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修我甲兵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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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修我甲兵 (二)
“大夫,大夫,救人,快救人!我們團長受傷了,我們團長被炸傷了!” 沒等連綿的爆炸聲結束,就有一隊士兵抬著擔架,急匆匆地衝進了醫務營。
“醫生,救命,救命。救救我們連長,救救我們連長!”
“大夫,大夫……”
整個醫務營開始高速運轉,所有醫生和護士都跑著衝向各自的崗位。剛才的轟炸持續了足足是十五分鍾,受傷人肯定不止王團長一個。條件簡陋的二十六路軍醫務營,就是這些傷者最後的希望。哪怕隻是做簡單的包紮和傷口清理,也可以起到安慰人心的作用,不至於讓傷員在絕望和無助中孤獨地死去。
“我,我得去幫忙了!” 金明欣內疚地看了一眼王希聲,轉身匯入匆匆的人流,略顯豐腴的身影,瞬間變得格外輕盈。
“你,你心!” 王希聲木然追了幾步,然後站穩了身體,生硬地揮手。
胸前還留著一絲柔軟,鼻孔處,也有幽香縈繞不去。剛才爆炸響起的時候,他本能地將金明欣撲在了自己身下。緊跟著,上次用鋼刀給電網製造短路時的感覺,就再度湧遍了全身。
那種感覺持續時間很短,隨後,兩人個人就挽著手跳了起來,衝向醫院門口的一處馬棚。馬棚的頂上鋪滿了用來防雨的金色麥秸,可以迷惑鬼子飛行員的視線。即便馬棚被炸塌,麥秸做的屋頂也什麽重量,不會製造二次殺傷。
作為一名這個時代極為稀缺的大學生和二十九軍軍士訓練團的軍官種子,王希聲的選擇非常專業,應對也非常及時。唯一猝不及防的是,沒等他熟悉完馬棚內的環境,胸口忽然一熱,緊跟著,溫香軟玉就抱了滿懷。
一直對他若即若離的金明欣,死死抱住了他。身體戰栗得像秋風中的樹葉。她在害怕,怕得臉色煞白,怕得不敢睜開眼睛。
她盡量努力控製住自己,不像尋常農婦那樣尖叫出聲。但是,她的雙腿卻出賣了她,轉眼間就軟了下去,讓她的身體迅速失去支撐,全憑著手臂攀援在王希聲身上,才勉強不至於癱倒。
“不用怕,有我,有我!” 王希聲記得自己當時一直在努力安慰對方,嘴巴卻笨得翻來複去隻會那七個字。這種安慰,當然起不到任何效果。於是乎,他用雙手再度抱緊了金明欣的身體,低下頭,半彎下腰,像一棵大樹般,將對方覆蓋在了自己胸口之下,用堅實的身體和手臂,組成了一道安全的屏障!
也不知道這個姿勢究竟持續了多長時間,當懷中的玉人不再戰栗,他的胸口靠近心窩位置,已經淚水完全濕透。緊跟著,一股溫柔的滋味,就從心中湧起,讓他不知不覺間,將手臂抱得更緊。
她能感覺到嗎? 他心裏不清楚。
也許吧!其實感覺不到也沒什麽。
有那麽幾分鍾時間,王希聲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無欲無求。自己喜歡她,願意用生命來保護她,就足夠了。至於她的回應?對於每行走在炮火和硝煙中的人來,何必想得那麽奢侈!
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為自己的灑脫感到驕傲,腰間的壓力忽然增大了一倍。他詫異地低下頭,卻看到金明欣水汪汪的眼睛。裏邊依稀還有淚光,但更多的,則是濃到無法化開的愛意。
王希聲身體再度“觸電”,心髒不爭氣地狂跳。全身上下的血液,也瞬間熱得厲害。然而,還沒等他想清楚,此時此刻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麽,院門口已經傳來了淩亂的腳步聲和倉皇的呼救聲,“大夫,大夫,救人,快救人,我們團長受傷了。我們團長受傷了!”
愛情注定無法與戰爭共存,金明欣迅速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匆匆離去。在轉過頭的刹那,她身上的柔弱盡數散去,又變成了一個救死扶傷的女護士,可以麵無懼色地直麵鮮血和死亡。
“走了,別傻站著了!” 李若水從病房裏衝出來,用力拍了一下王希聲的肩膀,“你再看,也幫不上忙。還不如趕緊歸隊,也好多殺幾個鬼子!”
“啊,嗯,對,對!” 王希聲楞了楞,然後紅著臉不停地點頭,就像一個剛剛給女同學傳紙條被抓到的初中生。
“快點走吧,這一仗恐怕不會太。一次就是四十架飛機,鬼子以前從來沒這麽舍得下本錢。” 李若水看著覺得好笑,忍不住又低聲提醒。“若是有話沒完,就記在心裏,等從前線回來再也不遲!”
“嗯,對,對!” 王希聲的眼神忽然一黯,頭點得如雞啄米。
李若水知道他忽然間想到了什麽,卻沒有再任何話去開解。事實上,此時此刻,他心中何嚐不是充滿了遺憾?從半個多月前那個炮火轟鳴的雨夜到現在,他跟鄭若渝一直聚少離多。細算下來,唯一一次單獨相處,就是今。其中一半時間,還在敵機的轟炸聲中渡過,無論什麽話,對方都不可能聽得清楚。
“是不是要打大仗了?” 袁無隅聲音,忽然從二人背後響了起來,將二人心中的離愁別緒瞬間切斷。“大馮被轟炸聲驚醒了,他跟我鬼子這次恐怕來者不善。他受傷之前跟偵察營的徐營長去抓了一個活口,得到了一份機密文件。上麵,鬼子這次要拿咱們二十六路當做重點進攻目標。”
“應該是了!” 李若水和王希聲兩個眉頭輕皺,同時做出肯定回應。
馮大器在文件中獲得的消息,與剛才敵機的瘋狂轟炸,相互印證。日軍的下一步動向,基本上就板上釘釘了。在發現二十九軍已經無力對他們構成威脅,中央軍關麟征部對反攻北平的任務也沒多少積極性之後,他們立刻就騰出手來,準備先解決二十六路這個大麻煩。
接下來的戰事,也正如三人所判斷。八月二十日,日軍出動大批飛機,對固安附近的二十六路軍各部狂轟爛炸,並且以裝甲車為先鋒,重點進攻左翼的第三十師。第三十師師長張金照率部拚死血戰,幾度失去陣地,又幾度憑著大刀手榴彈將其奪回。令日寇連續兩兩夜,不得寸進。
八月二十二日,日寇再度大舉增兵。二十六路軍下轄的國民革命軍三十師傷亡過重,無力再戰。隻好忍痛將陣地移交給了趕來助戰的國民革命軍五十三軍之第九十一師,自己奉命後撤修整。
八月二十三日晨,日軍忽然調轉目標。避開剛剛趕到的國民革命軍第九十一師這支生力軍,猛撲國民革命軍第三十一師所在的明頂山。同時,從長辛店、良鄉派遣兩支奇兵,進攻三十一師的側翼。雙方激戰到了二十五日,戰線反複拉鋸。傍晚,日軍忽然動用了毒氣,三十一師猝不及防,傷亡慘重。口頭村、明頂山等陣地陸續被日寇奪取。
八月二十七日,從東北趕來的日寇突破居庸關,國民革命軍第十四集團軍不敵,在總指揮衛立煌的率領下大步向南“轉進”。為了掩護該部,孫連仲果斷命令黃樵鬆率部逆流而上,搶占黑龍關。八月二十八日,日寇放棄對衛立煌部的追殺,從三個方向集中兵力,進攻三十師所在南大寨。三十師以不到滿編三分之二的兵力殊死抵抗三日,於三十一日轉守沙峪。
短短十功夫,國民革命軍二十六路軍的陣地,就被日寇硬生生從雁尾形擠壓成了三角形。三十師、三十一師、和獨立七十九旅,都損失慘重。其中兩度跟日寇交手的三十師,從開戰前的八千三百人,直接減員到了三千多人,傷亡超過半數。而經過初步現代化整編的二十七師,雖然由於火力相對充足,減員較少,但士氣也是一落千丈。(注1:三十師是雜牌師,人員不足。所以隻有八千多人。抗戰前國民革命軍隻有中央嫡係部隊和少量整理師能達到一萬四千人,其他通常都不到萬人。甚至三四千人也稱為一個師。)
“我那真不該跟金明欣傻話!” 拖著一杆德國造標準型步槍,王希聲淌過混合著血漿的水坑,歪歪斜斜第走到李若水身邊,大聲道。(注:標準型,二戰前德國研製的步槍。沒有正式列裝,但向中國出口。比普通步槍短,但射程、威力都很高。中國仿製後,稱中正式。)
他現在去掉了見習兩個字,成了正式連長。而李若水的軍銜,也跟他一模一樣。這次,他們兩個脫穎而出的原因,不是由於學曆高,指揮能力強。而是因為二人所在連隊的正副連長,全都以身殉國。剩下的排長們要麽不識字,要麽是臨時從班長提拔起來補缺的,對二人構不成任何競爭。
死亡,無時無刻不在身邊發生。兩個年青的學子,漸漸心髒都開始麻木。唯一一塊柔軟之處,就是數日前被淚水打濕的位置。
那,王希聲跟金明欣,他不知道自己哪就一去不回。
那,李若水跟鄭若渝舉行了一場特別的婚禮,沒有酒宴,沒有戒指,沒有婚紗和婚書,也沒有任何親朋好友見證。從始至終,隻有他跟她兩個人,看著對方的眼睛,相約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