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續)徒嘆奈何碎銀幾兩 渭綏朝
第五十三回(續)徒嘆奈何碎銀幾兩渭綏朝雨花開陌上
董慧心底打翻了五味瓶,身體情不自禁的顫動不止,一步一步蹣跚向前,伸手扶住了父親的雙臂:「爸……」
董慧扭頭看向身後一眾夥伴,話語斷續卻堅決:「這……這是生我養我的父親……」
董慧並不是沒有自尊心,相反,從小受盡冷眼與排擠的少女自尊心極重。
石念遠嘴角勾起,心中對董慧不禁高看了幾分。
一眾夥伴多少都猜得出,先前董父不願意承認自己身份的原因,心頭感慨萬千的同時,一一出聲招呼。
董父見木已成舟,再瞞不過去,深呼吸了一大口,動作緩慢的摘去頭上斗笠,卻並不如何敢直視一眾身穿綾羅綢緞的少年少女。
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
由於長年泡在水中,董父的皮膚多處浮腫,目光抬到一眾少年少女腰腹間,就彷彿再抬不上去,聲音細弱,以嚴重走調的鳴雷帝國官方語結巴出聲道:「你們好……多謝你們……能做小慧的朋友……」
習慣了低頭看向地面的人,彷彿只是稍一抬頭,就會被並不刺眼的天光所灼痛。
董慧渾身濕透,劉海緊貼在面頰上,一一看過原本尚算熟悉,如今卻不知為何覺得十分陌生的一眾夥伴:「我們家……是在渭綏裡頭灣的漁民……」董慧的話語聲漸弱,自慚形穢的模樣,像極了裡頭灣中不敢探頭的魚蝦:「今天……實在對不起……因為我的任性衝動,害大家這一頓飯都沒有吃好……我……」董慧的聲音甚至沒有風雨聲來得清晰。
楊七凌走到董慧身旁,一左一右牽起了董慧與董父的手,武煉少年先是一如往常的挺起胸膛,不過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麼,挺直的腰板略彎了下去:「大家,小慧我們剛才商量過了,想邀請大家一起到小慧家裡去作客。」
董慧扭頭看向楊七凌那原本堅毅,如今卻多了幾縷說不清道不明意味的面孔,終是沒有反駁。
流風雪一直挽住石念遠的手臂依偎在側,歐陽志與流風霜一左一右分站兩旁,一副以石念遠馬首是瞻的模樣,暗夜精靈少女同樣將詢問目光投向石念遠,逢山祭與蘇泉則在靜候逢山靈語的決定。
木子濤與徐月半心有靈犀一般,同時出聲。
「石公子。」
「石道友。」
石念遠丹鳳眸子眨了眨,點頭樂呵道:「只要主人家不嫌叨擾。」
楊七凌看著眼前這一幕,想起了董慧先前在雨中說的那一句——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敬有錢人。
一向洒脫大方的武煉少年抬眼看向石念遠,嘴唇翕合半晌,才囁嚅憋出一字:「石……」
往常都是順口至極的直呼石念遠其名的楊七凌忽然頓愣,眼眸一黯,失笑一聲后苦澀強笑道:「石公子,你……您和二小姐是什麼時候來的……我……」
雖然先前答應董慧,回來之後就拉下臉皮來,請求流風雪或者蘇泉幫忙墊付這一頓飯錢,待回到天山之後再以烈陽院學分作為償還。而今,驟見石念遠與流風霜歸來,並且眾人不約而同的以石念遠為首,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石念遠歪起頭,丹鳳眸子似笑非笑的看向武煉少年:「堂堂塵微境合品大圓滿修士,南荒十萬大山武煉楊家一脈,掌握南荒八絕技之一的馭獸奇術……」石念遠伸手朝上方天際指了指:「與珍稀靈獸仙鶴締結血契魂印。怎麼?夕憐山一別不足半日,就像陽(和諧)痿了一樣。」
楊七凌聽罷,尷尬不知如何作答。
石念遠攤了攤手,翻起白眼道:「愣著幹什麼?帶路唄?」
楊七凌眉頭凝起,扭頭看向客來香酒館:「賬……」
「歐陽已經結過了。」石念遠指了指擺在董父身前的幾隻魚簍笑道:「說來還沒有嘗過你姘頭的手藝?」
「不是姘頭!是道侶!」楊七凌下意識語氣不滿的反駁。
石念遠戲謔的看著楊七凌:「這不是可以正常說話嗎?初識那天,潛龍峰上,你罵我不是罵得挺自然的嗎?今天怎麼跟吃屎了一樣?」
楊七凌目露回憶神色,啞然失笑,繼而,目中盈上感激神色,深深看向石念遠,啐了一聲道:「你他娘的才吃屎了!」
「切……」石念遠輕嘁一聲,天心意識籠罩向楊七凌,八字如同黃鐘大呂一般響在武煉少年識海深處:「真我如一,初心不易。」
因為凡俗銅臭,幾乎惹得道心崩潰的武煉少年渾身一震,鄭重其事的朝石念遠深鞠了一躬。
……
渭綏鎮南,蘆葦盪。
一艘漁家烏篷半截在岸,半截在水,楊七凌幫著董父將烏篷推進水中,老漁翁撐著桿槳,固定船身,看向岸邊的一眾少年少女,羞赧道:「我家在裡頭灣,這船太小,一次頂多坐五個人,沒辦法一次把大家全部擺渡過去……」
楊七凌回頭看了眼一眾夥伴后,朝董父笑道:「董叔不必擔心,董叔應該知道,小慧到烈陽山麓去,是為了尋仙問道。我們這些朋友,都是仙道修士,自有辦法渡水。」
董父不知所措的看向女兒。
董慧點了點頭,調運起體內靈力就向水面走去,董慧自幼生長在漁家,本來水性就好,董父見狀,雖然不解,卻也沒有太過擔心。不料,見到女兒腳踏水面而不沉,這才驚訝莫名。同時,心底里那些無盡自卑,也隨女兒展現出這門仙家本事而稍有消融。
每一位疼愛子女的父母,都會因為子女的優秀而驕傲自豪。
大半輩子都沒有走出過渭綏的董父,今天當真是開了大眼界,
不時驚得下巴落地,眼珠瞪出。與女兒一道的眾少年少女,那叫一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歐陽奇再次掏出飛毯,邀請木子濤同乘。
妮莉艾露身後伸展出漆黑羽翼,直接凌空飛起。
楊七凌自詡半個主人,自然是要想辦法引領一眾夥伴去往董慧家,激發血契魂印溝通在不遠處戲水的仙鶴獸寵,將逢山靈語與逢山祭姐弟請上其背,再邀請徐月半與不太對路的蘇泉乘上烏篷小船。
流風霜不需要再掩飾超凡境修為,直接凌空踏虛。
石念遠則抱上流風雪,甩手揮出天青長劍踏上。
於是乎,一眾少年少女聲勢浩大的沿裡頭灣溪河往深處行去。
隨著眾人進入裡頭灣深處,蘆葦叢愈發高大茂密。
過不多時,翱翔天際,視野開闊的幾人優先發現了隱在蘆葦叢深處的人家。不過都沒有先行飛去,而是與溪河中的烏篷小船保持同一步調。
這一處蘆葦叢地貌屬於沼澤,楊七凌的獸寵仙鶴如魚得水,格外歡快。不時發出唳聲啼鳴。
石念遠的天心感知到仙鶴與楊七凌之間的勾連氣意,下意識伸出撫了撫眉心血契魂印。被石念遠橫抱在懷的流風雪見狀,櫻唇嘟起,手上用力掐了石念遠一下,壓低聲音氣鼓鼓道:「我要做大!」
石念遠失笑道:「不分大小行不行?」
「不行!」流風雪杏眼一瞪,腮幫鼓起,氣呼呼的扭過頭去。
……
董慧家建在沼澤當中一座孤島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董母的婦人正站在小渡口竹台上,滿面驚訝甚至驚悚的看著聲勢浩大的一眾來客。
要不是還看到了自家烏篷小船與在船尾撐槳的董父,想必早就恐慌的逃進屋中了。
覆雨大陸仙道盛行,且仙道階級也並沒有刻意向凡俗階級隱瞞其存在真相,像石念遠這樣,因為人為干涉,長到十四歲都不知道仙道存在的人其實不多,不過,知道是一回事,親眼見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凡夫俗子可以自行旋照的千里挑一,因緣際會得踏仙道的更是鳳毛麟角,縱然坊間傳說里,仙人憑虛御空、御劍飛行的各種故事數不勝數,能真正親眼得見的卻屬實不多。
畢竟,仙道修士無論境界高低,都會多少忌憚於那虛無飄渺的氣運一說,身在凡俗時大多克己自律,不到必要,不會使出超越凡俗武道威能的仙家道法。不過,此次一同前往董慧家,既然董慧已經踏足仙道,那麼董慧一家就已經與仙道產生因果牽連,在烈陽山麓仙道理念中,可算作逍遙遊,依隨本心即可。
雖然已經早有預料,不過在踏上董慧家所在的孤島,見到董慧家斑駁破舊的石屋后,眾人當中仍有不少情不自禁的作出不算妥當的神色與表情。
聽到門外動靜,董慧的胞弟董真將腦袋好奇的從門內探出,在董真的印象里,從小到大,家裡這還是第一次來了客人。於是乎,也管不得父母平日里的教誨,開心的蹦蹦跳跳衝出,目光肆無忌憚的打量著跟父親與姐姐一齊到來的諸多少年少女。
見到小屁孩執律使,董真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到逢山祭身前,由於缺乏營養,兩名年歲相差不多的孩童體型差了半個腦袋,逢山祭並非壯碩身材,可是在瘦弱的董真面前,依然顯得十分健壯。
「我們一起玩吧!」董真以渭綏方言出聲詢問,見逢山祭歪頭不解,後知後覺的「哦」了一聲,用起在學塾里學會的鳴雷帝國官方語再次發問。
逢山祭扭頭看向逢山靈語,得見逢山靈語微笑點頭后,被初見的董真一把拉起手跑遠。
在董慧家吃飯,從客觀上來講,自然是沒有在那間客來香酒館吃得好,儘管使用同樣的食材,可是配料與廚藝都會有所差別。雖說客來香酒館的桌椅也都是普通木具,卻也遠比董慧家那些老舊殘破的石制傢具要好,碗筷亦如是。
場間眾人里,擁有空間靈寶的不在少數,卻都默契的沒有從空間靈寶里找出新碗筷來。
木子濤在門外折了幾株蘆葦,將葦稈削成筷子,分給沒有筷子的夥伴,眾人都看得出,勉強夠用的土碗已經掏空了董慧家的碗櫃。
而且從董母淘米時那心疼無經的模樣,不難猜出這一頓飯煮掉了原本一家人多久的食量。
席間氣氛不是太好,除了逢山祭與董真相談甚歡,董父、董母以及董奶奶都不怎麼開口說話,包括董慧,因為被自卑所包圍,連菜都不敢夾上一筷,生怕自己夾了這一筷,菜盤就見了底。
還是石念遠打破了場間的沉默,翻手取了幾壺酒出來,歪頭向董慧明知故問道:「還有酒碗嗎?」
「啊?」沒料想石念遠會主動跟自己搭話,董慧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而後尷尬的搖了搖頭。
石念遠點了點頭,再掏出來數盅酒杯。
身旁的流風雪乖巧的幫忙倒酒分盅,往昔這活兒可都是木子濤與流風霜的。
木子濤看著大小姐,嘖嘖稱奇。
石念遠邀飲一杯后,淺笑開口道:「我一直都覺得,每個人都應該對身邊的一切負責,包括自己說出來的話,所以,在認真想清楚之前,我特別不希望自己說的話,影響別人的生活甚至命運的軌跡。」
頓了頓,石念遠伸手夾起幾乎無人動筷的燒魚,掰下魚頭放到碗里續道:「人總是很容易就被他人影響。就拿我們從渭綏鎮上到此來說,我和雪兒是御劍來的,歐陽志和木子濤是乘飛毯來的,霜兒和螞蚱是飛過來的,逢山姐弟倆是乘坐楊七凌的仙鶴來的,他自己、你、徐師兄以及蘇泉則是擠乘烏篷小船來的,僅是趕路方式的不同,卻已經足以
讓你的自尊心受到巨大衝擊。客來香酒館里的一頓飯,想必一下吃掉了你家幾個月的收入,甚至一年到頭,有入有出,都存不下千枚銅幣,這些事情,當然會讓你深深覺得,你已經落後了同齡人一大截。」
坐在石念遠身邊另一側的楊七凌眉頭皺了皺,手在桌下暗中拍了拍石念遠。
石念遠扭頭朝楊七凌笑了笑,繼續說道:「不論是何種形式的對比,對於十幾歲的少年少女來說,意義都是不大的。人生而不同,我們之間的家世財富、身份地位判若雲泥,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就已經成功,也不代表你的未來就會永遠如此。」
石念遠翻手掏出一錠紋銀,推到董慧身前:「這是我跟你買下這桌飯菜的錢,你也不必拒絕,你,你的家庭,很需要它,我也並不是在施捨。」
董慧緩緩伸出手收起紋銀,垂著頭不敢直視石念遠,低聲道了句:「謝謝……」
石念遠笑道:「在我們這樣一切未知的年紀里,為糟糕的生活現狀焦慮,為看不清的前路迷茫,沒什麼大不了的。迷茫,說明在你面前還有很多選擇,而焦慮,則代表著你還有很多時間。這些迷茫與焦慮,會逼迫著你去認真思考,你如今擁有什麼,你還想要什麼,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以及,你未來想成為怎樣的人。即使你的目標很遠,要到達那裡,需要走上很長的路,會花掉很多的時間,並且還不一定就能順利到達,但是,別太著急,你看烈陽山麓天山上的那些佼佼者,不管是雲青子長老,還是靜陽先生,有誰是從一開始就跑在眾人前頭的?」
石念遠斟了一盅酒,放到董慧身前桌面,再主動將手中酒盅伸過一碰:「最怕一生碌碌無為,還安慰自己平凡可貴。可是,你一直都在努力,並且已經有了許多收穫,不是嗎?」
董慧終於抬起頭來,鼓起勇氣看向石念遠。董慧覺得,那一雙丹鳳眸子里,一定藏了好多故事,再看向緊緊摟住石念遠的手臂,依偎在石念遠身上的流風雪,再一一看過一眾夥伴,最後將目光落在楊七凌身上。
董慧舉起酒杯,從來沒有喝過酒的少女聞著那辛辣嗆鼻的味道,眉頭情不自禁的皺了皺。
都說酒苦難喝,可是想想生活,酒又有什麼苦的?
「謝謝你們。」董慧臉上盈上笑容,舉起酒杯,生疏的舉杯作邀道:「謝謝大家能到我家來做客,我敬大家——」
眾人齊飲方罷,一直在房間卧床調養的董爺爺忽然犯病,董慧及其家人來不及多說,撇下眾人匆忙進屋,楊七凌見狀,離席跟了進去,原本作為客人,眾人按理來說未經允許,是不該亂闖主人房間的,不過,除了楊七凌,逢山祭也追隨新朋友董真鑽進房間,逢山靈語無奈隨之跟上,一而再,再而三的,眾人竟然都進到了房間里。
房間石炕上,卧病在床的董爺爺不停咳嗽,甚至咳出了血塊。
董慧熟練的從床底拿出木盆,再跑出去取來熱水毛巾,為董爺爺擦拭穢(和諧)物。
本來一副可憐可嘆卻也溫馨感人的畫面,卻在董慧掏出一隻錦盒時,令識貨的石念遠與徐月半雙雙愣住。
洗髓丹……
……
是夜。
渭綏鎮,客來香酒館。
酒館二樓是用作住宿的客房,渭綏地方小,實在是找不到另外一家像樣的客棧了。故而石念遠眾人在從裡頭灣董慧家回來以後,還是回到了客來香酒館住宿。
流風霜走到石念遠的房間前,伸出手輕敲了敲房門。
屋中的石念遠與流風雪自然早就感知到是流風霜在門外。
推前走進屋中流風霜看向正在床邊疊理衣服的姐姐,流風雪回過頭來輕喚了一聲「霜兒」,而後就繼續忙碌了。
流風霜看著流風雪面帶笑意,小媳婦兒一般的賢惠模樣,慰然輕笑的搖了搖頭。
「公子。」流風霜走到正在提筆寫信的石念遠身側。
石念遠放下手中活計,回身看向流風霜,客房裡凳椅有限,已經沒有凳子給流風霜,石念遠乾脆站起身來笑道:「霜兒有事?」
流風霜點了點頭,笑道:「兩列波已經無法發生干涉,還望公子代霜兒好好保護姐姐。」
石念遠先是愣了一下,而後點頭笑道:「我會的。」
「若是公子敢讓姐姐受欺負……」流風霜的語氣倏然鄭重起來:「霜兒不會饒過公子的。」
丹鳳眸子眨了眨,石念遠同樣鄭重點頭道:「你放心,只要我還有一條狗命在,就不會讓雪兒受欺負。」
石念遠從來沒聽到過流風霜這樣的語調,幽如寒風,冷若玄冰,連後背都不由打戰發毛——「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
……
翌日。
渭綏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阡陌之間,遍野映山紅盡數綻放。
臨別時,石念遠向流風霜問起慕容姍的行蹤,得到自從自己與流風雪二人下山之後不久,慕容姍同樣不知所蹤的消息。
而後,流風霜率領徐月半眾人,計劃重返噴發過後的夕憐山炙陽熔境,繼續完成學分任務。
石念遠與流風雪則與眾人告別,準備向東踏入迷霧沼澤前往南河郡。
將離別時,石念遠想到那枚以董慧的能力實在是不應該買得起的洗髓丹,很想跟楊七凌提醒些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
朝雨淅瀝,陌上花開。
一眾夥伴折柳送別,互道珍重。
無人能夠想到,經此一別,場間眾人再沒下次無人缺席的重聚。
第五十三回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