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交代後事
第二天,春風呼嘯,天空萬里無雲,初春的太陽稍有熾熱之感,溫潤皮膚很舒服,溫吞何煦的日光中,大軍卻開始了焦躁的準備。此去生死兩茫茫,再好的陽光也無人有心享受了。
對於史從雲來說更是,一個月,他剛剛熟悉容入這個世界,了解這裡的人,明白這裡的事,融入這裡的節奏,又被迅速推向另外全新的開端,前途未卜的路上。
還好史從雲死過一次,比較看得開。
他不斷在心中告誡自己,這是個平均年齡只有三十齣頭的年代。這次北上生死五五開,再不想死也不由人,能不能回來看老天給不給面子吧,所以如果無法主宰命運,至少死得洒脫些吧。 ……
早上起來,他沒去大營,收拾好一些細碎物品后,他到自己屋中,把所有積蓄的值錢東西都搗騰出來。
全堆在一起也沒多少,一堆各種通寶,最貴重的是少數幾樣細碎金銀之物。
唐末之後,短短几十年,有眾多國家,五個朝代。
時間長的十幾年,短的如前朝滿打滿算也只有四年,大多都仿照唐朝發行過自己的錢幣,卻並不怎麼管用,無法得到百姓認可。
所以如今在民間通行的依舊是幾十年前唐朝發行的「開元通寶」,而因為唐朝早沒了幾十年,無人大規模鑄錢,這些錢幣都有比較高的價值。
他本想把錢財都交給大娘小娘,讓她們代為「代為保管」,其實就是好聽點的交代後事,假如自己回不來了也免得浪費。
沒曾想大娘小娘似乎跟老爹史彥超有話說,進北院半天不出來。
史從雲就是用腳指頭都想得到他們幹嘛去了.……
想了一下,他去西屋第三個廂房,推門而入,裡面的趙侍劍小姑娘被嚇一跳,驚慌站起來不知所措。
史從雲湊過去,乾淨的坑窪木桌上擺著筆墨,陽光從斑駁的紙窗透入,正好照在桌面,光束中精靈般的顆粒在飛舞。
紙張放得平整,兩邊小心翼翼用兩根乾淨光滑紙鎮壓著,是從河邊撿回來的光滑長石。
娟秀字跡好看,賞心悅目,有些墨跡很新,帶有濕意,是小姑娘才寫下的,有些則像以前寫的。
可惜他基本都看不懂。
一張紙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子,幾乎沒有空白之處,看得出小姑娘的珍視和節約。
小姑娘沒那麼多錢買紙,只好一張紙盡量利用到極致,這張紙定是寫了好多天了。
史從雲想到小時候家裡咬牙給他買第一套彩筆時的喜悅。
「你……少爺有什麼事吩咐嗎。」趙侍劍很慌,急忙起身後退,嬌弱身軀幾乎貼著牆角,低下小腦袋緊張的說。
史從雲想把不多的財物留給這倔強的小丫頭,並把手中小木箱放在桌上。
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很短暫,小姑娘是為他做事最多的。
洗衣做飯,著甲卸甲,有時還要幫他喂馬,和他一起去城中買油鹽米菜。
趙小娘整天灰頭土臉的也不知道打扮,都有些不像女孩子。
史從雲看得出小姑娘做這些事其實很不熟練,以前想必沒做過這些,不過每樣都做的用心認真。
他不知道以前史從雲的生活是如何的,可短短一月來,最令他暖心的就是大娘小娘和趙侍劍了。
大娘是血濃於水的關懷,小娘的關心有依仗的部分,小娘趙矜是個膽小的人,又聽說以前是官宦人家,父輩官至宰輔,後來家道中落,想必過怕了苦日子,所以做事說話總是小心翼翼。
他是史家嫡出長子,所以小娘對他的關懷中也帶有功利的示好。
王嬸王叔他們大多都是如此。
就連軍中的王仲等人也是。史從雲不傻,平日笑呵呵和他們打交道,但心中對這些關係確是看得清的。
一個親兵都頭,手下領著一百多號精兵,為何天天跟著他跑呢,不就是高衙內身邊的陸謙么,只要一聲令下,害死恩人林沖也在所不辭。
只是陸謙是好人還是壞人,乾的好事壞事並不取決於他,而取決於高衙內,高衙內需要陸謙才能為非作歹。
而史從雲則需要王仲才有安全感。
身邊跟著幾百號聽話能打的壯漢,在陌生危險的世界感覺總是不一樣的。
他沒有道德潔癖,並不反感這種利害依附,再說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
但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中,趙侍劍趙小姑娘是最不一樣的。
這個整天灰頭土臉的小娘史從雲最喜歡,最欣賞。
她不會討好誰,不會討好女主人顧英,不會討好家主史彥超,也不會討好他這個少主史從雲,做事生疏又及其認真努力,努力活得有尊嚴,獨立而堅韌。
若果說到具體處事,如果在艱難世道中求生,小娘王仲這樣的人就是世上的大多數人,可能連他自己都是,為了生存能放低尊嚴依附於人,沒有自己的主心骨。
趙侍劍十有八九是不會的,她很倔強,很要強,很獨立,所以史從雲很欣賞。
只可惜這樣的人下場往往都不會好。
史從雲想罷,覺得或許可以成人之美吧。
大娘小娘沒法見,那就送給趙侍劍吧,所以就賴了西廂房。
可見她緊張害怕的小可憐模樣,頓時又玩心大起,放下手中木箱壞笑道:「小爺明日出征,生死未卜,至今還沒嘗過女人,所以找你試試,嘿嘿。」
他壞笑著搓手裝作要上前,結果把小姑娘嚇得呆在原地。
趙侍劍反應過來后突然後退,緊緊靠著牆角,死死瞪著他,激動道:「你,你不要過來,否則我……我死在你面前!」
說完已經眼淚汪汪,卻強忍著不掉下來,渾身發顫緊張打量四周,想找機會逃走。
史從雲懵了,這反應的烈度超出她想象,顧不得開玩笑,連忙舉起雙手並停下:「只是開個玩笑嘛。」
「來來來,看少爺給你的好東西。」史從雲說著指著桌上的小木箱。「送你了。」
趙侍劍急忙搖頭,豆大的淚珠再忍不住滾落:「我不要!我……我很醜的,身上還很臭,少爺,求.……求求你放過我吧.……」她聲音發顫,看起來害怕極了。
史從雲這才反應過來,他可能玩笑開過頭了,有些忘了身處何處。
在後世那樣安寧時代,犯罪率低下,犯罪成本很高,他這樣說話,大家基本都只會當他說個笑話,可當下若有人這麼說,十有八九要被當真的!
他連忙退後,讓出安全空間,「少爺錯了,剛剛是我嘴賤,真是跟你開玩笑的,快別哭了。」
說著把木箱打開給她看,露出連忙的錢幣和黃白之物,「某明日就要上戰場廝殺,能不能回來還是兩說,這些留著也沒用,送你吧,平日辛苦你伺候少爺了。」
趙小娘還有也懵懂,將信將疑,隨即又連忙拒絕:「無功不受祿,我不能要。」
「必須要,這是命令!
讓你照顧那麼多天,小爺不是什麼忘恩負義之人,你儘管拿著,你不拿萬一小爺在高平掛了回不來可都浪費。」史從雲給她講道理。
「什麼掛了?掛在樹上嗎?」趙小娘淚眼婆娑,不解的問。
「掛了就是死了.……」史從雲看著桌上一手好字,又臨時添了個理由:
「多好的字,其實我小時候也想學寫字的,不過天天打仗哪有時間,看見你的字就覺得好。
有這些錢財你可以多買點紙張筆墨,以後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不用像這樣摳摳搜搜的多痛快,我就是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快收著吧。
至於多出來的以後做嫁妝,讓小娘給你找戶好人家。」
「我……」這些小姑娘也猶豫了。
史從雲不理她,反著木箱轉身就要走,到門口又停下補充:「最好就找戶周國的人家。」
他記得最終是周朝也就是北宋一統天下,在周朝生活總歸比別的地方好,像蜀國南唐吳越那些地方,往後有的是仗打。
小姑娘看著他不哭,有些不解又吃驚的看著他。
史從雲咧嘴一笑,他其實也想哭,交代後事的感覺並不好受,他已經盡量壓抑自己的情緒了。習慣性上前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臉蛋,有些傷感又可憐,「唉,連打扮都不會的傻姑娘,希望你能活得如願以償吧。」說罷轉身離開了。 ……
第二天一早,旭日東升,大軍集結,準備開拔。
轟隆隆的馬蹄隔著數里都能聽見,漫天塵土直扶搖直上,在黃河南面席捲漫天。
確切的消息已經出來,新官家郭榮御駕親征,眾大臣極力勸諫,官家與他們辯駁時以唐太宗作比,說唐太宗李世民創業時也親征,他能如泰山壓頂般擊破敵軍。
中書令馮道反駁,認為官家比不了唐太宗,也不是泰山,惹得官家大怒。
最終御駕親征的決定還是定下來了,這讓許多人大吃一驚,也不知該驚訝於新官家的魄力還是說他不知天高地厚。
在戰爭結果出來之前,少有人會妄加評價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戰爭無法避免。
這些消息普通將士是聽不到的,可跟隨在史彥超身邊,史從雲多少都能聽聞。
汴京離鄭州很近,消息來得也很快。
到二月底,調龍捷軍渡河的命令已到。
大軍在黃河渡口集結,徵集附近村民和商人大小船隻數百,浩浩蕩蕩開始渡河,向黃河北岸渡口而去,足足渡了三天半。
即便他們是精銳,每個士兵都要帶的東西依舊有一大堆。
前三個軍的戰兵每個人四五十斤重的全甲,長短兵器和柴刀加起來也有十幾二十斤。
之外還有口糧陶鍋毛氈皮水柴刀火石帶等吃飯睡覺喝水生火用的傢伙,丁零噹啷一大堆。
若沒馱畜,光是帶這些東西長途跋涉就能累死個人。
還好他們是精銳,多數普通士兵這些東西都是要自己帶的。
不過雖然他們龍捷軍是騎兵,可戰馬精貴,大戰前吃得比人還好,平時趕路是捨不得騎的,更別說用來馱東西這樣容易傷著馬的活計。
這時輔兵的騾子老馬馱馬便到出力的時候了。
史從雲作為「衙內」則更加從容些,他有一匹騾子,一匹戰馬,還有王仲邵季等親兵的幫忙。
不過即便如此還是很累人。
走的時候鄭縣大營到黃河渡口之間的大道兩側都擠滿百姓,人山人海。
不過並不是喜迎王師,也沒什麼軍民魚水一家親的景象,只是士兵要出征,家中親屬送行。
郭威有污點,也有明君作為,整肅禁軍就是其中之一,周朝禁軍軍紀比起之前各朝禁軍嚴明許多,不過讓百姓往前信任那是不可能的。
大娘小娘也帶著家中眾人來送行,老爹只是點頭沒有多說,趙侍劍一直欲言又止,終還是沒有開口,靜靜送他們遠去。
大軍渡河落腳后,北方消息不斷由快馬傳到史彥超大帳中,形勢越發緊張。
偽漢國主劉旻率大軍三萬餘,勾結遼國武定軍節度使楊滾南下,由晉陽往東南,經過團柏,大軍囤粱侯驛。
隨後前鋒南下在太平驛附近攻破後周守軍,繼續南下圍困潞州,昭義軍節度使李筠出戰不利,退守城中。
偽漢和遼國聯軍一路進展順利,兵鋒很盛。
河邊大營安靜佇立在黃河北面,過了河就沒有回頭路,北上一戰已經註定,對此許多人心裡都是不安的。
汴梁的官員已經來了,官家決定在三月初三御駕親征,乘輿大約初五六過河與他們匯合。
龍捷軍作為侍衛親軍精銳,要伴隨中軍聖駕,打起來他們也是最先要拚命的。
夜裡,涼風習習,史從雲和眾親兵圍坐火堆邊吹牛。
史家親從有三百多人,都是跟隨史彥超南征北戰之人,他們裝備精良,身手了得,上了戰場會跟著史彥超一起衝鋒陷陣。
三百人一共三都,一都都頭就是史從雲,二都王仲,三都邵季。
史從雲沒什麼架子,與眾人圍坐吹牛,大男人在一起愛說女人,說著說著又到了吹牛時間,有的吹殺了多少人,有的吹如何殺敵,搶女人。
說著說著團坐眾人把目光看向他,他在眾人里年紀最小,十五歲上戰場,在這個年代不是個例卻也不多。
古人說虛歲,他其實是十四周歲。
史從雲尷尬,他哪有什麼功績可以吹噓,這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又或者說,十四歲就去送死,是不是太年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