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別逼著我說(1)
“我見過無暇了,你的想法我了解。”之慎雖是這麽說著,心裏不由得不感歎他的十妹這些年畢竟是曆練的成熟多了。他這麽激她,她仍耐得住性子。
他覺得欣慰,同時也有些酸楚。
他們是兄妹,本不該如此。
“我自會跟他談。這不勞你們費心。”靜漪說。
“你冷靜點聽我說。小十,父親年事已高,三哥……”
“我說了別跟我提他。”靜漪扶著樓梯,“我跟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我跟程家也不再有任何關係。九哥,對程家,我已仁至義盡。”
她說到這兒,已經說不下去。
付出了怎麽樣的代價,才換來了這份“仁至義盡”,她已經不願意再回想也不願意再提及。
“小十,”之慎看著靜漪的背影,半晌方說,“你別說跟程家毫無關係的話。我聽著難受。”
“那就別逼著我說。”靜漪說。
程之慎將外套穿上,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紙包來,擱手心裏看了片刻,說:“今天我先走。你休息吧……對了,這是三哥讓我帶給你的。三嫂也在上海,她說會來看你。也許你九嫂會一起來,要是你不反對的話。她們對你總沒有惡意。我們都希望你能去南京……”
“我辦不到。”靜漪冷著聲音說。
程之慎忍了又忍,才說:“我改天再和你談。”他轉身出門,一眼看到逄敦煌正站在他的車邊,笑嘻嘻的,一根細長的竹簽叼在嘴角。
程之慎見逄敦煌這一身吊兒郎當的痞相,本想不搭理他的,但終究沒能忍住。一晚上受的醃了氣見了逄敦煌這滾刀肉似乎都有了出口。他沒好氣的說:“逄敦煌我告訴你,我們的家事,你少摻和。”
逄敦煌點點頭,說:“我當然不好摻和你程家的家事。可靜漪如今還認你們是一家子嗎?”
“什麽認不認的,我們就是一家子。”程之慎立刻說。
“得嘞!她連見都都不願意見你,還一家子呢?”逄敦煌回身開了車門。
“我一定要讓小十回到程家。”程之慎鐵青著臉。他再不願意承認,此時也被逄敦煌的直言不諱戳到了痛處。
“你怎麽到現在還不明白,她早就不是程家的人了。她該姓陶,她是陶家的人,懂嗎?”逄敦煌說。
“陶家才是她不會回去的地方。那是狼窩。”程之慎說。
“程老九,陶家就算是狼窩,當初也是你們把她送進去的。你們什麽時候管過她想要什麽樣的日子?她願意在狼窩呆著還是回你們程家這虎穴?”逄敦煌說著,
“逄敦煌!”程之慎喝道,“她為什麽會這樣,還不是陶驤?陶驤是怎麽待她的?”
“我還沒說完,你急什麽?”逄敦煌冷冷的道,“陶驤怎麽待她的,難道我不知道?你怎麽不問,你們是怎麽待陶驤的?她又怎麽待陶驤的?程靜漪也就是看起來溫順,其實骨子裏就是隻母老虎。她最後咬狼那一口有多狠,我可是親眼看見的。”
“逄敦煌你到底站哪邊?”程之慎愣了下神,就這工夫兒,逄敦煌已經上車了。
“我哪邊也不站!程之慎你甭以為你今天晚上來了就算幫了靜漪大忙了,你幫她你應該的。沒她,你程老九先不說,他程老三,穩坐江山至少晚十年,你信嗎?你們還少在我跟前兒充大頭蒜。我不愛聽!開車!”逄敦煌甩上車門。
他的車子和他的人脾氣一樣,帶著嗡嗡的響聲,七扭八拐的揚長而去。
之慎被逄敦煌罵了這一通,站在原地半晌沒動。
他的確是多喝了幾杯酒,原本頭有點暈,這會兒竟然有通體舒泰的感覺,莫名其妙的,他笑了出來,自言自語的說:“這會子偏覺得痛快些了,我這是怎麽著了……”
“先生,上車吧。”司機見他似是醉了,過來提醒他。
之慎仰頭看了看樓上的窗子,都亮著,他卻不知道哪一盞燈下,靜漪在……
靜漪並沒有回到自己房間裏。她仍站在樓梯上,之慎和敦煌之間那場並不友好的對話斷斷續續的傳進來,她強忍著沒有衝出去把他們統統趕走。等待著外麵安靜下來……他們終於都離開了。她看著空蕩蕩的客廳。剛剛這間並不算大的客廳裏,可謂高朋滿座。她整晚幾乎一刻不得閑的周、旋其中,還以為這些日子的辛苦,總算見到一點成效,未免沾沾自喜起來……
她緩緩的走下樓梯。
之慎走之前將一個紙包放下來。四四方方的土色細紋紙包,麻繩捆綁,在紙包中央打了一個結兒。她盯著那個結兒。
她的聰明絕頂的三哥,手笨的隻能學會打這一種結,還是她反複教給他的。三哥學會了打這個結兒,每每提及,都笑著說他們倆是程家手最拙的兩個人,她是學不會針線活的小十,卻還教會了笨哥哥打結兒……她看著,看著,突然間拿起那個紙包來,狠狠的朝地上擲去。
紙包破了,花花綠綠的糖滾出來幾顆。
她怔住了。
片刻,她狠狠的照著那些糖果踢過去,深褐色的錚亮的地板上,彩色的糖果被她踢的四處亂飛。
她鞋跟極高,這麽激烈的動作,讓她險些跌倒。
“先生!”李嬸這才過來扶住她。
靜漪推開李嬸的手,深吸一口氣,說:“收拾幹淨。”
她好像發泄過了這頓脾氣,整個人都輕鬆了些,幹脆坐在樓梯上,看著李嬸悄沒聲息的收拾起來那些糖果,竟然是都放在了一隻瓷碗裏。
“今天晚上的菜做的好極了,李嬸。辛苦你了。”靜漪說。
李嬸端著瓷碗,聽到靜漪這麽說,對靜漪福了一福。
“你是旗人?”靜漪問。
李嬸搖頭。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來。是個老人兒,也許隻是手藝像他。”靜漪溫和的說道。
李嬸麵上立刻有一絲驚慌,但看得出來她是想掩飾住的。
突然間電鈴響,李嬸說:“這麽晚了還有客人來嗎?”她去開了門。
老李進來通報外麵有位軍官到訪,說是陶小姐病重了,要請先生過去。
等在門廳內的年輕軍官見了她,立正敬禮說他奉命前來請程先生走一趟。
靜漪沒多問也沒顧上換下禮服,便跟著上車,還是李嬸追出來給她送上大衣。
車子開出程公館大門,行駛的很快。
夜晚的街道上,隻聽到呼呼的風聲。
靜漪問道:“遂心到底怎麽樣了?今早出門還好好兒的,這會兒怎麽又病了?是在外麵著涼了,還是吃了什麽不合適?”遂心是活潑潑的被陶驤帶出去的,不該歡歡喜喜的送回來?他是怎麽照顧女兒的……還是隻顧著他自己的事了?
靜漪心急之外多加了幾分焦躁。
但坐在前麵的司機和軍官都沉默,沒人回答她。
靜漪等了片刻仍沒有得到答複,心裏陡然生出疑惑來。
她借著路燈投進來的光,觀察著右前方的年輕軍官。軍服和軍容都極整潔服帖……看不到他的手,也許正按在腰間的槍套上。
靜漪撥開車簾,從黑暗中辨認著路徑。
這絕不是去圖家的方向。
“你究竟是奉誰的命令來的?”靜漪問。她對來人身份可以做出諸多的猜測和判斷,都不如提問來的簡單。
“鄙人是陶驤司令的上尉副官路四海,奉命來請程先生。”路四海不卑不亢的回答。
陶驤……靜漪緊了緊大衣的襟口。
她試圖從容的將大衣腰帶挽成一個好看的蝴蝶結,就像她動完手術輕巧的挽結那樣。但她低著頭挽了好幾下,那長而柔軟的如絲綢似的羊毛料腰帶,仍沒能係到一處去。她隻好一隻手攥了一端,停在那裏。
路四海原本預備著程靜漪有激烈的反應,見她安之若素,有些意外。
“程先生,請不必擔心。我們不會傷害您的。”他和顏悅色的說。
“不,我並不擔心這個。”靜漪也溫和的說。
車子行駛在深邃的道路上,兩旁的樹茂密而枝杈低矮,幾乎垂下可摩擦到車頂。但其實應該沒有那麽矮,隻是程靜漪兩眼望著車燈照亮的有限的空間裏,覺得越來越壓抑。
在一扇大門前停了有幾分鍾,這幾分鍾無比的漫長。
黑漆的大門反射著車前燈光,和地麵匯成一派白色,亮是亮的,亮的人心裏都跟著空洞起來。是種不知前途如何的空洞。
靜漪在大門開啟的一刻閉上了眼睛。
車子又往前開了大約一刻鍾,才停下來。
路四海回頭看看仍舊閉目養神的程靜漪,先下車,替靜漪開車門。
“程先生,請下車吧。”他說。
靜漪坐了一會兒才邁步下車。
她終於將腰帶係好,手抄在大衣口袋裏,遠遠的望了一眼這幢房子。
“程先生,您請。”路四海站在她的左後方,輕聲提醒。
寒風吹進靜漪的大衣領口,徹骨的冷意襲來。
這冷意隨著她一步一步的走近這幢大宅子,而更加的深切。待她站在燈火輝煌的大廳裏,手幾乎已經僵硬。
路四海不知何時已經不見蹤影。也許剛剛跟隨在她身後走進這裏的時候,他說過什麽,但她根本沒聽到,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響。這大宅子仿佛會吸聲,一進入這裏,她的耳朵裏便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了,包括她自己的腳步聲、心跳聲……她有感覺,自己的心跳的很急。在這麽安靜的地方,她應該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但是沒有。
大理石地麵錚亮,映著她的倒影也反射著頭頂巨大的水晶燈的光芒,讓她眼睛被強光照耀,眼前一陣發白,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適應這亮的令室內幾乎沒有一處陰霾的金碧輝煌。仿佛置身百泉宮,花園裏的噴泉都似亮晶晶的銀河……叮叮咚咚的,很輕的音符在跳躍,是優美的、優雅的,讓人想讓人翩然起舞的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