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身既死兮神以靈 (一)
第十七章 身既死兮神以靈 (一)
“砰!” 第二天下午,皇城根兒胡同,軍統在北京的秘密據點,c組監聽員李西晨抓起一份記錄,狠狠摔在了袁無隅麵前的桌案上,“姓袁的,你給我說清楚,這上麵的東西,到底賣給了誰?”
“我賣給了誰,跟你說得著麽?你他娘的算老幾?老子加入除奸團的時候,你還在電影院門口兒偷偷捏女生屁股呢!” 甭看在李若水麵前總一幅乖巧聽話的小弟狀,偶爾還會倚小賣小。在鐵血除奸團內,袁無隅可是不會向任何人低頭。當即撇嘴冷笑,對李希晨的質問不屑一顧。
“你,你休要擺什麽老資格。要不是老子在監聽的時候,發現冷家驥手下的嘍囉調動異常,你昨天早就死在漢奸手裏了?!” 李西晨被憋得滿臉通紅,單手按住桌案,大聲強調。
“那不正遂了你的意麽?” 袁無隅翻了翻眼皮,依舊是滿臉不屑,“我知道,你盯我的位置已經很久了。不過,你得先想辦法調我手下來才行,否則,哪怕我今天就死在漢奸手裏,位置依舊輪不到你!”
“你胡說,胡說!你分明就是一個共……” 李希晨氣得火冒三丈,抬手就想去抓袁無隅的脖領子。然而胳膊才伸到一半兒,卻在桌子上看到了一個黑洞洞的槍口。袁無隅的右手中,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多出了一支勃朗寧。完全挑開的保險,在大拇指上方清晰分明。
“來啊,抓我啊,抓我去向站長表功啊,試試?!” 仿佛唯恐此人不夠尷尬,袁無隅故意將槍口向前遞了遞,冷笑著發出邀請。“看看北平城裏的日本特務,聞訊之後會不會給你發個一噸重的獎章!”
“你,你這是欲蓋彌彰!你分明是將物資賣給了八路。所以才會被冷家驥給盯上。”李西晨被嚇得連連後退,背靠著牆壁,放聲大哭:“你辜負了站長對你的信任。你對,對不是黨國和……”
一杯熱茶,迎麵潑了過來,將他的哭訴聲瞬間憋回了嗓子裏。袁無隅左手放下茶杯,站起身,右手的勃朗寧直接頂住了此人的額頭,“說啊,繼續說啊?有種你再汙蔑我。別以為老子忍讓,就是怕了你。老子……”
“掌櫃,掌櫃,別衝動,別衝動!”
“掌櫃,何必呢,都是自己人。小西瓜也是一心為了黨國!”
“是啊,掌櫃,你殺了他容易。可自己也觸犯了紀律,不劃算,不劃算嘛!”
……
正在旁邊冷眼看熱鬧的鐵珊瑚、皮匠、馬達等人,見袁無隅動了真火,趕緊衝上前,抱腰的抱腰,拉胳膊的拉胳膊,七嘴八舌地勸解。
“是啊,袁組長,你就跟弟兄們說一下,你把物資賣給了誰麽?” c組副組長陳爾東也放下手中一頁未翻的報紙,走上前,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否則,他即便死了,也會有人懷疑你殺人滅口!”
“對啊,袁組長,即便你真的賣給了八路,弟兄們也理解。畢竟前一段時間,國共也曾經親密合作過麽?!” 還有幾名鐵血鋤奸團的老資格,早就看袁無隅不順眼,借機在一旁煽風點火。
袁無隅聽了,知道今日之事,自己不給大夥一個交代,絕難善了。立刻收起勃朗寧,冷笑著向幾個包藏禍心的人緩緩掃視,“我不知道我賣給了誰,但是我知道我自己賣的是什麽!至於為什麽要賣東西給別人,你們長著眼睛可以自己看。你們現在穿的,吃的,還有手裏的家夥,哪一件,不是袁某人做買賣換回來的?!”
周圍的除奸隊員們臉上發燙,紛紛訕訕地閉上了嘴巴,挪開目光,不敢與袁無隅的眼神兒相接。
他們都不是傻子,都知道維持任何團體,都需要龐大的資金。也知道大夥的吃穿用度,槍支彈藥,不可能是大風刮來的。而現在交通斷絕,重慶那邊連北平站的維持費用,都無法及時送到。更甭提隻是北平站外圍組織的鐵血除奸團!
所以,袁無隅不管跟誰做生意,賣的是什麽貨物,都可以理直氣壯的說,他是為了維持鐵血鋤奸團的生存。畢竟,畢竟自打上一任後勤組長戰死之後,這麽大一個除奸團,資金全靠袁無隅一個人在張羅。
然而,卻也有端起碗吃飯,放下碗就罵娘者,李西晨就是其中一個。見大夥都被袁無隅擠兌得說不出話,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和眼淚,大聲咆哮,“有錢就了不起啊,有錢就可以一手遮天啊!你們老袁家有錢,倒是去買日本人退兵啊?!你買得起嗎?的確,大夥這半年來,吃穿用度全都靠你供給,可大夥也不能把命都賣給你!萬一你那些錢,都是八路給的呢?咱們到底是叫軍統鐵血除奸團,還是叫八路軍北平分隊啊?!“
這幾句話,雖然毫無邏輯性可言,卻成功地煽動起了許多人的情緒。先前紛紛將頭避開的鐵珊瑚、皮匠等,又紛紛將目光轉了回來,愣愣地看著袁無隅,期望他能給大夥一個滿意的答案。
”吵什麽吵,是怕漢奸和日本特務盯上這裏麽?!“ 就在此時,通往二層的樓梯口,忽然傳來了一個憤怒的聲音。
緊跟著,團長曾清、a組副組長鄭峨眉、c組組長馮晚成三人,肩並肩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團長!峨眉姐,馮組長!“
”曾團,峨眉姐,書生!“
……
眾人被罵得臉色發紅,趕緊紛紛上前,向曾清、鄭峨眉和馮晚成三人施禮問候。
”怎麽了,大夥好不容易開一次會,怎麽沒等會議開始,先火並起來了?!” 團長曾清四下看了看,非常不滿地數落。
“團長,您誤會了,我們不是火並。是想弄清楚一件事!” c組副組長陳爾東知道西晨一個人扛不住,隻好親自出馬,大聲向曾清解釋,“袁掌櫃賣了三車緊俏物資給陌生人,還被大漢奸冷家驥給盯上了。雖然昨天他及時被峨眉姐和馮組長給救了回來,可我們卻很擔心這件事兒會留下什麽首尾。特別是擔心萬一賣貨的人是八路……”
甭看他殺鬼子的本事不怎樣,在內鬥方麵,卻是個如假包換的行家裏手。短短幾句話,就繞開了李西晨主動挑事兒事實,把責任全都扣在了袁無隅頭上。
袁無隅豈肯任由他挑撥離間?把眼睛一瞪,就想上前爭論。團長曾清卻衝他擺了擺手,笑著命令:”掌櫃,那你就告訴大夥,買貨的下家是誰,你賣給他的到底是什麽貨,不就得了麽?!何必生這麽大的氣?”
“是啊,掌櫃,你說就是了。這裏全都是自己人,誰還能故意雞蛋裏挑骨頭?!“ 鄭峨眉也笑了笑,低聲鼓勵。
她是前任副站長的高徒,在除奸團裏的資曆數一數二。而曾清則是剛剛從上頭空降下來的團長,背景非同一般。他們兩個都下了令,袁無隅肯定無法再顧左右而言他。
當即,陳爾東和李西晨兩人,眼睛裏就露出了得意的光芒。相繼豎起耳朵,準備要袁無隅的好看。誰料,袁無隅卻一點兒都不著急,先端起茶水潤了潤嗓子,然後聳聳肩,大聲回答,”也罷,既然團長和峨眉姐都讓我說,我說就是了。買我貨的下家,我真不知道他現在是幹什麽的,隻知道他給錢痛快,每次要貨量也非常大,是個值得籠絡的長期客戶。至於我的貨麽,小西瓜長期負責監視冷家驥,既然連冷家驥派人截殺我的消息都能提前知道,想必也知道馬車上昨天裝的都是什麽。”
曾清聞聽,立刻又將目光轉向了李西晨。正等著要袁無隅好看的李西晨,頓時被看得心裏頭發毛,趕緊用力搖了搖頭,大聲否認,”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就知道,你昨天是從大象影業的倉庫裏裝的貨。代號叫什麽《掛名的夫妻》《二八佳人》《玉人永別》什麽的。“
”看來你監視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袁無隅看了此人一眼,無奈的搖頭,”但是你的眼線,怎麽就沒看見一個鬥大的廢字?“
唯恐大夥聽不懂,歎了口氣,他又快速補充,“是廢《掛名的夫妻》,廢《二八佳人》,廢《玉人永別》,並且不止這些,還有廢《恨海》,廢《紅淚影》,廢《三生三世不了情》,廢……”
他一口氣,說了至少二十個廢字,每個廢字之後,都跟著一個與情感或者倫理有關的名詞。這下,眾團員們即便受陳爾東和鄭西晨兩個的蠱惑再深,也知道,所謂緊俏物資,恐怕隻是一堆廢品了。
”你敢說不是代稱?“ 李西晨也知道自己這次可能要偷雞不成蝕把米,梗著脖子,繼續虛張聲勢。
”那有啥不敢的,我倉庫裏,同樣的貨物,至少還有十幾噸。不信,你可以光明正大的進去看,不用偷偷摸摸。都是這些年放電影剩下來的廢膠片,唯一能用到的地方,就是天橋底下拉洋片兒!“ 袁無隅用看土包子一般的眼神看著他,大聲補充。
”原來是廢電影膠片!“ 鐵珊瑚、皮匠等人恍然大悟,看上李西晨和陳爾東兩個的目光中,立刻就又多了幾分鄙夷。
拉洋片兒這個名詞,對所有北平人都不新鮮。天橋的手藝人,從電影公司的垃圾堆兒裏撿來廢舊膠片,用木棍兒卷了,放進一個表麵帶孔的木頭箱子裏,然後用繩子帶動,騙小孩子或者外地人看新鮮。一次收費兩分,從到騙到晚,都未必能騙夠一頓飯錢。
這種廢舊膠片,根本不具備任何利用價值。並且長期儲存的話,非常容易引發火災。有人肯買走,等同於給大象影業白白送錢。所以,也怪不得袁無隅連對方身份都不問,就急吼吼地幫他送貨出城?
一片鄙夷,甚至敵視的目光中,李西晨和陳爾東兩個,站著不是,走也不是,尷尬異常。為了給自己多少挽回一些顏麵,二人互相看了看,把心一橫,相繼大叫:”即便是廢膠片,也不能賣給八路!或者跟八路有關係的人,否則,等同於資敵!”
“是啊,你是咱們軍統局的骨幹,怎麽能跟八路打交道?萬一被他們順藤摸瓜,發現了我們怎麽辦。大夥豈不全都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問題是,我哪知道他們是不是八路啊?況且,他們也不知道,我是軍統啊!” 這次,不用曾清催促,袁無隅就主動給出了解釋,“況且,八路的全稱,我記得是國民革命軍第十八集團軍吧,怎麽就成了敵人了。他們跟日本鬼子為敵,咱們卻跟他們為敵,那咱們成了什麽了?!”
“你,你胡攪蠻纏!”
“你,你強詞奪理!”
陳爾東和李西晨被問得理屈詞窮,紅著臉大聲指責。
“算了,掌櫃,你別故意氣他們了。你直接告訴他們,為何下家不可能是八路吧!” 不待袁無隅反擊,站在曾清另一側的c組組長馮晚成,忽然笑著發話。
他是軍統北平站馬站長的鐵杆嫡係,說出來的話,分量絲毫不亞於曾清和鄭峨眉。當即,袁無隅隻能氣哼哼地點頭,“好,就聽你的。我就不讓這倆窩裏橫兒繼續丟人現眼了。接我貨的人,姓李名峰,他有個叔叔,叫李永壽,跟我叔叔有生意往來,脫手廢舊膠片的事情,是我叔叔主動求他們李家幫的忙!對了,李永壽還是個小漢奸。新民會和最近被幹掉的那個中日親善協會的花名冊上,他的名字都能找得到!!”
“這……” 所有鋤奸團成員都扁著嘴,哭笑不得。
抓了半天八路,卻不小心抓到了漢奸頭上。今天這個醜,有人可是出大了。再看陳爾東和李西晨兩個,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往裏頭鑽,好半晌,才喃喃說了一句,“我們,我們不也是,不也是為了大夥好麽!我們,我們哪知道,你是在賺漢奸的錢!”
“出了這個門,我就是大象影業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袁氏影業的第六股東!” 袁無隅歎了口氣,輕輕搖頭,“我做生意,講究是能源源不斷賺來錢,從不問買主是誰?如果都像你們倆這樣,讓我每做一次買賣,都將對方先查個底掉兒,對不起,袁某真的做不到!”
說罷,將手槍的槍套用力一扣,扭過頭,朝著曾清和其他人集體拱手行禮,“團長,各位兄弟,從今天起,這個後勤組的組長,我不做了。請諸位另行安排高明!”
“掌櫃,掌櫃,不要衝動,不要衝動!” 沒等曾清回應,鐵珊瑚等人已經一擁而上,拉著袁無隅的胳膊,大聲奉勸,“你不做了,不是讓我們喝西北風麽?”
“對啊,你不做,誰來做。誰能比你更懂得賺錢?!”
“掌櫃,掌櫃,別人某些人一般見識。他們懂個屁!”
“那種吃完了飯就摔碗的玩意兒,你越把他們當回事兒,他們越踩著鼻子上臉!”
……
但是,無論眾人如何勸,如何夾槍帶棒地替他出氣,袁無隅還是堅決請辭。到最後,團長曾清也沒了辦法,隻好用手一拍樓梯欄杆,大聲嗬斥:“肅靜,都別說了,你們這群蠢貨,全都是上了冷家驥的當,卻還不自知?!”
“冷家驥?這又關冷家驥什麽事?” 眾人被罵得滿頭霧水,齊齊目光轉向曾清,等著他的進一步訓示。
團長曾清大步下樓,先指著李西晨的鼻子,大聲斥責:“你從哪時開始懷疑掌櫃把貨賣給了八路的?是不是在監視冷家驥的時候?他已經發現你了,他在利用你禍水東引,知道不知道?蠢貨,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真是蠢得不可救藥!”
“是,是,團長您說得是,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知道錯了,我現在就向掌櫃道歉!” 李西晨正愁無法收場,趕緊順著曾清的話下坡。先連聲認錯,然後走到袁無隅麵前,深深鞠躬。
“還有你,更是蠢上加蠢!” 團長曾清,又迅速將頭轉向陳爾東,破口大罵。
他最看不上喜歡窩裏鬥的家夥,因此恨不得將此人一腳踢出除奸團外。但是,又耐於後者是個老資格,無法下此重手,所以,隻能用罵聲來發泄肚子裏的怒火,“小西瓜不懂事,你也不懂?這麽多年的曆練,經驗都長到下半身了?!冷家驥隻是想禍水東引,你可好,居然想著替除奸團清理門戶了。清理門戶,也是老子,鄭峨眉和馮晚成的事情,哪裏輪得到你?!”
“團長,我錯了,我錯了。我也是一時糊塗,真的不是有心跟掌櫃為難!” 陳爾東被罵得無地自容,隻能低頭認錯,然後再給袁無隅道歉請求原諒。“掌櫃,錯了,請你大人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
“幹了咱們這一行,腦袋都掛在褲腰帶上,最忌諱自己人給自己人捅刀子!”曾清依舊不解恨,瞪了他一眼,繼續補充,“大家都是為了抗日,如果這時還窩裏鬥,隻會令親者恨,仇者快!”
“對,有本事,去殺鬼子,殺漢奸,給自己人背後捅刀,算什麽本事!” 馮大器上前兩步,大聲給曾清幫腔。
“對,殺鬼子,殺漢奸,不窩裏反!” 鄭峨眉給袁無隅悄悄使了個眼色,也大聲補充。
“算了,陳組,小西瓜!” 袁無隅知道自己需要見好就收,又歎了口氣,躬身向陳爾東和李西晨還禮,“你們也是不小心上了冷家驥的當。我不怪你們,改天,咱們一起找他去算賬!”
“對,找冷家驥算賬!”
“找冷家驥算賬,新賬舊賬,一起算個清楚!”
眾除奸團員紛紛出聲附和,一個個擦拳磨掌,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