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決戰前夜
夜色黑沉,耀德城城牆上插滿了火把,將城牆四周照得一片通亮,無數宋軍戰旗和“天下第一軍”的延興軍大纛,隔著老遠都分明可見。
門洞內火把通明,中間點著一堆巨大的篝火,一匹戰馬被開膛破肚分成兩半,架在架子烤得油汪汪的,延興軍和西軍將領們圍在篝火旁,個個將身上脫得精光,一邊汗如雨下一邊大口吃著烤馬肉,每人麵前還有一個壇子,隻是裏麵裝著山泉卻不是美酒。
馬肉是軍隊出征在外最容易獲得的肉食了,不管勝仗敗仗,殺匹馬就夠十餘人大快朵頤,不僅城門洞內,整個城內到處都是一個個火堆,將士們今日都有馬肉可以吃。
雖說馬肉口味略差些,可天天吃米吃的鳥淡,此時有個肉食,誰還在乎得了那些。
城牆缺口出堆積如山的屍體早已清理幹淨,扔到城外堆成京觀,剩下幾個火油彈扔上去,一把火燒了了事,若任由暴屍野外,這個時節,引起疫病的可能性非常大。
“李將軍,那西賊為何最後退兵了?”一西軍將領正大口撕扯著一塊巨大的馬肉,邊嚼邊問道。
“這就叫用兵如神,聖上都禦賜‘國朝無雙’了,我告訴你們,這是咱們家將軍算計好了的!”指揮使楊喆大聲吹噓道。
“聽聞李將軍沒有門戶之見,平日素愛傳授兵法,若是方便就教教我們西軍兒郎吧…咳…”被包成粽子一般的狄青開口道,隻是牽動了傷口,痛得齜牙咧嘴。
李現關切地看了看狄青,想了想道:“沒幾位同僚說的那麽玄乎,都是吹的,咱就說一點,若諸位是野利遇乞,當時的狀況下,還會繼續攻城嗎?”
眾將一聽都逐漸沉默下去,細細思量,若是那種情況下,大概都不會再打下去了吧,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至於為什麽卻始終想不明白。
“奇了怪了,若我為西賊主帥,估計也打不下去了,可為啥卻說不上來?”一個西軍將領苦笑道。
“是啊是啊,我等也是如此覺得,李將軍給咱們捋捋唄。”
“那我就說說了,這裏有兩點很重要,打破節奏和士氣變化!”李現擦擦手,喝了口山泉接著說道:
“西賊打得好算盤,一陣複一陣,妄圖拖死我們,雖說每陣攻擊力度不大,可若是數十萬人不停攻打呢?若是晚上也點起火把夜戰呢?咱們兩萬人就像始終繃著的弓弦,一刻不得鬆懈,西賊倒是可以輪流休息,遲早將士們氣力用盡,等開不動弓揮不動刀槍時,就是我等葬身之刻!
用一句話來總結,這就叫做‘涼水煮青蛙’,剛開始殺得舒坦,到了後麵就要了老命了!”
“嘿,李將軍形容的極秒,今日就是如此,剛開始沒覺得啥,到了最後那兩陣,麾下有二郎都有些把不住長槍了……”一西軍將領一拍大腿,跳將起來大聲道。
“黑毛你坐下,插什麽嘴…”
“就是,你閉嘴,我麾下也是如此,一驚一乍得嚇死老子!”
這名叫黑毛的都頭一聽犯了眾怒,連忙施施然坐下不再言語。
李現倒不以為意,鼓勵道:“諸位勿怪黑都頭,有什麽想法我們都拿出來聊聊,這就叫理論結合實踐!”見無人再開口,李現接著往下說:
“打仗打得什麽?有人說是殺人,有人說是攻城掠地,說對也不對,我認為打仗就是用最小的代價去獲得最大成果的一門手藝!
所以這裏麵有個道道兒,決不能被敵人牽著鼻子走!因為敵人和我們打的是同一把算盤,這道理懂了嗎?”
那黑毛又是最沉不住氣的,朗聲道:“所以今日李將軍令我等主動出擊,就是打亂西賊的算盤,讓他們難受可是?”
“黑都頭有大將之風啊…”李現故作驚訝道。
西軍一眾將領都不可思議地看著黑毛,這家夥還有這本事?平時不就是個老混子嗎…
這大大咧咧的黑毛被這麽一誇,竟然臉紅靦腆起來,他右臉頰上有顆黑痣,黑痣中間長著一撮兒黑毛,別日喜好撫須,他喜歡捏自己的黑毛玩,此時他就打著哈哈,捏著自己的黑毛,好不得意。
“那西賊為何不再組織工程呢?那時候還不到酉時啊…”一個騎兵巡檢開口問道。
西軍中巡檢領一千騎兵,軍職僅次於狄青的都監,算是上官了,他一開口,四周的指揮使和都頭們都安分了許多。
“那就是士氣的變化了,西賊圍了咱們好多日了吧,期間手段百出,最終都被我軍一一化解,本來今日下午算是有所起色,可最終功虧一簣,這對於西賊來說意味著什麽呢?那就是,所有的攻擊手段對我軍都毫無用處!
而且那時說晚不晚,說早不早,變陣來不及了吧,再打隻能用老法子,你說說看,那些西賊軍士聽到如此軍令心中會作何感想?”
那巡檢愣了片刻,稍後才道:“軍士們會敷衍了事…”
“對頭!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若你是野利遇乞,會不會被氣死?”李現微笑道,身邊延興軍眾將麵露得意之色,怎麽樣,咱們家將軍打仗可絕對有兩把刷子。
軍人本當漠視生死,可若是死的毫無價值,怕也不會有多少人願意做那孤魂野鬼。
“李將軍,那明日西賊再用此計,我軍可依今日之策行事,戰事無憂亦!”狄青插話道,西軍將領們聽了都點頭稱是。
“不可,此策有個大隱患,若那野利老賊將十餘萬大軍全部壓在城下,這法子就不能用,隻要我軍出擊,他大可派出騎兵糾纏,三百步內我們來不及撤回城內,而且我軍人少,死一個少一個,他們就沒有這種顧慮!”李現答道。
“那該如何?”狄青急道。
“也不是不能攻出去,得等時機,今日我硬是沒有動用剩餘的床弩,他們應當是料定我軍的床弩都被毀在城牆上了吧,明天我們就給西賊來個狠的,哼哼哼…”火光中,李現棱角分明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猙獰。
……
西夏大營,帥帳外跪著幾個醫官,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煎藥味,帳內外間擠滿了數十位西夏軍將領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著,不安與憂慮的氣氛縈繞在眾將的心頭。
好水川之戰時,先帝就是在陣前吐血,如今大將軍也吐血了,冥冥之中難道又是失敗的預兆?
“大將軍醒了…”從裏間傳來一聲輕呼,聲音不大眾將卻聽得真切,醒了就好,心頭的陰霾散了大半。
不一會,帳簾掀開,野利遇乞在侄子拓石的攙扶下,慢悠悠走了出來,麵色依然慘白,不過脊梁卻挺得筆直,久居上位的威嚴不減分毫。
“末將拜見大將軍!”帳內眾將立刻跪了一地,齊聲參拜,野利遇乞慢慢走到帥座上,甩開野利拓石,自己慢慢坐下,那抓著椅把的雙手,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量,關節都捏發了白。
“都起來吧!”話語中的疲憊卻怎麽也掩飾不住,待眾將起身後,野利遇乞揮揮手:
“本將無事,都退下吧…拓石留下!”
待眾人退去後,野利遇乞劇烈的咳嗽起來,捂著嘴的白絹上觸目驚心的可見滴滴殷紅,野利拓石連忙跪到身邊,心疼道:“叔父,咱們不打了,回涼州去,這天下不要也罷……”
“啪!”的一聲,響亮的耳光聲在他臉上響起,野利遇乞瞪著赤紅的雙目,臉漲的通紅,罵道:
“逆子!我們野利家豈是這麽容易認輸的?”
拓石捂著臉頰,擰道:“可叔父身體怎麽辦,如今家族中唯叔父馬首是瞻,若是叔父出什麽意外,家族將會分崩離析,這大夏國就真的完了啊!”
“唉…此戰若敗,還談什麽大夏國?還談什麽野利家?今後我們難道要委身沒藏家?”
“我們可以投了遼人去!”
“遼人…嗬嗬嗬…契丹人不可信,和他們媾和也隻是權宜之計!”野利遇乞搖搖頭。
“那怎麽辦,吐蕃?亦或是……宋人?”
“孩子,我們大夏國和這兩方勢力,哪一個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就算他們收留了我們,日後等待我們的除了死亡,還能有其他選擇嗎?”
“那怎麽辦?普天之大難道沒有我們野利家的一寸天地了嗎?”
“……若是戰事有變,你立刻回涼州,帶著族人們一直往北去,據說北方有片巨大的草原,當地隻有一些蒙古人,地廣人稀,遼人日後會和宋人爭鋒,無暇北顧,就讓我們野利家再那處尋找一片休養生息之地吧…至於皇室…不管宋人還是遼人,都不會輕易放過的,帶著他們就是自取滅亡…”
“叔父…嗚嗚嗚…您和我一起走!”
野利遇乞嗬嗬一笑,看向拓石,眼中流露出一片慈祥,輕聲道:“叔父老了,家裏的幾個弟弟妹妹,就拜托你照顧了……”說著大手撫上了拓石的頭頂,片刻後道:“再說了,我們還沒輸,待明日全軍壓上去,宋軍沒有床弩威脅不到大軍,若是他們敢再出擊……”
他右手猛地握拳,狠狠打在身前案幾上,身上迸發出驚人的氣勢,咬牙切齒道:“那他們就再也見不到後日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