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乾燥的手掌捧住她的臉
阮舒奇怪地看向對方。
那女人正是從圍聚一堆的那幾個人當中走出來的。個頭比阮舒矮,仰著脖子瞧阮舒,問:「你是林氏保健品的老闆?」
一般如此問話,多半不是什麼好事。阮舒先行判斷,略一滯,遲疑點頭:「是……」
聞言,那女人當即對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嚷:「老公!就是這個女人!就是這個女人害死咱爹!」
阮舒尚未反應,那男人衝上來猛地一把推她的肩膀。阮舒一個趔趄,狠狠撞到玻璃門上。
大廈的保安上來拉那男人:「有話好好說,別動手,人家還是一女人!」
「死的又不是你爸!你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那男人凶神惡煞地吼保安。
那女人緊隨其後嚷道:「大家來評評理喲!我公公是老老實實的農村莊稼漢,我婆婆去得早,公公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的,辛辛苦苦了大半輩子,把我老公拉扯大,拼死拼活供我老公讀書。好不容易我們夫妻倆有能力了,接他老人家進城裡來享福,好日子沒過幾天,就被這坑人的公司給害死了!」
「這些無良商人!假裝慈善地在商場送保健品,結果全是過期的!我公公死得慘,都口吐白沫了!我們今天一定要討回個公道!」
一番話入耳,阮舒大概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由詫異擰眉。前兩天公司在商場養生現場會上免費派送給八旬以上老人的保健品過期吃死人?怎麼會這樣?
這對男女還拖家帶口的領著三個均未成年的孩子,三個孩子手裡皆舉有寫著碩大黑體的「伸冤」「殺人償命」「還我公道」之類慘兮兮字眼的牌子。
一家子五口人就如此抱成一團哭,場面十分惹眼。
聚集的數十人被煽得群情激奮,一個個全跟死了自家的爹似的,指指點點羞辱咒罵。
烏泱泱的一片人圍過來,阮舒還算鎮定,腦子也清醒,穩下心緒,向那對夫妻道,「不好意思,我還不怎麼清楚你們所說的這件事,等我上去辦公室全面了解情況。如果真是我們公司的保健品有問題吃死了人,我們一定不會推卸責任。」
「你們報警了沒有?」阮舒十分誠懇地建議,「儘快讓警察介入調查。你們現在這樣,吃力不討好,我也無法馬上就給出一個說法。」
「收起你的假惺惺!你不願意讓我們留在這裡對大家揭露你們的真面目吧?我告訴你,這件事你別想私了!我們就是要鬧大,鬧得越大越好!鬧到所有的記者媒體那兒去!你們這種黑心肝的公司就該被曝光!你們別想再繼續禍害人!」
那女人忿忿地一通唾沫星子,又進一步地煽動周圍人同仇敵愾的聲援。
阮舒見勸不動,也無法,想著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把事情調查清楚,轉身就要進大廈。那女人卻攥住了她的手腕:「你上哪?你就給我呆在這裡,等著警察來抓你!」
對方有點蠻不講理,阮舒捺下不悅:「我答應過的,如果真是我們公司的問題,我們一定不會逃避責任。你們不是想要個說法想要個公道?我現在就是要上去處理這件事。」
「你是要處理事情還是要跑路?」那女人冷哼,「我見多了這類社會新聞,都是公司出了事,老闆丟下所有員工一個人卷錢跑路!想唬弄我們?沒門!」
說話間,那女人又拽住阮舒的衣服,把她人往人群中央拖。
阮舒當真惱了,試圖去捋那女人的手。那女人自己腳下不知被什麼絆到,踉蹌著險些栽倒,看起來卻像是被阮舒推了一把似的。
「你敢打我老婆!」那男人當即爆了,一大步跨到阮舒面前,粗壯的手臂遽然一揮,一巴掌打在她的頭上。
腦子轟一聲,阮舒眼冒金星,摔倒在地,手臂狠狠地在水泥地面上蹭破一大塊皮。
「阮總!」助理在這時匆匆從裡面跑出來,攙扶阮舒,對那男人道,「你們怎麼可以打人?眼裡還有沒有法律了?你們這樣是妨礙公共秩序,我們已經報警了!」
見助理和阮舒是一夥兒的,那男人惱怒地連她一起推倒:「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跟你們講法律討公道的!報警就報警!我們還怕了你們不成!」
「無良奸商!無良奸商!無良奸商!」那女人帶頭,煽動眾人包圍住阮舒和助理,齊齊喊著口號,響亮地回蕩在大廈樓下,一時間氣勢凌人,路經的行人車輛有不少停下來看熱鬧。
助理想和他們講道理,比不過對方人多嗓門大,大廈的保安上前來勸阻無果,試圖護阮舒和助理進大廈。
那女人瞧出他們的意圖,煽動眾人一起湧上來揪住她們不放,雙方相互推搡拉扯起來。
阮舒被擠在最中央,混亂中被扯著頭髮、衣服,時不時就有巴掌和指甲往她身上刮,頂多只是躲閃,始終又冷又硬地不還手,也禁止助理和那些來幫忙的保安不許還擊——
她看得分明,圍觀的不少人在拿手機拍攝,之後視頻肯定會傳到網路上。她再狼狽都不要緊,可畫面上不能出現一絲半點這對夫妻被欺負的動作,否則無論真實情況如何,她必將被群起而攻之。
沒辦法,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如此。這對夫妻現在是眾人眼中的弱勢群體,佔領著多數人同情和支持的高地。
幸而很快警察就趕到,驅散人群,制止了場面的繼續混亂。
幾人被帶去警察局做筆錄。
昨晚掃黃躲了一劫,今天卻還是進來了。警察問什麼,阮舒就答什麼,堅持配合的態度。不多時,她意外看到了傅令元。
他正從門外進來。一身藍黑色的長風衣,大冷的天也沒扣扣子,就那麼隨心地敞開,被風吹得揚起衣擺,恣意而張揚。裡面穿得也不厚,只一件深色的薄毛衣。好像他一直這樣,不怕冷。
並非阮舒自作多情,而是偏偏趕在這檔口他出現在警局,阮舒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不自覺便是「他該不會是特意為她而來的吧?」
不過視線對上時,他投過來的眼神有點寡淡,和平日的慵懶閑散十分不一樣。阮舒只覺得古怪。轉瞬,他率先挪開目光,由一個警員帶著不知道往哪走,未與她有任何交流。
收回眼,阮舒表情不變,繼續回答警察的問題。
然而沒兩句話,有另一個警察走來,附耳與給阮舒做筆錄的警察說了什麼,阮舒突然被告知她和助理兩人都可以走了。
聽聞,那對夫妻立即又嚷嚷,要警察將阮舒抓起來坐牢。
「坐下!安靜!」兩人的動靜挑戰了警察的忍耐力,不禁厲聲,「現在處理的是你們聚眾鬧事,她們沒有責任當然可以離開。至於過期保健品吃死人,那會有另外的相關部門負責調查。」
阮舒清楚這對夫妻目前情緒偏激,聽不進任何道理,她便也不浪費唇舌,可她還是需要向他們了解一件事情:「老人家領回去的那些保健品呢?家裡應該還有剩吧?」
「你想幹什麼?銷毀證據嗎?」那女人異常敏感,「我們有剩也不會給你!我們會交給警察的!」
阮舒的本意只是想確認那些保健品是否屬於林氏,以及上面的生產日期。既然說會交給警察,阮舒倒是放了心。
她無懼承擔承擔。但她不想承擔莫須有的責任。
出到警局門口,阮舒狀似語氣聽似平和地問助理:「你早上什麼時候來的公司?」
她記得她到公司樓下時,那群人看起來貌似已聚集了有一會兒。卻是沒有任何人預先告知她這件事。
助理聽懂她的言外之意,低垂腦袋回答:「我來的時候也發現樓下聚了人,但當時沒在意。後來是樓下保安上來告知情況,說你在樓下被圍攻,我才趕下去的。阮總,不好意思。」
阮舒斜斜睨一眼助理,沉吟數秒,只道:「現在通知下去,讓大家準備準備,我回去后開會。」
「是!阮總!」助理點頭,連忙掏手機開始打電話。
今天的天氣特別不好,天灰濛濛陰沉沉的,冷風颳得呼呼。撩了撩被吹亂的頭髮,阮舒走到路邊,伸手攔了輛車。
和助理一起坐上車后,阮舒也從包里取出手機。一打開新聞頁,跳出的就是「林氏過期保健品吃死人」「家屬聚眾鬧事求還公道」兩個關鍵信息。不出所料,在公司樓下遭受圍攻的視頻漫天飛。
來警局做筆錄之前,她打電話交代了公關部及時發表致歉聲明,除了向死者家屬表沉痛,最後的落腳重點一定要在「積極配合相關部門調查清楚此次事件」。
但目前的形勢,林氏依舊被網上的鍵盤俠們口誅筆伐得一無是處。
稍微瀏覽兩下,阮舒便收起手機。
其實關於早上被圍攻,她心裡還有問號沒解答。最可疑的莫過於她當時是被那個女人認出來的,就像特意守在那圍堵她似的。
闔上眼,她揉了揉眉心。
腦袋有點亂……
待回到公司,阮舒已然重新打起精神,眸光反比以往更加清銳。
開會的目的不是為了追究責任。況且現在根本不是內部追究責任的時候,而是要把那兩天活動的所有細節全部徹查。首當其衝的兩件,一是確認倉庫內其餘保健品的質量安全。
第二便是對活動期間贈送出去的所有保健品進行調訪——都是同批次的產品,其他人是否也出現了狀況?幸虧當時為了客戶反饋的需要,給所有的受贈者都做了身份登記。
會議開到一半時,工商局、葯監局和警察局各派成員組成的調查小組就來了,整個公司的氛圍愈發緊張。不過他們的態度比阮舒預想得好,並未多加為難,讓法人代表近期內不得離開本市——這讓阮舒大大鬆一口氣,她本以為自己可能要被暫時收監拘留。
而他們所要求林氏配合徹查的差不多也是開會提出的那兩件事。說實話,有官方的人員介入調查,阮舒反而覺得更省力更效率些。
會議結束,任務也全部分配完畢,每個人迅速下去執行。阮舒和林承志各領一半要事,倒是暫且放下了內部矛盾。
晚上十一點,阮舒看完今天調訪的一部分記錄,才發現時間已經很晚。還有倉庫清點後送來的數據沒看,她已做好了今夜留宿公司的準備。
活動活動酸痛的脖子,阮舒起身,帶上錢包和鑰匙,打算到留下的便利店吃點東西,填飽肚子再繼續工作。
不僅公司只剩她一個人,同在一層樓的其他公司里人更是早就走光了。
阮舒有些愣神地等著電梯,好不容易「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裡面卻是悄無聲息地站了個人。
「嚇到了?」傅令元將她那一瞬間的神色收進眼裡,「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來怕鬼。」
阮舒不接他的調侃,兀自詢問:「三哥,你怎麼來這裡了?」
傅令元從電梯里走出來,抬了抬手臂,示意手上的打包盒,道:「沒人陪我吃宵夜,找你搭個伴。」
阮舒:「……」
他已自顧自朝林氏走,看起來竟是熟門熟路的。
阮舒蹙眉立於原地不動。
幾步后察覺阮舒沒跟上,傅令元回頭,目光懶懶地朝她揚揚下巴:「幹什麼?等你開門。」
阮舒斂起神色,默不作聲地走上前。
她的辦公室並不大派豪氣,但收拾得異常整潔乾淨。物件不多,辦公桌椅、沙發、茶几、飲水機和一書架。書架上所擺的書籍多為經營管理類和大數據類,其餘便是文件夾,不見裝逼的深奧古籍。窗戶邊擺有兩盆綠植,枝幹亦修剪得精簡。
完全沒有透露出女性特徵。
「三哥,坐。」阮舒招呼著,去柜子里翻茶葉,「喜歡什麼?西湖龍井還是金駿眉?」
傅令元盯著她的臉,挑挑眉峰,沒說話。
阮舒狐疑:「怎麼了?」
傅令元走到她的面前,乾燥的手掌捧住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