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風雲變亂彈汗山(五)
一支穿著紅衣的騎兵小隊伍沐浴著燦爛的陽光,在白雪皚皚的遼闊草原上飛馳而過,已經開始融化的積雪被馬蹄踩踏,夾雜在黑黃色的泥土之中四散飛濺開去。
隊伍奔上一個小土丘的時候,百夫長宇文三七抬起頭止住了隊伍,手搭涼棚向前看去,隻見茫茫雪地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視線所及之處看不到半個人影,唯有一些鳥獸在辛苦覓食。
宇文三七抬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罵罵咧咧道:“吾等都跑了七八十裏路了,卻連個鬼影子都沒看見,真他.娘.的無聊透頂啊!”
‘三七’這個名字在結繩記事的鮮卑人裏麵很常見,寓意和漢人的‘重八’、‘六六’相同,意思是三月初七出生。但是宇文這個姓氏在彈汗山及其周邊的鮮卑部落中十分罕見,因為姓宇文的大都屬於宇文部落,而宇文部落集聚在更西邊的漠北草原,他們也是東湖人分出來的後裔,後來和鮮卑人混居之後被同化,和鮮卑人同宗同源。不過現在宇文部並未崛起,也沒有東遷並入鮮卑部落。
宇文三七原本是宇文部落一個四處遊蕩的牧民,後來一場風雪讓他不但迷了路,還損失了所有的牲畜。風雪過後,他遇見了軻比能手下的一支巡邏小隊伍,於是順理成章加入了進去,並且因為作戰勇猛而很快被提升為百夫長。
慕容啟一個多時辰前派出了五支騎兵小隊,宇文三七的這個百人隊就是其中一支。他們一路向東搜索,開始的時候還抱著警覺,連續奔跑了很久卻見不到半個漢人的影子,入目之處唯有茫茫的白雪,他們早已經失去了搜尋的耐心。
百餘名手下無精打采地附和宇文三七罵了幾句,好多人都取出水囊狂飲一起,以便讓自己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的頭腦清醒一下,接著就有人勸說宇文三七放棄前進返回彈汗山。
“百夫長,要不咱們回去吧?今天彈汗山上可是有大事發生的,若是咱們及時趕回去立下功勞,軻比能小王肯定會重重賞賜的!”
“是啊,這可是在軻比能小王麵前露臉的大好機會啊!”
“錯過今天這機會,誰知道啥時候才能立下戰功啊!百夫長,回去吧!”
宇文三七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瞪眼道:“乃公更想立功!隻是慕容啟將軍嚴令前出百裏搜尋漢人大軍,現在回去豈不是違抗軍令?”
“百夫長,咱們少說也跑了八.九十裏路了,算差不多了啊!”
“行!”宇文三七點點頭,馬鞭一指前方說道:“看見前麵那座小山丘了嗎?若是到了那裏還沒有漢人出現,咱們就回去!”
“呼嗬!呼嗬……”
眾人聞聽十分喜悅,不等宇文三七下令就一窩蜂向前奔去。
“這群兔崽子!”宇文三七笑罵一句,策馬追了上去。
小山丘在四五裏開外,他們很快就到了近前,吵吵鬧鬧著衝了上去。山丘的最高處大約有十五六丈,站在上麵向前方望去,遠處能看見逐漸起伏變大的山丘,更遠處已經能隱約看到高大的山脈,顯然他們已經接近到了大鮮卑山附近。
宇文三七向前麵眺望了一會兒,索然無味地揮了揮手:“他.娘.的,咱們回去吧!”
手下齊聲歡呼,撥轉馬頭就向山丘下奔去。
宇文三七走在最後,奔到山丘半山腰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就他們這區區百來個人,馬蹄產生的震動怎麽會如此強烈?就像是整座山丘都在顫抖一樣!他猛然勒住韁繩,轉身就向山丘上奔去,隻向前看了一眼就傻了,五六裏外,一麵‘公孫’大旗在狂飆突進,後麵跟著一眼望不到邊的騎兵大隊。
“漢人來了!最少有五萬人!快逃!”宇文三七迅速回過神來,回頭大叫一聲,調轉馬頭就向驚慌失措的手下們追去。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兩員黑甲大將先後奔上了這座小山丘,正是公孫瓚和單經。
單經指著前方叫道:“侯爺,是鮮卑人的探馬!奇怪了,他們跑這麽遠做什麽?”
公孫瓚用力一揮手:“管他們來做什麽,追上去抓活的,不要讓一人跑掉!”
“侯爺放心,他們一個都跑不掉!”單經大笑著,回頭喝道:“單猛,你帶一千人追上去,務必不讓一人逃脫!”
單猛穿著一身嶄新的黑色鎖子甲,手持一把精鋼長矛,大聲答應之後帶著一千精騎衝了下去。
單猛本來跟著公孫續做貼身侍衛,不過這次公孫續卻執意把他留在了天津的軍營裏,生怕一個閃失難以向單經交代。這次單經跟隨公孫瓚率領大軍出征,想要給單猛一個磨礪和立功的機會,於是就帶上了他。
“快跑!再跑快點!”宇文三七一邊跑一邊抽空回頭望一眼,然後就嘶聲大叫著催促手下趕緊逃。
鮮卑人騎乘的是匈奴馬(即後來的蒙古馬),這種戰馬耐力好,也好養活,它的體型矮小粗壯,適合長途奔襲而不能短途衝刺。此前宇文三七等人就奔跑了近百裏路,雖然大多數時間都是慢跑,但是也消耗了戰馬差不多一半的體力,這時跑起來的速度已經降低了不少。
反觀單猛率領的這支千人騎兵,他們是單經的親兵隊伍,也是單經手中最精銳強悍的一支隊伍,他們騎乘的都是烏孫馬(天馬,汗血馬)和匈奴馬雜交改良的戰馬。這種戰馬兼具二者之長,短途衝刺的速度遠遠超過匈奴馬,故而雙方一追一逃奔跑了不到七八裏路,雙方之間的距離已經拉近到了六七十步之內。
“放箭!”單猛大叫著率先放出了一支箭,還處於變聲期的嗓子聽起來有些嘶啞。
刹那間,黑壓壓的箭矢飛向前麵的鮮卑人。
鮮卑人猛然提高速度前衝,但是依舊有二三十個人被射倒在地,近乎一半人當即摔死,剩下的慘叫聲中被後麵衝過來的漢人騎兵踩成肉醬。
宇文三七見勢不妙,趕緊大聲叫道:“烏六,連石,樓牛兒,穆大,帶著你們的人跟吾留下斷後,其他人趕緊逃!無論如何也要有一個人逃回去傳遞消息!”說罷率先調轉馬頭橫刀而立。
那四人相繼大吼著答應,帶著自己手下的十人隊簇擁在宇文三七身邊,緊張地注視著近在咫尺的漢人騎兵。他們都很清楚自己斷無幸理,不過一想到身後就是彈汗山,就是他們的部落和親人,每個人都激發出了血性,凶狠地盯著氣勢洶洶衝過來的漢人騎兵。
“殺!”宇文三七大喝一聲,第一個向前衝去。
“殺!”四十餘人同聲高呼,一個接一個衝了上去。
短短十幾個呼吸過後,一紅一黑兩支人數相差懸殊的騎兵隊伍就撞在了一起!即使每個鮮卑人都抱著必死的念頭,激發起了渾身的凶悍,然而結果依舊毫無懸念,宇文三七的手下一個照麵就全軍覆沒,甚至連叫都來不及叫一聲,他自己被一刀砍中左肩摔落馬下,不過很幸運地沒有被當場踩死。
單猛這邊也損失了三四十個人,幾乎是一個換一個。
“留幾個人抓住他!其他人跟吾追上去!”單猛長矛指著宇文三七大喝一聲,這廝顯然是這支鮮卑騎兵小隊的頭領,說不定能問出一些有用的東西。
其他的鮮卑人回頭一看,馬上又分出來三十人的小隊伍,沉默地向數十倍於己方的漢人騎兵發起衝擊。他們的拚死攻擊僅僅耗費了單猛半柱香的時間,根本就無法給剩存的同伴們爭取足夠的逃跑時間。
所剩無幾的鮮卑人分出了最後的二十幾個人斷後,剩下的七八個人忽然分散開來,向著西麵和西北麵瘋狂逃竄。這次斷後的二十幾個人就像被洶湧的海浪淹沒一般,一個小泡泡都沒冒出來就全都被斬落馬下。
“分兵追擊!”單猛一揮手,一千人的騎兵隊伍迅速分成十幾支小隊,呼嘯著向前追去。
逃跑的那七八個鮮卑人和坐騎都疲憊不堪,好幾匹戰馬嘴裏已經開始吐著白沫,顯然體力已經衰竭了。更要命的是這裏地勢平坦開闊,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都不可能,又追逐了兩三裏,這幾個鮮卑人除了兩人受傷被擒之外,其他的幾個都拚死抵抗,最終變成了血琳琳的屍體。
後麵趕來的單經歎道:“侯爺,鮮卑人雖然遠遠不如檀石槐當年,但是還是很悍勇啊!”
“此言甚是啊!”公孫瓚眼中殺氣四射,冷冷道:“也正因為如此,本侯這次才要狠狠打斷鮮卑人的脊梁骨!對待這些胡人,唯有殺的他們怕了,他們才會心甘情願被吾等當牛馬驅使!把那幾個俘虜帶上來,本侯要親自審問一下!”
很快的,宇文三七和僅剩的兩個手下就被帶到了公孫瓚麵前。
公孫續伸出長槍把宇文三七低垂的腦袋抬了起來,用流利的鮮卑語問道:“爾等是誰的手下?”
“呸!”宇文三七一口唾沫吐了過來,怒喝道:“漢狗,軻比能小王早晚會為吾等報仇!”
“倒是條漢子!”公孫續冷笑著抽回長槍,回頭對身後的老六點點頭。
老六飛身跳下馬,獰笑著走到宇文三七三人麵前,緩緩拔出了腰間的短刀。
宇文三七瞪著老六,眼中毫無半點懼色。
另外倆人明知必死,也根本沒有求饒的意思,都惡狠狠地盯著公孫瓚。
“這倆人是你的手下是嗎?”老六微笑著詢問,說的也是一口地道的鮮卑語。
宇文三七怒哼一聲,轉過頭去懶得理會。
老六嘿嘿一笑,一刀就斬在其中一人的左手腕上,頓時鮮血飛濺,一隻斷掌掉落在雪地上,地上瞬間紅了一片。那人嘶聲慘叫,想要掙紮卻被幾個人死死按住,眼睛一翻白竟然疼暈了過去。
“這是第一刀!”老六笑著對宇文三七說道,笑容未斂又是一刀斬出,把那人右手腕也齊根斬斷!
那人身體抽搐了幾下痛得醒了過來,大聲嘶吼著讓老六殺了他。
“殺了你?”老六笑眯眯地搖搖頭,手中短刀比劃了一下,“那豈不是便宜你了?接下來是你的雙腳,然後就是耳朵、鼻子和眼睛……最後才會挖出你的心髒!”
宇文三七大叫道:“你是個殘忍的魔鬼!檀石槐大王在天之靈一定會讓你下地獄去!”
“檀石槐?抱歉,他活著的時候可能吾會懼怕三分,死了就免了吧!”老六刷刷又是兩刀,那人的雙耳接連飛到了地上。
那人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卻因為痛得自己咬斷了舌頭而說不出話來。
“一刀殺了他吧!”宇文三七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怒吼道:“你們這些該下地獄的魔鬼,隻要給他一個痛快的,想問什麽吾都會說出來!”
“早這樣多好?”老六露出和煦的笑容,反手一刀刺進了那人的心髒。
宇文三七眼中幾欲噴血,他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惡狠狠地問道:“你們想問什麽?”
公孫瓚冷然問道:“爾等是誰的手下?”
“吾是軻比能小王的部下。”
“為何來此?”
“軻比能小王說可能會有漢人大軍到來,於是讓吾等打探。”
“什麽?!”公孫瓚和單經同時驚呼出聲,難道這次出兵的消息竟然泄露了?
宇文三七見狀心頭掠過一絲痛快,忽而想到了一個好主意,趕緊低下頭去以免被公孫瓚看出自己的心思。
公孫瓚皺眉問道:“你怎麽看?”
單經沉思了一下,很自信的說道:“侯爺,此人最多隻是個百夫長,不可能知道太多的機密!依末將看來,軻比能恐怕隻是猜測罷了!”
“應該是這樣!”公孫瓚點點頭,沉思道:“這廝會不會是在說謊?”
“都到這個地步了,他應該不會說謊!”單經搖搖頭。
公孫瓚和單經這幾句話用的是漢語,宇文三七一點都聽不懂,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心裏忽然升起的那個念頭。
公孫瓚看著宇文三七,喝問道:“彈汗山上現在是什麽情況?”
“軻比能小王和右賢王步度根帶著大軍去了山上的祭台,左賢王素利率領三萬人馬駐守在半山腰處。”宇文三七實話實說,隻不過把素利手下的兵馬擴大了一倍。
“看來從正麵衝上去有些危險!”公孫瓚對單經低聲說了一句,然後繼續問道:“公孫續這幾日在做什麽?”
“公孫續剛到歠仇水就擊潰了素利大王的五千人馬,不過他也受了重傷,被和連大王安置在王宮中養傷,據說今天的祭天大典他也不會參加!”宇文三七按捺住自己的心跳,強自鎮定開始撒謊。
公孫瓚一驚,急忙喝道:“此言當真?若是有半句虛言,定讓你受盡酷刑而死!”
宇文三七指著最後一個手下,冷冷道:“吾說的都是真話,不信的話問問他。”
老六目光看了過去,那人刹那間嚇得尿了褲子,不過還是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吾兒若是有個閃失,定要讓二十萬鮮卑人陪葬!”公孫瓚臉沉如水,咬牙切齒立下了誓言,抬頭望著西麵若隱若現的陰山,低聲喃喃道:“子民啊,務必要堅持到為父的大軍趕到啊!”
單經也抬頭看著前方,低聲勸道:“侯爺無需太過擔心,子民有勇有謀,又有趙雲和閻柔從旁護衛,一定不會有事的!”
“說的沒錯,子民乃是上天眷顧之人,肯定不會有事的!”公孫瓚迅速振作起來,躍上馬背大喝一聲:“全速進兵!”
單經上馬之前,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山脈,呢喃道:“子民啊子民,難道你真的受了重傷?老夫實在有些不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