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濁山侯
亙白1130年冬。
??“若是可以, 將我與你母親合葬吧。”
??濁山侯握著病榻上老人蒼老的手,安慰道。“阿父會好起來的。”
??隰叔笑。“不要哄我了,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不要難過, 生老病死乃天理倫常,誰也逃不過。”
??濁山侯無言,好一會才道:“與母親合葬?葬在扶風國?不回濁山國了嗎?”
??昏昏沉沉了很長時間, 難得精神了點的隰叔道:“我想任性一回。”
??不算女兒的話, 他在濁山國其實也沒那麽多美好的回憶,年幼時父母的記憶早已模糊, 記得更清楚的反倒是之後那些年的危險。
??扶風侯可以說是他一生的轉折點, 盡管她最開始隻是想為榮培養助力, 後來各種陰差陽錯的推動下走到了如今。
??縱是如此, 比起濁山國, 他在扶風國的記憶才是一生最輕鬆愜意的, 尤其是扶風侯在的時候。
??濁山侯哽咽道:“您的願望,女兒會為您達成。”
??隰叔補充道:“若是難度太大的話在旁邊為我修建一座陵墓亦可。”
??“不大。”濁山侯輕鬆的說。
??隰叔聞言想了想濁山侯的性格,覺得她說得這麽輕鬆應該是有辦法, 遂不再勸。“你至今還在找他嗎?”
??濁山侯怔了下, 無言。
??隰叔道。“他很愛自己, 也很擅於保護自己, 是不會願意為你委屈自己的。這樣的人不適合你, 放下他吧, 會有更愛你的人。”
??濁山侯道。“阿父, 這世上會不計得失不為利益愛我的人隻有你與他,其餘的人再愛我,愛的隻是濁山侯, 而非濁山姮。也許未來我會改變主意, 找一個合適的人成婚生下繼承人,但在我還能任性的時候,我想縱容自己一次。”
??隰叔隻能道:“既如此,你心裏有個度就好。”
??父女倆又聊了一會,隰叔有點乏了,濁山侯看他睡著了才離開去偏殿小憩了一會,再被吵醒時被告知隰叔已經在睡夢中去了。
??即便早已知道會這一天,濁山侯還是難以抑製的痛哭不止,收到消息來看她的扶風旌看著她難受的樣子心情莫名複雜。
??“逝者已矣。”扶風旌努力安慰道。“你這樣他也不會放心的。”
??濁山侯看著隰叔的屍體,抹了抹眼淚,對扶風旌道:“我要將阿父與阿母合葬。”
??扶風旌下意識擰眉。“別鬧了,你的父親是濁山國的先君,不是他。”
??宗法製認的是法理,法理上是才是,法理上不是就不是。
??濁山侯道:“阿兄你就說幫不幫我這個忙。”
??“這不是幫不幫忙的事,你這是強人所難。”扶風旌搖頭。“他既非阿母的小君又非側室,還是外國人,不能隨葬陵墓。你硬將他塞進去是想做什麽?告訴所有人,你並不承認阿父是你的父親,他才是你的父親?你拿宗法當什麽了?別忘了你的繼承權是怎麽來的。更別說阿母的陵墓已經合龍,你難道要為他打擾阿母?”
??王侯貴族的陵寢都有合龍封死的時間,即墓主下葬。在墓主人死之前,往陵墓裏增加幾個陪葬的不過一句話的事,反正陵墓的門一直開著,想往裏增加多少棺槨都可以。但墓主下葬後就不行了,修建陵墓的陵奴與匠人都會被殉葬,然後陵墓封死,再不打開,如果被打開了,必定是盜墓賊上門拜訪。
??濁山侯安靜的看著隰叔的遺體出神。
??扶風旌見此,以為濁山侯是恢複了理智,鬆了口氣。
??看向隰叔的遺體,扶風旌的心情有點複雜,因為唐侯邀請諸國相王的事他與隰叔政見不合,雖然之前也政見不合,沒有任何一個國君能容忍另一個人能掣肘自己,但因為局勢的緣故雙方也都忍著。
??天下大亂,瀾州亦在其中,尤其是辛國的迅速擴張更是刺激到了其它大國,都以驚人的速度吞並小國。
??雖然這種瘋狂的吃法可能撐死,但若在辛國劍指九州之前不能積攢起足夠的力量,就等著被辛國滅國吧。
??而要對外擴張,內部自然不能掐起來。
??政見不合,矛盾緩慢積累的結果便是越積越多,最終在唐侯之事上爆發。
??扶風旌想答應相王,隰叔反對,認為利大於弊,為了個王的虛名犧牲長遠的利益,不值當。
??扶風旌那一刻突然明白扶風侯為何對隰叔比對子女還放心了,因為隰叔的野心真的不大,沒有野心或野心不夠大的人相處起來是安全的,扶風侯喜歡用有野心的人才,但單純的睡,母子倆倒是口味一致:對有野心的與武力比自己高的美人敬而遠之。
??不同的是扶風侯的控製能力比較強,因而能安心的睡隰叔,而扶風旌則是不睡任何武功過人的美人。
??隰叔的野心不夠大,這也決定了有一些事他無法理解,但他無法理解不代表他阻止不了扶風旌,哪怕扶風旌想心動了,他也能讓扶風旌出不了台城。
??辛侯的神來之筆讓所有諸侯都不得不拒絕唐侯,也證明了隰叔是對的,可扶風旌也更不開心了,知道隰叔病了,天天在心裏盼著他最好一病不起,病死算了。
??然後隰叔真的病歿了。
??扶風旌心中有點迷惘。
??隰叔不是討君王喜歡的臣子,卻是一個令君王安心的臣子,他有能力,卻無扶風侯之位的繼承權,且因為扶風侯與濁山侯的緣故,他也不會隨便弑君。
??自己以後還會遇到這樣的臣子嗎?
??雖然君王都愛忠心耿耿願意為自己付出一切,永不背叛的臣子,但每個嗣君啟蒙後第一件事都是讀史,史書告訴了嗣君:別做夢了。
??約莫七百年前有一個大國的君侯,他有三個臣子,他跟國相說這三個臣子都對我非常的忠誠。
??一個臣子為了侍奉君侯,父母死了都不回去奔喪,國君覺得他愛孤甚於愛自己的父母啊。
??還有一個臣子自願閹/割做台城中的侍人以侍奉國君,國君覺得此人孤甚於自己愛自己啊。
??最後一個臣子更奇,國君沒吃過人的肉,很好奇人的肉是什麽滋味,這個臣子回家便將自己的小兒子給殺了做成一鼎香噴噴的肉羹獻給國君,國君大為感動,此人愛孤甚於愛其子啊。
??對於過於容易被感動的國君,國相表示:大君你腦子清醒點,第一個臣子,一個連父母都不愛的人,他怎麽可能愛你一個沒有血緣的人?第二個臣子,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愛惜,又怎麽會愛惜別人呢?第三個,親生骨肉都能殺了做菜,這等冷血無情的奇葩就更不可能愛誰。
??國相很刺耳,但很中肯,可惜國君完全當耳旁風了。
??後來的曆史證明了國相是對的,那三個很愛國君的臣子在國君晚年生病的時候將國君餓死在了台城裏。
??雖然後來的國君們還是要求臣子愛自己甚於愛父母子女及自身,將忠誠當做用人的第一標準,但心裏卻很清醒,都是演的,都不值得信任,沒有人會愛君王甚於愛父母子女及自身。
??一個不會弑君又有能力的臣子可以說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臣子。
??但總得而言,扶風旌還是鬆了口氣。
??隰叔縱然不會弑君,但他戀權,比起可能弑君的人,國君的本能終究更厭惡分去自己權柄的人。
??濁山侯看了眼整個人放鬆了一些的扶風旌,大概能猜到原因。
??隰叔離開濁山國時她也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沒說什麽,濁山侯繼續為隰叔整理著遺容。
??大夫三日而殯,三月而葬。
??因而雖然隰叔在扶風國並未修建陵墓,但三個月的時間還是足以造出一座簡單的陵墓來的,若是不惜人命,便是豪華陵墓也能修建出來。
??因為隰叔想葬在扶風國,扶風旌非常大方的願意在他下葬之前給他修出一座超規格的豪華陵墓以彰顯自己對隰叔的愛戴。
??陵墓修到一半便修不下去了。
??陵墓動工才一個月,扶風國的台城便發生了政變。
??主父扶風旌被幼主幽囚進了深宮,冠禮已經被拖了一年的小國君終得以加冠親政。
??著袞袍頭戴九旒冕,麵容與已故扶風侯有四五分相似的少年衝著濁山侯感激道:“多謝姨母相助。”
??濁山侯淡淡道:“莫忘了你答應孤的事。”
??“自然不會忘。”少年國君道。“孤會重開先君之陵寢令大夫與先君合葬。”
??加冠需要冠禮,國君的冠禮更不能馬虎,需要不少時間籌備,一般來說這種事都會提前三個月到一年做準備,但小扶風侯的冠禮就從來都沒有準備過。如今驟然間要舉辦,哪怕小扶風侯想早點,除非他願意接受一個簡樸到不符合身份的冠禮,不然再急也需等著。
??在小扶風侯忙著自己的冠禮時,濁山侯也將隰叔的棺槨送進了扶風侯的陵墓與之合葬。
??毫無懸念的引起了軒然大波。
??麵對質問,小扶風侯非常明確的表示自己借了姨母的力量才得以撥亂反正,答應了人的事總不能出爾反爾,君無戲言,若君王的話可以當側籌一樣用完就扔,那誰還能相信君王?
??這理由太無敵,哪怕事情做得不太妥當,也沒人能說什麽,甚至還忍不住感慨小扶風侯重信,是一個可信的君王。
??找小扶風侯沒用自然也有人來尋濁山侯。
??麵對質問隰叔不是先君配偶,此事不合規矩的。
??濁山侯:“我的母親是國君,陪葬她的陵墓乃榮耀,若每個國君的陵墓都隻能陪葬配偶,那我是不是得將曆代國君陵墓裏陪葬的臣子與奴隸都給清出來?”
??國君的陵墓從來都不會隻葬國君一個人,國君很喜歡且死得比國君早的配偶、側室、子女都可能一起躺陵墓裏,臣子也有可能,不過這種幾百年難得一見。但不論哪一種都必須非常非常喜歡,人族的王侯貴族更多的還是單人墓,隻葬一個主子,剩下的都是伺候的奴隸,避免貴族死後沒有人伺候。
??即便很多國家明麵上都廢除活殉,但法律是統治者用來約束底下人的,不是用來約束自己的。因而法律禁它的,貴族不管,它也不管貴族,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幹涉。
??貴族死的時候都會挑選不少奴隸活殉,有的國君甚至還會讓臣子陪葬,還有國君,不論哪個國家的國君陵墓都不會少了人殉。不過隨著明麵上的禁止人殉,王侯貴族多少還是收斂了一點,在五六百年前的時候都有國君死了孩子,特別傷心,就騙很多庶人去參加葬禮然後把參觀的氓庶給殺了殉葬。有了禁人殉的成文法後王侯貴族們便隻用奴隸人殉,不再禍害氓庶,最多就是國君會讓有身份的側室殉葬,但妾通買賣,讓妾殉葬屬於灰色地帶,除非妾的出身特別高,否則不算犯法。
??辛侯她老子大概是個例外,墓裏一個人殉都沒有,但不是辛襄子不想,而是辛侯不孝。
??陪葬國君的陵墓也是一種榮耀,一些明君死的時候不乏自願殉葬的忠義之士,其中一些特別感人的,屍體被葬進陵墓裏。
??真要清理,符合條件的著實不少。
??濁山侯勝。
??麵對質問國君都葬了還啟了她的陵墓打擾她的安寧,實是不孝的。
??濁山侯:“是嗎?可阿父是她最喜歡的男人啊,為了阿父,阿母連後宮裏的美少年們都給遣散了,如此深情,孤相信她一定會高興阿父葬在她身側,孤乃一片孝心。”
??濁山侯再勝。
??最終所有人都隻能看著濁山侯得償所願,氣吐血一大票人後參加了小扶風侯的冠禮,於冠禮後坐上歸國的船。
??雖然因為隰叔的關係離開了濁山國一段時間,但對濁山國的控製並未因此削弱多少,還沒踏入濁山國境內一大堆的情報與奏章便蜂擁而來,看到其中有特殊標記的密函時濁山侯不由得怔住。
??回到台城將國相無法處置的積壓的事情以最快的速度處理掉,濁山侯換了一身沒有任何代表身份的紋飾的錦衣出了台城,行至一家有不少年份的醫館。
??醫館關了十幾年的門重新打開了,濁山侯走進們的時候看到有病人在求醫,已過而立的青年握著病人的胳膊摸著。濁山侯見了,熟練的找到櫃台後麵坐著,還順手掏摸出一把荼葉開始翻工具泡荼湯。
??“你這摔得有點嚴重啊。”青年一邊說一邊瞧了眼翻找工具的濁山侯。
??病人痛苦的問:“醫師,我還能不能好啊?我上有父母下有孩子,若不能好,我一家子可怎麽活?”
??“放心,你這不嚴重,不會影響你養家糊口的。”
??“你剛才還說很嚴重。”
??“我說的是有點嚴重,有點,也就是不嚴重。”青年笑著說。
??病人被青年給說得有點懵,正懵著,青年抓著病人的胳膊一用力。
??哢!
??“嗷!”
??“骨頭接上了。”青年將木板與草繩用木板飛快的將病人的胳膊固定好,再敷上搗碎了的草藥。“好了,接下去幾天不要碰水也不要拆除這些,三天後再來複診。”
??送走了病人,青年看向荼湯已經煮上的濁山侯,走了過去坐下。“我沒想到你會將醫館保存下來。”
??他當年走的時候雖然沒將醫館給賣了,但濁山國城邑中的屋舍每年都要繳稅的,超過三年不繳稅,哪怕屋主還活著房子也會被官府收回,他走了可不止三年。然而回來時醫館不僅還在,還幹淨整潔得仿佛一直都有人在生活。
??初時還以為是宅子易主了,但醫館門口掛著的幌子還是他十幾載之前寫的那條,宅子裏的陳設也沒多少變化,不像易主了。
??同左鄰右舍打聽了一番,確實沒易主。
??濁山侯沒回答鯈的問題,而是反問:“你為何回來?”
??“我在辛國的邸報上看到你父親的消息,不太放心你。”鯈握住了濁山侯的手。“很抱歉。”
??濁山侯道。“不需要,你我之間並無責任。”
??鯈順從的點頭。“是沒責任,可我放心不下你。”
??“放心不下我?”濁山侯似笑非笑。
??“對啊,我心悅你。”鯈道。“所以我會擔心你,記掛你。”
??濁山侯沉默。
??“這段時間,可不可以允許陪在你身邊?”鯈目光懇求的看著濁山侯。“等你心情平複了,不想再看到我,我一定從你眼前消失,不會再打擾你。”
??濁山侯目光複雜的看著鯈,須臾,終是道:“好。”
??鯈聞言如寶石般美麗的眸子裏情不自禁綻出了耀眼的光彩,不由摟住了濁山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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