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137章


  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別冷。


  這還沒到年關,天上也還沒落雪呢,可那風打在人的身上就彷彿就是把凌厲的刀子,戳得人又疼又難受。


  李德安雙手揣在袖子里,守在帝宮門前,聽到裡頭傳來的質問和怒吼聲,搖了搖頭,然後又輕輕嘆了口氣。招呼過來一個小太監,同人吩咐,「你去太醫院,把張院判先請過來,讓他到偏殿去候著。」


  那小太監也是個機靈的,眼珠兒一轉,偷偷看了一眼緊閉的屋門,壓低嗓音問道:「師父,您不進去勸勸?陛下爺的身體可不好,別回頭又被太子氣著了。」


  以前若碰到這樣的事。


  師父都會幫著勸下,他是陛下跟前的老人了,無論是陛下還是太子爺都會聽上這麼一兩句。


  怎麼今日卻守在外頭,連進去都不進去了?

  「你懂什麼?」


  李德安沒好氣的瞪了人一眼,今日這樣的情況,他能勸什麼?何況事情都鬧到這種地步了,有些事也不能再瞞著太子了……倒還不如讓這兩父子說開了的比較好。


  又想到今日暗衛送來的那道摺子。


  他又嘆了口氣。


  看來這天是真的要變了。


  見那小太監還睜著圓碌碌的眼睛,瞅著他,李德安臉一沉,直接拿拂塵打了人一下,罵道:「還不快去?」


  等那小太監捂著手臂跑遠了。


  他才又重新站好,聽到裡頭還沒消停的聲音,又無聲地嘆了口氣。


  ……


  里殿。


  端佑帝一身明黃朝服坐在龍椅上,他如今是越發消瘦了,以往合身的衣裳這會穿在身上竟顯得空空蕩蕩,很是寬大。瘦得已經沒有幾兩肉的手臂撐在扶手上,他本應該呈現病態的面容,此時卻十分漲紅。


  眼睛瞪得很大。


  氣息也很急促。


  他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顧珒,踹了好一會粗氣,才幹啞著嗓子出聲,「誰教得你用這樣的語氣來質問朕?!」


  「你是真以為朕不敢動你了,是不是?!」


  顧珒跪在地上,他的臉色也有些不大好看,以往溫和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有些沙啞,彷彿不敢置信,卻又篤定一般,啞聲道:「所以外頭那些人說得都是真的?真的是您冤枉了叔父一家?」


  「兒臣原本就覺得這事不對勁。」


  「這一年多,兒臣一直在查是誰在構陷叔父,但兒臣始終沒有想到,那個人竟然會是您!」


  「父皇……」


  他哭紅了眼,雙手也跟著緊握成拳,「為什麼,您到底是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這個逆子!」


  「咳咳……」端佑帝被他氣得,又忍不住咳了起來,他一邊咳,一邊罵道:「朕讓你閉嘴,你沒聽到嗎?!」


  說完。


  他隨手拿起桌上的茶碗,直接朝人身上砸去,茶蓋茶碗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破碎聲響,裡頭的茶水也濺了顧珒一身。


  見他不閃不躲,硬挺挺地跪在那,只拿目光看著他。


  端佑帝氣得又抄起放在一旁的端硯,還想砸過去,把他徹底砸醒了才好,但看著他這幅樣子,他又有些無力的垂落了手,端硯掉在腳邊,發出沉悶的一聲。


  他喘著粗氣看著顧珒。


  不知道過了多久,端佑帝突然平靜下來,開口問道,「為什麼?你真想知道為什麼?」


  顧珒眼神微動,剛想應聲,外頭便傳來一陣聲音,是秦湘和李德安的聲音。大概是秦湘想硬闖,這會李德安正在攔人,「皇後娘娘,您不能進去,陛下說了,這會誰也不見。」


  「滾開!」


  「皇後娘娘,真不能進去……」


  「本宮讓你滾開!」


  端佑帝沒有表情的聽了一會,突然揚聲道:「讓她進來。」


  外頭半響沒有聲音,而後宮門被打開,秦湘疾步從外頭走了進來,看到殿內這一副情形的時候,她驚呼一聲,也顧不得什麼宮規不宮規的,直接朝顧珒撲了過去。


  「元祐,你沒事吧?」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拿帕子替人擦拭著身上、臉上的茶水,等替人擦乾淨,她像是再也忍不住,緊握著手中的帕子,直呼端佑帝的名諱,厲聲道:「顧乾,你到底想做什麼?!」


  夫妻這麼多年。


  以往的恩愛早就不復存在。


  「朕想做什麼?」


  端佑帝乾瘦的麵皮上扯出一道譏嘲的笑,他看著秦湘,嗤聲道:「你怎麼不問問你的好兒子,他想做什麼?」不等秦湘開口,他又道:「你可知道,剛才你進來之前,你的好兒子問朕什麼?」


  秦湘面色一怔,尚未開口,便聽人繼續說道:「他問朕為什麼要動他敬愛的叔父。」


  聽到這話。


  秦湘臉色立馬就變了。


  端佑帝沒再看她,而是面向顧珒,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朕為什麼要這麼殘忍,連手足之情都不顧,非要永安王一家都消失嗎?」


  「不,您不能說!」秦湘嗓音尖銳的喊道。


  但屋內兩個男人顯然沒有理會她,顧珒跪在地上聽著端佑帝緩緩同他說:「你不是把外頭的那些話打聽得一清二楚嗎?著急撩火的跑到朕面前要給你叔父一家討回公道,怎麼就偏偏漏了他們對你的評價?」


  對他的評價?

  顧珒一怔,不等他細想,龍椅上的那個男人便又出聲了:


  「你問朕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怎麼不問問自己為什麼這麼無能?」


  「朕十三歲的時候已經可以獵殺猛虎,十六歲的時候已經可以帶兵出征,直至十八歲坐上這把龍椅,定山河、擴疆土,天下誰人不誇朕?」


  「你的叔父,六歲能作詩,九歲能寫文章,一身文采斐然,被天下學子敬重、愛戴。」


  「便是你的堂兄,亦是天下稱讚的「無雙公子」。」


  「而你呢……」端佑帝看著臉色發白的顧珒,語氣很平,「朕的太子,你有什麼?文不成,武不就,就連上馬都是顫顫巍巍。」


  「你說朕為什麼要那麼狠心?!」端佑帝的聲音突然加重了一些。


  「因為……」


  他的聲音越平,神色便越凜冽,「你的中庸,你的無能,你的無為,讓朕不得不擔心……等朕駕鶴西去的那一日,朝中百官能不能服你,擁戴你成為大燕的新一任君主!」


  「朕怕你坐不穩這個位置,被你的堂兄取而代之!」


  「現在,你明白了沒?!」


  顧珒獃獃地跪在地上。


  他的脊背再也不復先前的挺直了,癱軟了身子跪坐在地上,禮儀體態儼然不在。


  座上的男人還在說話,可他卻已經聽不清了。


  他的耳邊縈繞著許多人的聲音,一個是年輕時的父皇,他用冷漠又厭惡的聲音與他說「教了你這麼多遍,你怎麼還是不會?你的堂兄,他幾年前就能把整本書背下來了!」


  「滾出去,背不出來不準吃飯!」


  一個是他的老師,他用溫和卻無奈的聲音,與他說,「太子的字很好,只是這篇文章太平,沒有出彩之處。」


  而後是其他人……


  「比起無雙公子,太子差得實在是太多了。」


  「若是無雙公子,這樣的題,肯定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能解出來了。」


  ……


  他從小就就知道自己資質中庸。


  比起他的父皇,他的叔父,他的堂兄,他差得實在是太遠了。但他從來沒有心生妒忌,他勤懇也努力,一遍不會,那就兩遍,三遍,四遍……直到會為止。


  他以為。


  他做得已經很好了。


  可現在他的父皇與他說,「就是因為你的中庸,你的無為,才讓朕不顧手足之情,痛下殺手。」


  為什麼?

  顧珒獃獃坐在地上,一臉怔忡。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明明是救人的人,可為什麼,竟成了這樁真相的原罪。


  端佑帝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依舊面無表情的說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得已經很好了?你若只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自然是不錯,可你是太子,是大燕下一任的君主!」


  他看著他,突然嘆了口氣,「如果不是沒有辦法,朕不會選你做朕的太子。」


  秦湘轉頭,厲聲道:「顧乾,你給我閉嘴!」


  說完,她把頭轉向顧珒,看著他這幅呆怔的樣子,想和以前一樣,安慰他,但話出口,卻只有很輕的一句,「元祐,別怕,母后在這,母后在這……」


  「母後會保護你的。」


  「母后……」顧珒雙目直直地看著她,見她喜笑顏開應了一聲,啞著嗓子問道:「這事,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


  眼見秦湘臉色微變。


  他往日那雙澄澈的眼珠子輕輕轉了一轉。


  「早就知道了啊……」顧珒啞著聲音,低聲重複道:「原來,是因為我,竟是因為我。」


  他說完,突然跌跌撞撞起身。


  「元祐,你要去哪?」秦湘跟著起身,想拉住他的袖子,卻被人毫不留情的拂開了,很快,顧珒就消失不見了。


  她想跟出去。


  身後卻傳來端佑帝的聲音,「你知不知道,顧辭沒死。」


  什麼?

  秦湘不敢置信地轉身,看著座上的端佑帝,訥訥道:「怎麼會這樣?他現在在哪?」說完,想起夏國那一道戰書,臉色霎時變得慘白,「他……在夏國。」


  端佑帝沒有回答她的話。


  只是看著她,語氣平平地說道:「當初你說服朕,讓朕下定決心剷除永安王。」他的面容被陽光罩得有些看不清晰,「如今便去好好說服你的兒子,讓他清楚,什麼才是真正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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