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首身離兮心不懲 (二)
第十四章 首身離兮心不懲 (二)
總算是稍稍給老爸老媽出了一口氣,李若水頓覺神清氣爽。
從床上扯下被子,將二叔和二叔的第三房小老婆推在一起,蓋好。他轉身出了門。
“少爺!二老爺他……” 一直在外麵望風的陸管家悄悄迎上前,滿臉緊張地追問。
”都被我打暈了,估計得明天早晨才能醒過來。沒事兒,我出手時拿捏好了輕重,你裝不知道就行!“ 李若水晃了晃發疼的手腕兒,笑著吩咐。
”哎,哎——“ 陸管家立刻鬆了口氣,隨即用蚊蚋震翅般的聲音試探,”那少爺您現在去見老爺和夫人麽?還是,還是先回自己房間休息。您的房間,夫人一直讓人給您留著,每天都會派女傭過去打掃!“
猜出自家少爺不是一般人,他說話時,故意將身體靠得很近,以免讓第三雙耳朵聽見後走漏了消息,給整個李府帶來滅頂之災。
”不用麻煩了,陸伯。您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去就行!” 李若水笑了笑,輕輕擺手,“我晚上不能在家裏住,看過了我爸我媽,立刻就得走。”
“那,那少爺您……” 管家陸伯本能地想挽留,話到了嘴邊兒,又改成了叮囑,“您自己小心。老爺和夫人覺輕,不用太大聲音,他們就會醒。貼身伺候他們的吳媽兒,是夫人當年帶過來的老人,肯定不會多嘴。”
“我知道,謝謝陸伯!” 李若水低聲道謝,邁開雙腿,借著月色直奔後花園而去。
夜已經很深了,四下裏漆黑如墨。但父母在後花園裏的老樓二層,卻還亮著燈。一股濃鬱的中藥味道,順著虛掩的窗子飄了出來,在小樓周圍,縈繞不散。幾隻早生的飛蛾,被燈光所吸引,拍打的翅膀撲向窗口,不停地玻璃相撞,發出細微的聲響。
李若水站在一塊太湖石上,目光如同飛蛾般撲向窗口,透過玻璃,貪婪地看著屋內的兩個身影。都是滿頭花發,兩鬢霜染。都是清瘦單薄,弱不禁風。偶爾喉嚨發癢,父親還會彎下腰,用力地咳嗽。這時候,母親就會輕輕地走上前,用一隻手輕輕敲打他的脊背,然後另外一隻手遞上茶水,讓他滋潤嗓子,順帶緩解焦慮的心情。
兩行熱淚,瞬間就淌了李若水滿臉。他恨不得自己一縱身跳進屋子,親手替父親捶打脊背,親手替父親端茶喂藥。親手將母親扶到床上,蓋好被子。然後告訴她:不用擔心,家裏的一切有我。我會給爸爸全北平最好的醫生,我會將爸爸肩頭的擔子接過來,替他支撐門戶!
然而,他的兩隻腳,卻如同被黏在了太湖石上般,遲遲不能移動分毫。
孔大夫告辭前的話,忽然都在他耳畔回響了起來,每個字,都無比的清晰。“李老爺心脈鬱結,切忌讓他再生氣了,也不要讓他情緒過於激動。大悲大喜,對他來說,都會令病情雪上加霜!”
見到久別的兒子平安歸來,對父親來說,肯定是大喜。得知唯一的兒子馬上就得離去,並且每天都處在危險之中,父親的情緒,也肯定無法保持平靜。明知父親生病,卻不能再床前盡孝,已經讓李若水感覺極為負疚。如果因為他的忽然出現和離去,又令父親的病情加重,他,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心安!
“孩子他娘,我總麽覺得窗外好像有人呢。不會是,不會是小麒,偷偷摸摸回來看咱們了吧!” 忽然間,父親從桌案旁直起了佝僂著的脊背,雙眼看著母親,閃閃發亮。
“瞎說,小麒跟著部隊撤往重慶了。你忘了,若渝那孩子上次看你的時候,還告訴咱們?” 母親眼睛一紅,隨即強裝出一幅埋怨的模樣,輕推父親肩膀,“趕緊睡吧,這都後半夜了。手頭的事情,明天再處理也不算晚!”
“怎麽不晚?下麵的經理們,都在眼巴巴地等著呢!” 父親扭頭看了一眼桌案上文件,輕輕搖頭,“你先休息把吧,我不急著睡。如果不是生意最近實在太差,老二,老二和老三他們倆,也不會換不擇路,去結交什麽張燕生!”
“他們倆愛折騰,就自個兒折騰去,你放手就是!要我說,你養好了身子骨,比啥都強!反正他們倆再怎麽折騰,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把老底兒折騰幹淨了。咱們倆手上的積蓄,也夠咱們用到下輩子了。” 實在不忍心看到父親病得半死不活,卻依舊像年青時一樣操勞,母親用手壓住文件盒,小聲絮叨。
“我就是怕他們瞎折騰啊!” 父親倔強地從母親手底下抽出文件盒,聲音忽然變大,“小麒現在是抗日英雄,光寶鼎勳章,就已經得了兩枚。如果他父親和叔叔,都跟日本鬼子打得火熱,消息傳到重慶,讓別人怎麽看他?!他為了這個國家,連命都豁出去了。咱們當父母的,幫不上他的忙。但,但是也不能放任老二、老三跟日本鬼子合作,去打他的臉。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因為情緒忽然變得激動,話剛說完,他就又彎下腰,劇烈的咳嗽。整個人瑟縮著,宛若風中的枯葉。
“看你,看你,激動個啥?!忘了大夫是怎麽叮囑的了?!” 母親大急,趕緊用手去敲打父親的後背,為他順氣兒,“我又沒說讓你徹底撒手,隻是說晚上別幹得太晚,白天再幹。重慶距離北平這麽老遠,別人怎麽可能知道……”
“不在於別人知道不知道,而是我自己得心安!” 父親再度直起腰,邁步走向窗口,微微變形的嘴角,帶著一抹刺眼的紅。“咱們兒子是個英雄,我這個當爹的,就不能是孬種!”
“你幹啥去?小心被風吹到!” 母親被嚇了一跳,趕緊追上去,一把拉住父親的胳膊。
“我總覺得,此刻小麒就在外邊看著我!” 父親抬手,迅速抹掉嘴角的血跡,以防嚇到母親,“老二和老三,最近一直在拐彎抹角暗示我,說小麒已經殉國了。我不信,咱們家小麒那麽聰明,又在二十九路軍受過訓練,沒那麽容易就犧牲掉。即便犧牲了,他的魂魄也不會散去,也肯定會回來見我最後一麵!”
“好端端的,你咒什麽孩子!” 母親大急,拉著父親的肩膀低聲嗬斥,“快,啐,啐,壞的不靈好的靈,壞的不靈好的靈!”
“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壞的不靈好的靈!”父親如同哄孩子般,順著母親的意思重複,隨即,又開始劇烈的咳嗽。
“爸,媽,對不起,是孩兒不孝……”李若水在窗外,淚如雨下。不敢讓已經走到窗子旁的父親,看到自己的身影,他果斷從太湖石另外一側跳了下去,將身體貼著石頭,藏了個緊緊。
窗子最終還是被父親打開了,燈光瞬間照亮了太湖石對著小樓的一側。母親的話語,緊跟著在窗口響起,“行了,看過了,沒人,是吧!我跟你說,這年頭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咱們倆給孩子幫不上忙,養好自己的身體,也能讓他不擔心咱們,不拖他的後腿。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那倒是!唉——” 失望地歎息聲,緊跟著響起。然後,窗子重新合攏,燈光被玻璃阻擋,落在太湖石周圍,一片斑駁。
“爸,媽,你們多保重身體。兒子不孝,等抗戰勝利了,一定回來好好陪你們!”李若水掙紮著站起來,倒退著將身體靠向花園的角門。那是他上中學時貪玩偷偷往外跑,最喜歡走的道路,現在還記得極為清晰。
角門上的鐵門閂,已經鏽跡斑駁。因為長時間無人出入的緣故,門板上,也爬滿了蔓藤。悄悄向門的左側挪動了兩步,李若水習慣性地,去找牆上的磚窩。
一共有五個,是他上中學時偷偷開鑿出來的。用手和腳攀著磚窩,當年的他,可以輕鬆跳出院子外。
然而,手指剛剛探進頭頂的磚窩當中,他就感覺到一陣冰涼。楞了楞,借著窗口透出的燈光看去,刹那間,如遭雷擊。
那是一把鑰匙,黃銅鑰匙。也不知道在磚窩中放了多久,上麵生滿綠色銅鏽。
那是開角門上大鎖的鑰匙,不用翻牆,打開鎖頭後,他就可以推門而出!
眼淚又不受控製地,瞬間淌了滿臉。李若水手握鑰匙,轉過身,衝著父母親所在窗口,緩緩跪了下去,無聲地磕頭。
隨即,將鑰匙塞進貼身口袋,站起身,手腳並用翻過院牆,迅速消失了個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