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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朕的冠軍侯

  白日西斜,東南面的大片田野,綠色不復存在。殘肢斷臂,到處的屍骸和鮮染紅田間地頭,濃鬱血腥夾在春風裡,隔著很遠也能從風中聞到。

  那樣的氣味史從雲的鼻子早就習慣了,否則說不准他會覺得噁心。

  田間蔥鬱墨綠的麥苗被身著重甲的士兵碾碎成泥,隨後又被溫熱的血液澆灌。

  控鶴軍第一軍第二軍第三軍的將士正從東南面三面包抄合圍唐軍,隨後快速幾塊,在田間地頭追著唐軍跑。

  東南角的唐軍已陣型散亂,難以聚攏,只顧各自逃命,慢慢變成一盤散沙,如混亂的螞蟻,各自逃竄,再難聚攏抵抗.……

  大片陣型嚴密的控鶴軍將士驅趕著南唐軍往西跑,不少唐軍毫無鬥志,直接丟了手裡的兵器,跪在田地中投降。

  慢慢的,前方的中軍和右翼唐軍也發現自己的主帥逃跑,後方精銳潰敗,就要被周軍抄後路包抄,頓時也完全沒了作戰的心思,丟盔棄甲,接連往南面逃竄。

  一開始逃得人還不多,軍陣後方的監軍砍幾個人,暫時阻止崩潰,不過隨著後方帥旗開始移動,逃跑的人越來越多,監軍自己都害怕先逃再難阻止。

  全局的變化只發生在半個多小時之內,自從南唐軍大旗開始西移開始,動蕩如同水波,以帥旗為中心向著向四面八方和遠處擴撒,迅速摧毀唐軍的陣型。

  到此,整個大局面上,漫山遍野的唐軍大多沒了鬥志,開始向著西南方向奔走逃竄,這場數萬人的大會戰,局勢越來越明朗起來……

  史從雲心裡得想大吼幾聲,宣洩一下情緒,卻忍住了。

  表面上卻依舊沒事人一樣,面無表情,雲淡風輕的看著遠處戰場,逼格滿滿。

  身邊親兵看著遠處一切,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開始顫抖:「廂主!贏了,咱們好像贏了!」

  「激動什麼。」史從雲努力保持淡定,做出一副盡在掌握中的姿態,微微抬手,「早在兩個時辰前某就知道這結果!

  不必大驚小怪,去知會史副帥一聲,敵軍已經潰逃,可以追擊了。」

  眾人看他眼中都是崇敬的神色,傳令兵一聽這話,連挺直腰桿大聲答應:「某這就是!」說完利落上馬,打馬向南面桃林那邊而去。

  過了一會兒,腳下大地開始震動,西面的史彥超大軍開始再次往南,追擊南唐潰兵。

  正好這時候,左後方響起鼓號聲,大片旗幟和人影越過麥田,開始向南面推進,左後側的李重進虎捷軍也開始向南進軍。

  「咱們打得最難的時候他們屁都不放一個,現在想來撿便宜!」有人不滿的道。

  史從雲心裡也不滿,可他沒辦法,南唐軍潰敗后李重進部才投入戰場的,到時戰報上肯定會算李重進和虎捷功勞。

  這種事是說不清的,反正如今天下的事官家說了算,打仗又不可能在管官家眼皮子底下打。

  此時整個正陽南面的局勢,已經變成南唐軍漫山遍野往南跑,後方的周軍緊緊跟在屁股後面追擊。

  閭丘仲卿由衷佩服:「廂主真是指揮若定,胸有韜略,腹隱甲兵!

  老夫起初還以為這仗南唐兵多,李重進作壁上觀,不會輕易助咱們,只怕凶多吉少,沒想到廂主原來早就成竹在胸,有了算計……

  廂主年紀輕輕,這樣的智略和定力,實在世所罕見。」

  閭丘仲卿撫著鬍鬚,他說話不像刻意的討好,反而是像發表感慨一樣坦然:「老夫這半生從齊地到河北,河東,出過塞北,漂泊遊盪,雖碌碌無為,可見識的人卻很多,

  這其中人傑也不少,各有所長,可能和廂主比的卻著實沒見過。

  不過廂主給老夫一種奇怪的感覺。」

  「奇怪?」史從雲好奇看向他,勝利的喜悅席捲,此時整個人也放鬆下來,遠處夕陽西下,平原上的馬拉出長長影子,局勢已變成一邊倒的追殺。

  「嗯,廂主有的是才能和韜略,像是要干大事的人,可似乎……還沒有做大事的準備.……」

  史從雲點頭,「你說得要道理。」

  「下令全軍追擊吧,閭丘先生隨軍去指揮調度,我在這站會兒……」史從雲深沉的道。

  閭丘仲卿點頭:「都使有大事要想吧,老夫定會儘力做好。」

  他點頭,其實他是因為站了一整天,之前太緊張沒注意,這時候放鬆下來才發現整個人的腿部都是麻的,幾乎沒有任何直覺,動一下說不定就摔倒了,那樣就太丟人了。

  遠處,天幕逐漸黯淡,兩三個星天外,下方眾多光點閃爍,是追擊的大軍開始點起火把,竟然比黃昏的星空更加耀眼奪目,一時間分不清到底哪是天,哪是地了。

  既然站不住,史從雲乾脆原地坐下,心想這時候要是有個小娘來個給他揉揉腿,那該多少。 ……

  同樣的事,在不同人的眼中是不同的情況,人的想法總是不一樣的。

  所以這場勝勝利的看法,在別人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黃昏,山河浴血,千里大地變成火紅世界。

  正陽東南的山頂,眾多甲士環衛,下方水渠倒影血色夕陽,恍若流淌一渠熱血,灼人眼目,遠處火光閃爍組成長龍,漫山遍野的火龍正往南緩緩移動,在曠野中遊盪前進。

  那是周軍正在追擊南唐的潰兵,一路向南。

  半天前,鋪天蓋地,氣吞山河,漫山遍野遍布的南唐軍,讓她心中戰慄害怕,讓王溥等人不安,讓李繼勛急著勸說官退到淮河北岸,連官家自己也躊躇不定,坐好北渡淮河準備的南唐大軍,此時潰不成軍,恍若遍地散沙,丟盔棄甲全線向著南面逃竄。

  田地里到處丟棄的甲胄兵器旗幟,在夕陽下反射著好看的光。

  一切如做夢一般,如夢如幻,現實就像兩個時辰的長夢,都有些不敢相信這竟是人力所為,是人能做到的事。

  符后獃獃看著遠方一切,漂亮端莊的鵝蛋臉臉上竟忘記該用什麼表情去裝飾,就像往常她所做的那樣。

  兩耳邊官家和眾人的對話也忘記去留心傾聽,遠遠看著佇立在大軍後方,不動如山,鎮定自若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心中竟是一種異樣的情緒。

  有那麼一剎那,她甚至想唐突開口,讓人去把那傳說中只有十六七的史從雲叫來,她當面好好看看,好好瞧瞧,仔細看清楚問明白,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什麼樣的少年兒郎。

  何等人物能在千軍萬馬面前鎮定自若,不動如山,運籌帷幄……

  彷彿他像一座山站在那,萬千人馬也過不來,天塌下來也不會有事,對面漫山遍野的人他全都不放在眼裡。

  符后覺得這或許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像人們口中所說的大丈夫模樣的男兒……

  這樣的想法令她很緊張,很害怕,心跳得很快,好在旁人是不知道到的,大家都在往那邊看,她也看就不會那麼突兀,她想什麼沒人在乎。 ……

  今天的事太過戲劇性,其中的變數誰都難以預料。

  她在場是最能體察眾人心思的,因為女人家心思更細膩些,一開始即便官家也覺得打不贏的,認為史從雲在亂打。

  官家又讓東西班把守浮橋,又讓李重進史彥超保全自身,已然是覺得沒有勝算。

  但等到史從雲把士兵都集中在東面,讓軍陣從左到右依次滯后往前。

  她不懂這是什麼樣的打發,只是到雙方真開始廝殺后,官家的表情變得逐漸驚訝,王審琦則說了好幾種猜測。

  一開始他說「或許雲哥兒想讓史副帥打右翼」,後來他又否決了,說「雲哥兒可能想探唐軍虛實」「雲哥兒許是想以自己誘騙敵軍」.……

  總之她看得出王審琦是在官家面前努力為史從雲辯解的,兩人關係應該十分不錯,王審琦也是真為史從雲擔心的。

  不過無論是官家還是王審琦,都不明白史從雲的真正用意,這點她也看得清楚……

  直到遠處戰局逐漸清晰,官家臉上逐漸露出喜色,王溥驚異的恍然大悟,「史廂主以自己的帥旗為誘餌吸引南唐軍,騙過他們,其實以精銳一舉圍殲南唐右翼,直取帥旗么?」

  眾人沉默了,連官家也沒多嘴,王審琦面露喜色,似懂非懂的點頭,應付一舉「相公說得似乎有理」。

  她不懂軍事,但她知道在場的對於史從雲的做法想必都沒那麼懂……

  她只看見哪怕黑壓壓的大片南唐軍不斷逼近,局勢越來越危險,處在山坡上的史從雲和他的帥旗依舊立在那,半步也沒動,彷彿面前面前大片南唐兵無法撼動他分毫。

  直到後來,當太陽西斜,經歷短暫卻覺得無比漫長的一個多時辰廝殺,漫山遍野的唐軍開始跑,李重進史彥超的大隊人馬開始追擊傾巢而出向難追擊,便是符皇后也明白這場他們贏了!史從雲贏了。

  王溥王審琦和眾多文武紛紛像官家祝賀,只有李繼勛沉默寡言,臉色很不好看,半天沒說一句話。 ……

  天色逐漸暗下來,官家依舊很激動,沒有離開能俯瞰整個戰場的山頭。

  他不走眾人也不敢走,晚風又寫了涼,隨行宦官送來披風為官家和皇后披上禦寒。

  王溥激動的看著南面曠野上的火光,對官家道:「經此一戰,南唐國也算傷筋動骨了,我看半年之內無法再組織大軍反攻,咱們可以安心攻取淮河沿岸諸州了。」

  聽了這樣的話,官家很高興,接著說:「朕想把史從雲叫來,問問他今天這仗是怎麼打的,為何要這麼打,又覺得他連續作戰一天,此時只怕勞累睏乏,還是明天再問吧,順帶去告訴李谷,讓他不必來見朕,明日朕自至軍中。

  他調任有發,安排妥當,朕十分滿意。」

  身邊的官吏領命去正陽大營中找李谷去了。

  王溥還在嘖嘖稱奇:「聽諸將說,史從雲這樣的奇特打法他們從沒見過,也沒見別人用過,老夫看的兵書里也沒提到過,真正是有趣人,或許是他隨機應變,臨時想出來的。

  如果真是那樣是難得的將才,人還年紀輕輕,不過十六七歲,面對千軍萬馬,居然不動如山。

  好幾次唐軍都衝到他百步之內,連老夫也為他捏把汗,他硬生生立在那不挪動半步。」

  官家聽了也點點頭,大仗打贏了,誰都高興,官家笑著說:「確實難得,不說少年人,很多宿將老將尚且沒那本事。」

  「是啊,官家真是慧眼如炬,不拘一格用人才,用了這樣的前鋒,難怪他在關中打蜀國打得那麼漂亮。」王溥落後官家半步。

  「兵法有雲,順,不妄喜;逆,不惶餒;安,不奢逸;危,不驚懼;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以老夫淺薄之見,史從雲雖然年輕,但是有上將軍之姿啊!」

  王溥的話說得官家很高興,嘴角也露出笑。

  符皇后心裡通透,不是王溥說史從雲多厲害的的原因,而是他說官家「慧眼如炬」「不拘一格用人才」,正中官家心弦,是官家最喜歡的話了。

  官家向來把自己與古之明君相比的。

  於是聰明的她也開口:「當初冠軍侯十六歲從軍,十八便建不世之功;其實是因為他運道好,遇上武帝雄才大略。

  如今史從雲十六七歲便有這樣的功勞,同理也是因為他遇上官家,如果沒有官家知人善任,他再厲害也沒法施展拳腳啊。

  當初武帝讓冠軍侯多讀兵書,冠軍侯對『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

  如今史從雲也是不學古人,不用兵書上的法子,打仗自有一套,也有幾分與當年冠軍侯相似之處呢。」

  她說得落落大方,話說完,眾人都看過來,王溥和王審琦都拱手道:「還是皇後有見識。」

  官家聽完,眼神逐漸亮起來,沒再說什麼,只是輕輕拉住她的手。

  這個細微的動作符后頓時明白她說對了,這是官家最想聽的話,這番話的要點不在於史從雲時不時冠軍侯,而是把官家比作了漢武帝。

  「待到戰事定下來來,定要親自見一見朕的冠軍侯!」官家高興道,話眾人都聽在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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