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臥榻猛虎
箕坐在小丘上,眼望前方一滾石,有繩索在草叢中若隱若現,這是才下好的絆馬索。
呂布手裏摩挲著一個玉韘(shè),心裏推演著鮮卑一小隊兵馬若來,大體的行動線。
韘是射箭時戴拇指上,用來扣住弓弦開弓的,其材質不一。
呂布偏愛玉韘,堅硬而又溫潤。潔白的玉,外雕盤龍,內刻祥雲,父親死時唯一給他留下的,就是這個玉韘。
燧長陳治自頭曼城策馬歸返,正看到呂布箕坐在那裏。麵前的一片天田,上麵布滿了走獸的腳印。
他這種邊關佐吏,編製上其實也是戍卒。不過即為佐吏,分工自然與戍卒不同。
戍卒的工作就是候望、日跡。
剩下的文書傳遞、監察匯報、物資領取、發放,都由燧長操辦,龐雜的瑣事壓下來,一點不比戍卒輕鬆。
“奉先。”
陳治喚了呂布一聲,嚴厲的對呂布說道:“日跡之時,候長、令史會不時巡查,你若累了可以先回烽燧歇息。這樣子坐在這裏,成何體統?”
“知道了。”
呂布淡淡回應一聲,卻仍然坐在那裏,眼望草叢深處的絆馬索。
“哎,不知這都尉大人怎麽想的,十五六歲的成童也征召入伍。”
陳治歎了一口氣,繼續說教道:“既然入了大漢邊軍,你就是一名軍人了。昨夜我在頭曼城,聞聽一人姓奉名天,在這渠水邊斬殺十餘騎鮮卑兵,救下了一名遊騎斥候。”
“這奉天武藝如此高強,不也在這塞外烽燧。你若是給官家留下了不好印象,恐怕直到退伍返鄉,也不得返回塞內。”
陳治說到這,見呂布仍然無動於衷,歎了一口氣,徑自返回烽燧。
畢竟還是個成童,就願他命好,趕不上鮮卑人攻烽燧。一年兵役滿,歸返鄉裏吧。
與無知的人,不用爭辯。
呂布看著陳治的背影,也覺得自己比起上一世,沉穩了許多。莫說是十七歲時,便是年近不惑之年,他也會告訴陳治。
哪裏來的奉天?
救大漢遊騎斥候的,乃我呂奉先是也。
陳治若有異議,呂布會用這一身武藝,讓他相信。
經曆過一世的寵辱得失,呂布看淡了這一時高下。
陳治確實可笑,時間會讓他明白:
何為人中呂布!
也怪塞外的消息傳來傳去,居然埋沒了呂布名姓。奉天這個名字,對呂布也是一種鞭策。
奉天二字傳得越神,呂布越要做出一番功業,免得世人見了奉先,卻不知是奉天。
又過了一會,呂布繼續平整天田。
頑皮的狐狸沒有再來,呂布進度倒是快了許多。除了一隻不長眼的跳鼠,被呂布拎著尾巴從天田拔出扔出老遠,再沒有其他小動物搗亂。
將近黃昏的時候,太陽從雲朵間探出頭來,炙烤大地。呂布擦了擦頭上的汗水,返回烽燧。
兩裏路,不時便至。
一入烽燧,呂布就看到燧長陳治站在屋舍門前。
見呂布,陳治老臉一紅,返回屋舍。
“燧長……”
呂布話說一半,這才想起來陳治對他的說教,這應該是自慚形穢了。
趙老三就在院子裏,手裏擺弄著一把硬弓。聞聽呂布的話,微微一笑,對呂布說道:
“燧長這是無顏麵對奉先了,就在候虜燧轄地不遠,他都沒想到頭曼城中傳言的奉天,乃是奉先。”
“奉先年幼,又是新兵,怪不得燧長。”
呂布有些哭笑不得,和趙三兄攀談了幾句,登燧火台與魏續換崗。
候望邊塞。
將到平旦之時,是燧卒最疲憊的時候。陪伴呂布在這烽燧之上的,除了烽遂上冰冷的軍備,還有那草原上的蟲鳴。
一夜未見鮮卑探馬,呂布眉頭輕蹙。
漢軍之中,有戍卒能斬鮮卑十餘騎。無論是出於戰略考量,還是私憤,鮮卑人斷沒有派小股部隊來攻烽燧的道理。
兵馬未動,探馬先行。鮮卑人要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就不會北抗丁零,東擊夫餘,西進烏孫了。
直到平旦之時,鮮卑探馬終於出現了。
一隊四人,用枲(xǐ)麻裹著馬蹄,悄悄前行。
呂布頭輕靠在牆垣上假寐,好讓鮮卑人放心靠近烽燧。
鮮卑探馬一點點靠近烽燧,為首的是個高個子,時不時抬頭仰望呂布。
“這就是漢人的戍卒,居然還睡著了。一會看我爬到塢牆之上,將他一舉射落!”
高個子扭回頭,一臉不屑的對部下說道。然後期待著部下附和他的話,好好誇讚一下他的武力。
三名部下知高個子喜歡奉承,張開嘴剛要附和,臉上卻漏出驚恐的表情。
“小心!”
部下一聲驚呼,為時已晚。
刀疤臉不明覺厲的回頭一看,一支箭矢直接射入哽嗓咽喉。
最後一眼看這個世界。
隻見一戍卒在燧火台上挽弓,弓弦拉滿,一輪殘月掛在背後。
“嗖!”
又一支箭矢呼嘯而出。
箭簇,在月色下閃著寒芒。
漢軍的箭簇叫做羊頭簇,三棱結構,末端有鉤,看起來仿佛羊頭一般。然而,鮮卑探馬的眼中,這箭簇看起來不像是羊頭,倒像是招魂的猛鬼。
三支箭矢跨過長空,宛如流星墮入凡塵。
四騎鮮卑探馬墮馬倒地,臉上除了驚恐,還有驚訝。
如此距離,百步之遙,又在狂風大作的夜晚。究竟是何人?究竟是何人,能夠做到箭無虛發?
“這距離,比起轅門射戟可是要近多了。”
呂布自言自語著收起手上玉韘,在一旁的羊頭石上,磨圓了一支箭簇。
挽弓搭箭,一支箭由小窗射入屋舍幾案之中。
“咚!”
一聲響,熟睡的魏續嚇了一跳。
抬頭一看,月光射到的地方,箭簇閃著銀光。
“表兄找我!”
魏續嘴角上揚,迅速穿好衣裝。
呂布見魏續出來了,向射殺鮮卑探馬的方向一指。魏續立即點頭示意,手持環首刀出塢,堡割下四顆虜首。
兄弟間的默契就是如此,從不需要一絲言語。呂布看著魏續稚嫩的身影,漏出了會心的微笑。
……
翌日早,魏續候望,呂布休息,趙老三日跡。
牽馬走到塢門門口,趙老三聽到燧長叫他。
“趙三兄,我一夜未睡。一直思量著著奉先和傳聞的奉天是不是一個人。”燧長確實一夜未睡,眼上掛著厚厚的眼袋:“奉先年不過二八,斬敵十一騎,毫發未傷,實在匪夷所思。”
“季親眼所見還能有假,就算某站久了眼花,庫房裏十九顆虜首還能有假?”
趙老三也理解陳治,若不是親眼所見,他也不信。莫說十六歲成童,就是整個大漢邊關,他也不信有人能有如此武力。
“那虜首我倒還沒看過,先去點驗一番,我好修書上秉官家為奉先積功。”
烽燧不大,燧長說話間已經到了庫房,直到看到虜首那一刻,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二、三……十九。
怎麽還有?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三!
燧長一驚,大吼一聲:“趙三兄,你來一下。怎麽有虜首二十三?”
趙老三這時候一步剛踏出烽燧,向燧長擺手道:“還是你來一下吧!”
“啊?”
燧長想到了什麽,卻又不敢相信。
一個健步,又猛跑了三步。
燧長一腳踏出烽燧,眼望烽燧之外,四具無頭屍體倒在那裏,幹涸的鮮血浸染大地。
“昨夜是誰候望?”
燧長下意識望向呂布屋舍。
“還能有誰?”
趙老三牽馬走向鮮卑人的屍體,將其掩埋。
“呂奉先……”
燧長喃喃自語,不可思議的看著呂布屋舍。
屋舍單門緊閉,牆壁上的馬矢塗裹著草棍,還有兩道深深的裂痕。透過封窗的薄紗,臥榻之上有人影朦朧。
有那麽一刻,陳治看那朦朧的人影,忽然變成一頭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