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安瀾
安瀾惦著腳將窗戶推開一道縫隙, 讓空氣流通起來,又回到床邊給太昊燁添了一條被子, 被子是用珍貴的絲做的, 內裏是皮草,保暖卻又不會過於沉重。
太昊燁歎道:“也不知我能否活過這個冬季。”
安瀾脫了靴在床上坐下。“阿父一定能長命百歲的。”
太昊燁笑著摸了摸安瀾的腦袋,五十知天命, 但同樣是近天命之年, 人族已垂垂老矣,而自己生的這個孩子仍舊是一隻幼崽, 一半的龍伯血統給了她遠超人族的壽命, 也給了她比人族更加漫長的生長期。“我和你不一樣的, 長命百歲, 於人族而言說來容易, 但有幾個人真能長命百歲呢?”
“我看史書上記載, 人族早期就有很多動不動幾百歲的人。”安瀾道。
太昊燁笑。“那不一樣,彼時人族先民還處在融合期,現代人族尚未完全形成, 那些人都有長生種的血脈, 如今的人族早已失去長生種祖先的長壽。”
也是人族自己的選擇。
人族早期時長生種的血統在統治者中有著濃重的存在感, 壽命長, 哪怕靠時間慢慢攢經驗攢知識也比別人有優勢。但有長生種的血脈, 又身居高位, 與壽命短暫的普通人共情便不免削弱, 製定政策時問題一大堆。而其中最大的問題便是,長生種看到的刹那之後往往是短生種的半輩子甚至一輩子,三觀差異太大, 不出問題都天理難容。
炎帝給出了三個選擇:要麽融合短生種的血統, 縮短後代的壽命,拉近與普通族民的距離,要麽放棄權力,要麽現在就去死。
炎帝之後的幾代人王也都維持了這一政策,甚至青帝更加直白的讓人在王位與後代壽命之間做選擇。有人為了權力妥協,也有人繼續我行我素的族內婚保持長生種的血脈,自此永遠隻能為臣而不能為王。
最終長生種血脈的存在感在人族曆史中越來越淡,最終近乎於無,沒完全無還是因為神裔氏族這些放棄了王位資格的奇葩存在。
如以智慧著稱的九方氏,無法為王,但帝國曆史上的相將近三分之一的氏是九方。
但這些長生種的數量太少了,連人族總人口的千分之一都沒有,即便如此也還在不斷減少,不是說死了,而是因為同失去了長生種血脈的族民通婚,後代的壽命越來越短,向普通人族看齊,最終一致。
太昊燁將女兒摟進懷裏。“不過阿父一定會努力活得久一些,至少也要看到安瀾成年。”
太昊燁的語氣很堅定,奈何身體不支持氣勢的長久,話音未落便是一陣咳。
安瀾趕緊給太昊燁拍背順氣,過了好一會太昊琰才緩過來。
安瀾捧起一杯燙過的羊乳給太昊琰用了些,隨著年長,太昊琰每年冬季都要臥病,看了許多醫者都無濟於事。
溫熱的羊乳入喉,太昊燁感覺舒服了許多。“安瀾不是與人約好一同遊獵嗎?去玩吧,阿父不妨事的。”
安瀾露出了遲疑之色。
太昊燁微微眯眼,心中沉甸甸的,安瀾是個孝順的孩子,之前每年都會每天探望自己,自己今日病情加重,安瀾本該一口放棄遊獵。
遲疑片刻後安瀾終是道:“也不是什麽重要的約會,我還是陪阿父吧。”需要交換與磋商的意見都已達成共識,欠缺的隻是書麵形式,自己這個中間人自然也不重要了。
太昊燁的心愈發的沉。“這些日子與你一同遊獵的都是什麽人?”
人族有春嵬、夏苗、秋獮與冬狩,龍伯也有,秋獮與冬狩是重中之重,關係到很多龍伯冬季吃什麽。以前安瀾年紀小,秋獮冬狩都是夏負責,但四十歲後夏開始帶著安瀾一起,最近兩年甚至一定程度的在狩獵時對安瀾放手,讓安瀾自己挑選一定數量狩獵的侍從。
但年紀在那擺著,安瀾在狩獵時始終是個陪襯,反正政務都是夏處置,安瀾幹脆專注遊獵,隔三差五的帶人出門遊獵。
遊獵時除了侍從也會邀請別的人作伴,包括但不限於龍伯,境內人族各個階層的人都會隨機挑選,有時也會隨機抽取外來商隊成員。
也因此得知安瀾邀請了幾個外來人族遊獵,太昊燁沒想太多,但不論發生什麽事都無法完全不留蛛絲馬跡。
夏要安撫境內的人族就不能將他一直關著,而讓他出來了,他就不可能不爭權,爭到了權力就不可能做一個真正的瞎子聾子。
安瀾無奈的看著太昊燁,父親與母親是人精沒什麽,但倆都是人精的話子女就很難受了。
衷心的羨慕二十年前出生的弟弟,因為年紀小,又是次子,壓力沒長嗣那麽大,玩的時間多過學習的時間,仍舊是個懵懂的孩子,沒有任何煩惱。
太昊燁問:“辛箏許諾了什麽?”
安瀾問太昊燁:“要不我去尋阿母來?”放過我吧?
“不能告訴我嗎?”太昊燁問。
安瀾想了想,道:“我無權做主。”在她成年之前夏不會讓她親政,待她成年,仍舊不一定會讓她親政。
“你是君侯。”
安瀾點頭。“我是雪國的君侯,不是太昊國的君侯。”
太昊燁神情複雜的看著安瀾。“你一半的血脈來自太昊國。”
安瀾道。“我很感激阿父給予我的血脈,但我是雪侯不是太昊侯。”身為雪侯就要幹雪侯該幹的事,無關血脈,而是處在那個位置上就得尊重該位置給予的權力。
太昊燁感慨道:“你被教的很好。”
安瀾笑道:“阿父教得好。”
我可沒教過你這些,太昊燁輕歎,不死心的道:“尋你阿母來吧,我想和她談談。”
盡管很忙,但安瀾去找,夏還是跟著來探望丈夫,在床邊坐下,看了眼太昊燁蒼老的容貌,心中莫名生氣一絲滄桑的感懷: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太昊琰如此,太昊燁亦如此。
人族的壽命真的太短暫了。
當然,太昊燁的外表如此蒼老也不僅僅是歲月的問題,習武有成者衰老會慢一些,比實際年齡看著年輕,太昊燁如此更多的還是在雪國與太昊國之間搞平衡、什麽都想要的結果,俗稱思慮過度。
見倆人打算好好聊聊,安瀾抬腳就準備離開,等倆人談完了再進來,卻被夏拉住。“安瀾坐下聽一聽吧。”
我一點都不想聽你們吵架。
安瀾乖巧的坐下。
讓安瀾坐下後夏問太昊燁:“你想問什麽?”
太昊燁微微蹙眉。
他與夏之間雖是夫妻,卻並非正常的夫妻,各有各的情人,稍微好點的是,都沒搞出私生子。他不這麽做是不想妨礙到安瀾,而且私生子也不是什麽好身份,族譜都入不了。夏沒有則是不想生下與安瀾年齡太接近的純血後代,避免未來變成安瀾的麻煩。
說愛情,完全沒有,親情卻是有幾分,一同生育兩名子嗣,一同生活與撫養子嗣,相處時間太長了。
人與人之間相處得太久,隻要不是完全不將對方當一回事,最終都會產生一個結果:對方稍微動一下就知道人要放什麽屁。
多年夫妻的相處讓太昊燁能夠看出夏非常的坦然,自己不論問什麽都會得到坦誠的答案,何以如此自信?
遲疑了一瞬,太昊燁還是決定問:“安瀾近來一同狩獵的人是辛箏的使者?”
“是呀。”夏點頭,非常坦誠的回答:“尋我談結盟。”
盡管已有預料太昊燁還是氣到了。“你莫非答應了?一而再撕毀盟約,雪國難道不要臉了嗎?”
“停!”夏抬手。“我幾時撕毀過盟約?太昊琰那會兒我盡力幫太昊國了,但我不可能為了太昊國的延續就不顧雪國的損失,畢竟不是一國。看在盟友的份上,幫忙是可以的,但不惜任何代價,你覺得那可能嗎?”
“那這次呢?”
夏道:“第一次我拒絕了,雖然他開得條件很優渥,但我還是要臉的,不可能翻臉幫她對付太昊國,畢竟大家關係這麽好,數十載的老盟友了。”
太昊燁想吐,當我這麽多年對龍伯的三觀認知還不清楚嗎?
數十載在龍伯的概念裏等同於人族過去了幾個月,真是好老。
“第二次你就答應了。”太昊燁道。
夏理直氣壯道:“她給的太多了,我無法拒絕。”
“你真誠實。”
“你身體不適,以後便靜養身體,待你身體好了再出門。”夏笑吟吟道,她從一開始就沒指望能一直瞞住太昊燁,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太昊燁有一瞬想翻出一把刀砍了夏,但一來自己沒有床上放把刀的習慣,二來他打不過夏,隻能勸道:“她許諾了你什麽?你竟然會相信她?她既為人王,便必須統治人族所有的疆域,少一塊都會成為她的汙點。”
也不是說人王就不能丟土地了,人族很多位王都曾失地,當然,其中三成失地後自己將失地給打了回來,四成留待後繼者收複,三成丟了就是真的丟了,後人也無可奈何。
失地是汙點,卻算不上最要命的汙點,但不能包括辛箏。
根據人族祖製,諸侯的子孫可以角逐王位,諸侯後代繼承王位時便自動放棄對方國的繼承權,而諸侯自己是萬萬不能染指王位的,通過這種避免諸侯繼位後使勁掏空帝國填補自己家,也避免諸侯將王位變成一家私產:帝國方國無數卻不崩潰,靠的就是所有方國都有希望角逐王位,若王位變成一家私產便等於絕了其餘人的希望,那還有什麽說的,分家吧。
太昊琰創造了人有二王的壯舉,辛箏比她更進一步:諸侯為王。
雖然她鑽了空子,自己除了國,脫了諸侯的袞服才穿上人王的王袍,但這並不能改變本質。
直接挑戰規則與鑽規則的空子,後者雖然沒有違背規則,卻同樣在對規則進行破壞。
辛箏的那些沒有證據但又很符合她性格的黑曆史,裝道德君子不能幫助她穩固王位,她也很明顯沒有裝君子的興趣。
諸多因素疊加,功績是唯一能讓辛箏不遺臭萬年的方式。
能夠評價帝王的隻有功績,帝國中期那些一個比一個欠缺道德的人王充分證明了一點:哪怕人品是渣中之渣,隻要有功績,名聲根本不是事。
認真算起來,要求君王要有品德高尚垂拱無為什麽的都是最近一千多年的曆史,更早之前人們對人王道德方麵的態度都是:不論你是人渣還是渣中之渣都無所謂,請別搬到台麵上,不然粉飾起來真的很費腦子。
得位不正決定了辛箏必須也隻能學古時的人王,在位時土地落入異族手裏,可為壓死騾馬的最後一根禾草讓後世罵她一萬載。
毫無疑問,這樣一個想幹也必須幹出功績,並且無懼任何阻力的人王對於人族是好事,但對於占了人族地盤的雪國不是好事。
夏道:“她沒許諾我土地,她若許諾我土地,我也不會心動。”就辛箏的處境,許諾割地等於自毀身後命,真許諾了,要麽就沒答應兌現要麽就是準備給了之後砍死自己,再從自己的屍體上拿走剛給的東西。
太昊燁詫異。“那她許諾了你什麽?”
“通商互市。”夏頓了頓,補充道:“還有修一條運河。”
太昊國也給了雪國通商互市,太昊燁想了想辛箏的性格,通商互市很賺錢,辛箏不太可能答應什麽不平等條款。“修什麽運河?”
“連通執明海和不釋海的運河,不釋海與執明海雖然很近,但並不相通,元洲的西北是一條伸出.……”夏皺了皺眉。“我也不知那算不算半島,它更像是島嶼,隻是有非常窄的一部分同元洲相連。若能夠鑿穿,不釋海同執明海相連,龍伯四國之間往來會更方便。”
準確說是雪國同另外三國之間會往來更方便,貊國、拘纓以及象國的近海海域都是相連的,除了雪國,雪國的海域被分成了兩部分。更坑的是那片不知道該算島嶼還是半島的土地非常的冷,冷得沒有任何開發價值,偏生它是真的長,一直向西數千裏,繞島一圈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最好的解決辦法是鑿一條運河出來,約莫五百年前龍伯動過這個念頭,要修運河自然要提前考慮好日後需要的資源,其中首當其衝的便是開鑿運河需要的成本,成本計算結束後這一想法便被擱置了,擱置到如今。
夏道:“她答應借我五十萬青壯勞力開鑿運河,當然,不是無償的,我得給這些勞力工錢,保證他們能夠有足夠的防寒之物、醫療、吃飽且經常吃肉,若不慎死了人,還要撫恤。”
太昊燁嘴角抽了抽。“辛箏很有想法。”
雪國以前一直沒修的原因他能猜到,整個雪國的龍伯也就四百萬左右,修那樣一條運河需要的勞力少不了。龍伯抽不出那麽多人手,而人少了,鬼知道要修多少年,一千年都可能,但誰能保證一千年內不會有什麽意外導致地形變化?
辛箏替雪國解決了這個問題,雖然是有償的。
“你要如何保證五十萬人的食物?”太昊燁試圖找出漏洞,雪國就不可能保證五十萬人脫產所需的口糧。
“同人族交易呀。”夏理所當然道。“辛箏許諾賣糧給我,價格便宜一成。”
便宜一成,真大方.……不過話說回來五十萬人的口糧,哪怕便宜一成辛箏也是穩賺。
太昊燁算是明白了,辛箏給的真的是一個可行性很高的方案。“”
“雪國在山南的疆域可都是從人族手裏搶來的。”太昊燁道。“你不擔心運河修好之前她便先將你趕回山北?”
“不擔心啊,哪怕她將龍伯趕回了北方,運河也是真的賺錢,她還是要修的。”夏笑道。“當然,她不可能趕得走龍伯。”
“信心何來?”
夏道:“我這些年占的不是無人的荒地便是人煙稀少的土地,人族很少。”
感謝西荒的環境與持續數十年的戰亂,地廣人稀超過龍伯南遷之前的荒原幾條街。
夏慢條斯理的道:“雪國在山南的疆域約有人口兩百萬,其中純血人族不足五十萬,她要如何趕走我們?”
經過試探,夏初步判斷辛箏也知道雪國在山南疆域的情況,完全沒有收複失地的意思,也沒法收複。這片土地上龍伯的人口比人族還多,想要收複失地就必須殺光這片土地上所有的龍伯,人道與否還是其次,關鍵在於龍伯不是豚犬,不會任人宰割,一定會反抗,辛箏派得兵少遲早被消滅,派得兵多.……軍隊要吃飯的,而那會是一場沒個幾十年結束不了的戰爭,軍隊的後勤足夠讓人族的國庫徹底破產。
辛箏最多會想辦法將這片土地上的人族都給撈回去,這也很符合辛箏的性格:土地實在拿不回就算了,盡量把人都撈回去。
就像在狹原那邊做的,放棄了狹原中部的一部分疆域,讓狹原變成三足鼎立格局的同時將狹原中部所有的人族都撈了回去。
若是當地人口太稠密,這招就實行不了,遷徙人口太花錢。但不論是狹原還是雪國所占的土地都是地廣人稀到不能再稀的地方,人太少了,能夠做到花很少的錢舍一地而撈走當地所有人口。
夏並不想放人。
西荒亂戰這些年她收攏了大量的災民可不是為了慈善,而是想要利用這些人族人手來完成大雪山通道以及不釋海-執明海運河的大工程,哪怕派不上運河這一用場,人口是財富,此處用不上也可以用到別的地方。
知道夏這些年一直在從山北往山南遷徙龍伯,但怎麽也沒想到遷徙了這麽多的太昊燁:“.……近半人口南遷,你不要山北了嗎?”
“還留了大半人口呢。”夏道。“北方全是龍伯,不會抄我的後方。”
太昊燁訝異的看著夏:“你對同族這麽有信心?”人族諸侯征伐看不到嗎?
夏自信滿滿道。“當然,那都是我的同族。”
拘纓正在忙著墾殖玄洲北部,貊國在忙著墾殖生洲,大家都忙。
太昊燁想了想,想不通夏的信心從哪來的,隻能擱置這個問題,問了另一個問題:“若辛箏打不下太昊國呢?”
夏笑:“局勢明朗之前我不會站隊。”
太昊燁想譏笑,你這是拿雙方當傻子呢?但很快又想到了問題,隻要夏不想統一西荒,那麽太昊侯就不會與雪國硬拚,不劃算,而辛箏,她想要的可能就隻是雪國在一旁看戲。
反應過來後太昊燁問:“你沒想占據西荒?”
“暫時沒這個打算。”夏解釋道。“我研究過你們人族的曆史,盛極必衰,你們還沒到極盛。盡管諸侯征伐不休,但這本身如同養蠱,一定會有一隻蠱王脫穎而出。當人族真正爬到極盛的山頂,最終一個中興結束,開始走向毀滅後才是良機。”她沒興趣和蠱王硬碰硬。
太昊燁默然。
夏將認真聽講的安瀾摟進懷裏。“高興點,這是你的後代,哪怕太昊不複存在,這片土地未來的統治者也是你的後代。”
沉默須臾,太昊燁身上仿佛有一股氣消散了,無奈道。“我想一個人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