒有減少,那麽不論他們在礦洞裏做什麽都不會被發現。
時間漸漸流逝,奴隸們咬牙為了自己與後代的未來準備,這一準備便等到了亙白1122年的開春。
在條國與窮桑國在邊境打得火熱時辛國終於出兵,南北兩線作戰,條國內部的軍隊幾乎被掏空,軍賦一征再征,民怨沸騰,一些地方甚至出現了暴/亂。
準備了一年也消停了一年沒有造反的礦奴抓住機會造反控製了礦山,將貴族和監工管事們全都扔進了礦洞裏自生自滅,然後向條都送去了自己的訴求書。
若條侯願意同意訴求書,並且蓋璽印後傳列國,那麽礦奴們願意為他出征平亂。
條侯很快給了回應,派來了使者,表示答應,但沒有詔書,也沒有通告列國,純粹的口頭答應,口頭答應會給予礦奴們庶人身份和土地,答應來日會給予嗟爵位,最後這個倒不是口頭許諾,而是給了詔令,但爵位隻給嗟一個人。
早就被辛箏上過課的嗟知道國君沒有下詔就不作數,哪怕下詔,若沒有通告列國也是可以推翻的,甚至通告列國的事也能推翻,不過最後一個很少有人這麽幹,丟臉丟出國了,一般人的臉皮到不了那個境界。
這也是為何每個國家的臣子教導國君都希望國君是個道德完人的原因,道德高的人不那麽容易出爾反爾朝令夕改。若碰上個道德低真不要臉的國君,沒什麽做不出來的,出爾反爾完全不是事。
給嗟上課時辛侯明確對嗟表示,會相信上位者道德的全是腦殘弱智。
當犯罪的成本近乎無時,哪怕是聖人也會墮落。
嗟不能理解辛侯為什麽教自己那麽多感覺很危險的東西,但辛侯教的每一個字他都認認真真的記了下來。
嗟在給條都送訴求書要求用璽印,傳列國,也跟奴隸們解釋過為何要如此,因而對於使者居高臨下的口頭答應,就沒幾個高興的,最後還是嗟好聲好氣的打發了使者。
使者一走,嗟的臉也跟著陰沉了下來。
一個性情比較魯直的奴隸最先發作出來。“這什麽意思?詔書傳列國一個都沒有。”
嗟心中為魯直的奴隸讚許的鼓掌,不愧是自己的心腹,懂自己的意思。
心中讚許,嗟嘴上卻是道:“也不一定就是想日後翻臉,王侯貴族們素來高傲,我們又是奴隸,許是覺得不值得為我們專門頒布詔令。隻要我們為條侯解決困難,他定是會回報我們的。”
對於嗟的心大發言,超過半數的奴隸都情不自禁的擰眉。
為主人解決了困難,主人就一定會感恩回報奴隸?
嗬嗬。
礦奴有不少生來就是奴隸,但也有從庶人淪為奴隸的,不論是哪種,都遭遇過太多的不公,以前沒覺得有什麽問題,奴隸與下位者忠誠上位者為上位者犧牲奉獻是理所當然的,但與嗟接觸一年下來,他們多多少少回以自己的過去,加以審視後都不太能理解為何自己能對主人做到主人虐我千百遍,我待主人如初戀般無怨無悔。
若非了解嗟的為人,奴隸們搞不好會因為使者傳達的條侯許諾嗟未來一個爵位的意思而懷疑嗟想為了爵位賣了他們。但也因為相信,便沒幾個人往這方麵想,更多的是覺得嗟運氣好,以前在辛國遇到的是辛侯那樣的,不免看哪個國君都覺得和辛侯一樣。
大部分人如此想,少部分人還是正常思維,懷疑嗟對條侯的許諾動了心。
“怎麽,你難道對條侯許諾給你的爵位動了心?”
嗟冷著臉。“我是什麽人諸位兄弟姐妹難道還不清楚,那勞什子爵位,我不會要,你們誰想要誰拿去。”
對爵位不動心者太少,人性,但一個爵位肯定不夠所有人分,最有資格得到的自然是嗟,但嗟表示不要,剩下的人自然也沒法達成一致,不一會便有人吵起來了,最終還是一名理智點的奴隸道:“我們這樣吵下去甚至打起來,條侯會不會就高興了?”
奴隸們頓時冷靜了下來。
但冷靜下來了也解決不了問題,條侯的實際許諾隻是一個爵位,滿足不了所有人。
頭疼了半天,最後還是魯直的奴隸抱怨道。“比起辛侯,條侯真是太小氣了,隻給一個爵位,根本不夠我們分的。”
辛侯不僅給了每個有軍功之人的爵位,哪怕是沒有軍功,也認認真真的給了每個礦奴賞賜和撫恤。
聞言,一眾奴隸頭目皆心中一動,一名奴隸試探的提議。“要不,我們和辛侯做交易?”
另一名奴隸道:“可辛侯有什麽需要我們的?”
魯直的奴隸道:“以前可能沒有,但現在,辛侯不是想要條國嗎?如果不想要條國,她怎麽會來攻打條國”
半個時辰後奴隸們達成了一致:先派人帶著訴求書去找辛侯談談。
談得……很難說是順利還是不順利。
辛箏拒絕給每個人爵位,訴求書裏的內容答應了三分之一,否了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一逐條與使者討價還價進行修改,最終送回一份差不多麵目全非的訴求書。
對比了一下條侯與辛侯所表達出來的誠意,奴隸們果斷選擇了下注後者。
然後就是要怎麽滿足辛侯的要求。
辛侯的對他們開出的條件是攻打條都滅了條國,將條國獻給辛侯。
這條件也不算太過分,條國的兵力大半在南方,小半在北方,國內空虛,不然也不會民間造反卻解決不了,所以真的不過分……才怪。
貴族們有私兵的,哪怕都去出征了也不會全都帶上,還有條都絕對不會什麽兵力都不留,再加上條都本身是一座人口眾多的大城,戰爭時肯定會征召條都周圍的氓庶以及城中青壯守城。
憑礦奴這點力量想搞定條都太難了。
但比起條侯,辛侯明顯是認真的在談條件,也允許礦奴們討價還價。
嗟想了想,提議:“要不,我們和庶農聯手?他們人口也挺多的,湊個二三十萬大軍,怎麽也能拿下條都。”
奴隸問:“可庶農為什麽要幫我們?”
嗟道:“庶農想要什麽?我們將他們的訴求加進我們的訴求書裏便是。”
“辛侯會答應?”
“是她先討價還價的,沒道理隻她還價我們都不要價。”嗟道。
眾奴隸:“.……”我們真的是討論自己的未來而非兩個商人在討價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