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燈籠照 小橋流血(中)
甲衣很重,穿久了有一種鐵鏽混合汗漬的特殊臭味,血本身氣味並不重,但跟戰場上的種種味道融合,就會形成一種強烈的腥臭味,很難洗乾淨。
戚籠感受著空氣中凝為實質的血腥味,耳邊似乎聽到『叮叮噹噹』的風鈴聲,這讓沉浸於某種狀態下的他精神一清,嘴唇蠕動兩下,吐出不知從哪具屍體上噴出的血液,沉默片刻,道:「摸把刀,裝也要裝的像一點。」
「您自個兒怎麼不拿,不是要裝的像一些嗎?」
不是許躍嘴賤,實在是這種環境下不說些什麼,他感覺自己壓抑不住要大喊大叫的衝動。
那日·喜嘴唇咬的慘白,卻立刻翻開屍體,然後握住冰冷的刀柄,抽出,屍體被翻,撞裂的胯部上,彷彿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
『湯瓶乍破血漿裂,拳出無人刀槍鳴』。
戚籠有些揣摩出這拳種的精義了,湯瓶乍破,血漿裂;拳出,無人刀槍鳴。
這湯瓶拳已不再是沿海小城的一門小拳種,而是被改良過的沙場拳術。
比如殺死第一人時,靠身捶這招后,接的本該是釘心肘,取的是節節貫穿的勁,胸口一肘頓下,破人胸骨;如今卻在拳架中增了搖身頂撞的勁力變化,明肘化暗肘,為的就是避開半身甲中最厚實的部分,長刁冷抽,化連招為殺招。
再比如,通背掌由避正打斜改為攪靠劈重,由關節技變成反關節技,占的就是敵人披甲穿戴笨重的便宜,小範圍內借力打力。
前兩者化繁為簡,反而殺招尺步拳由一拳變三拳,由生裂五臟六腑改成以快制慢,拳出頂、抖、扎,將槍勁的變化融入其中。
煉勁是一回事,打法是一回事,看鍋下菜需要拳師的眼力和經驗,而將打法經驗再度融入拳術變化中,便會對拳種有著更深層次的領悟。
湯瓶拳七個拳把式,戚籠只煉出了四個,反骨剪、靠身錘、通背掌、尺步拳,經過一番搏殺,對於剩下三個,扯拳功、五毒手、披袍獻甲各有一層領悟,尤其是五毒手,感覺這個關卡就像是一張紙,隨時都有抓破的可能。
三人順著坊中的大小巷口往西邊鑽,通過戚籠強化的耳目提前避開大多數追殺者,偶爾迎面撞上一兩位,暗號一對,加上恢復部分精神的許躍,把山南道的黑話套話那麼一丟,便就能順利脫身,再不順利,戚大善人便只好用拳頭超度了。
「你懂的真多,」路上,那日喜忍不住對許躍刮目相看。
許躍謙虛道:「哎呀,也不是咱的功勞,牢房裡關的三教九流多了去,多看看、多聽聽也就會了;不過不瞞公子,兩個月前地震的那晚上,好似有一顆流星鑽入我夢裡,自那以後,我精神便出奇的好,什麼事都能想的起來,好賴話一經耳朵就能辨出來。」
「不過這大晚上出動的勢力可真多啊,八街巷子、怪蟒幫、城衛司黑甲兵、興元黥老會、賭坊九大棒、河幫、丐門,公子你剛才看到那一閃而過的黑影了嗎?這很可能是本地黑行排名第五的刺客三根指,這外號是指這傢伙出手很快,殺人只需腳一根、手一根、針一根。」
「你這很可能是天賦異稟,出城后可以替我做事,」那日喜此刻倒真的動了招攬的念頭,在『蜘蛛貴族』看來,機緣這種東西,得不到便就買到,許躍算是半個機緣種子,值得投資。
未等許躍回答,前方的戚籠便伸手,示意小心,空氣中多了一絲絲血腥味。
戚籠明松暗緊,面目平靜的步入了黑暗中,腳步聲一聲、兩聲、三聲,突然就全數消失了,黑暗像牆一般從三面壓過來,好似有什麼東西裹住胸腔向內壓,戚籠眼角肉筋跳的都快鑽出皮膚。
脖后逆鱗處,一條粗黑筋從皮膚下鼓起,從兩條靜脈間鑽了上去,扎入發中,戚籠眼一清,在黑暗中隱隱約約看到了一點光亮,然後他毫不猶豫一腳蹬了過去。
『啪』的一下,戚籠腳掌穿過一盞紙燈籠,腿風掃滅了籠中燭火,同時這種壓迫頓消,後方傳來一道咬字清晰、像是踩在節奏里的晴朗嗓音。
「義氣為先諾為重,合心同意寇江湖,赤身六王,戚天王獨尊,如此威名赫赫,卻甘心洗手隱江湖,成亦是功,退亦是功,妙哉,妙哉。」
戚籠回頭,只見一位晴朗溫潤的男子做雙手抱胸,兩手的中指指環上,各套著兩口峨眉刺,刺尖頂著二人的脖子大血管上,兩人兩眼發直,看上去還沒回過神來。
不過這照燈籠的狀態看上去並不好,胸口和腹部各有一道血口子,才包紮過,血水絲絲從繃帶中溢出,同時右肩胛骨上還插著一根鐵箭,臉色白的跟紙一樣,一點沒有前幾日登台獻唱的飽滿圓潤,倒是眼波如露水欲滴,有那麼點楊貴妃的哀憐。
「你威脅我?」戚籠平靜道。
「江湖傳聞戚天王有個習慣,只宰大戶,不傷小民,我照家三代土豪,家資豐厚,這不是怕戚爺您心痒痒,搶的咱連條褲子都不剩嗎,咦?這赤身賊的雅號莫非真是這麼來的?」
戚籠不搭理對方,兩條勁風滾滾的大長腿虎步騰騰的走著,走的照燈籠變了臉色,果斷開口道:「照某沒有惡意,只是想跟戚爺做一筆交易。」
「不好意思,戚某綁了那麼多人,還從沒被人威脅過,更沒有做刀下生意的習慣。」
「戚爺不顧人死活,難道也不想知道城裡有幾人知道你的身份——」
戚籠右腳重重踏地,左腳鞭子一般甩出,踏到對方胸口上。
「你死後,便就少一個!」
一聲重響,照燈籠這個梨園大家被砸的連滾七八圈,比台上翻的跟頭都多,而且翻滾中,肩上的箭支『啪嗒』一聲斷掉,箭頭入肉更深。
那日喜和許躍二人如夢初醒,愣愣看著倒地的『死人』。
「走吧,」戚籠掃了對方一眼,確認胸口沒動靜后,表情如一潭靜水,沒漣漪也沒波瀾。
「咦咦呀啊~壯士多為刀下鬼,將軍難免陣前亡。」
『死人』突然睜眼,金腔銀調嚎出一嗓子,嚇的這二人一跳,然後血咳的不要錢似的,艱難的翻開外套,解開一張武戲服模樣的木甲,甲面上有一道深深的腳印。
「老爹真有先見之明,假戲要當真來練,死人要當活人演,演不了,便吃不得這口飯,得挨打,這不就挨揍了么。」
照燈籠艱難的撐起上半身,慘笑道:「戚爺,現在咱們能談談合作了吧。」
戚籠不答,轉頭對許躍道:「你上去補一刀。」
許躍撓撓頭,「哦。」
劊子手請假時,獄卒也是能砍人頭的。
照燈籠面色大變:「你們難道不想知道出城的捷徑嗎?」
許躍一愣,眼神直往戚籠臉上瞟,見其無話,一咬牙,握緊了刀子就往下剁。
「等等!」
得虧許躍手法熟練,來不及止勢便轉刀口,刀面『啪』的一下砸在照燈籠閉目等死的臉上,把這張吃飯的傢伙砸的白裡透紅。
戚籠嘴角微勾,「這他娘的才叫談判。」
……
「黑山城初建不知多少年,這翻修卻是不斷,富人府邸重建,道路規劃,城池擴建,這排水的各種溝渠自然也得跟上,乾溝、支線、涵洞、溝眼,四通八達,便是城主府的人也未必辨的全,這下面也是窮人的老鼠窩,下九流的養身處。」
「本來這水渠根據高矮地勢,污水匯聚,灌入城東西方向的大幹溝中,然後流入護城河,最後由護城河瀉入白江,這本無話可說,但妙就妙在不知哪一批工匠偷工減料,貪了修河渠的錢,原本該從內水河再轉入護城河的水溝子,沒走護城河,直接挖了城牆底子,將污水偷摸排入護城河中,這樣便省了一大筆修繕費用,被我一搓背的弟兄無意間發現,這便是咱們的出城路。」
「這可比麻匪翻牆入院的硬把式要安全的多,」照燈籠看著戚籠腰間鼓囊囊的,忍不住戲謔一笑,剛剛那差點被戚籠蹬死的遭遇,似乎並沒有對他造成影響。
「你得先能活著趕到城牆,才能找到你口中的出路,」戚籠不咸不淡的回了句,「看這陣勢,你也未必能活下來。」
「照小爺,那些人都是殺你的?」許躍討好道,生怕對方記恨自己那一刀板面。
「嗨,我哪有這面子,怪蟒幫侯桀、三府皇薛,那才是主要目標,我這只是殃及池魚的那條魚而已。」
「怪蟒幫?」許躍眨眨眼,他不久前才和怪蟒幫的幫眾交換過幫派黑話。
「還能有什麼原因,自然是下克上,兄弟鬩牆反水了唄,」照燈籠撇了戚籠一眼,笑道:「戚大爺應該有經驗。」
「對了,倒也不僅是我,戚天王你的名目,城裡至少有三個人知道,指不定就有人想借著這場亂子,把你這個意外因素解決掉。」
「把刀給我,」戚籠接過雙刀,甩了個刀花,在照燈籠略有些緊張的眼神中,笑容燦爛:「照小爺,那你說說,接下來來的人,是殺你,還是來殺我的?」
話語一落,前方火把『嘭』的聲燒起,接二連三,密密麻麻,蒙面的披甲殺手至少堵住了三個方向。
為首的一位蒙面,身形高大,手持鋸齒大劍,兇狠的眼神盯著四人,雙手握劍,躬身,大腿筋肉鼓起,撲殺過來,恰似猛虎食羊。
背後人潮似火潮。
照燈籠愕然,嘴裡喃喃自語:「這可真真是青絲蛇兒口,黃蜂尾上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