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頂鳳冠(2)
忍受了一路的顛簸到戴鎮,靜漪沒有貿然的到戴府去,而是在鎮中心的一個小茶館裏打聽清楚戴孟元的住處,托一個堂倌找了人送張便條去戴府門上,寫明了是給戴孟元。
茶館裏冷冷清清的,她要了一壺茉莉香片,心情忐忑的等待著戴孟元。
堂倌給她斟茶,這茉莉香片的味道濃鬱到有些嗆人。
她隻用它溫暖自己的手。
今天起了風,有點冷。
而且這樣等著戴孟元……她好像總是在等他似的。
但是她微笑,知道自己距離他很近,就好像這樣已經很幸福……
戴孟元拄著拐杖走到離茶館不遠的地方,就已經看到了坐在茶館靠窗那張桌子邊的程靜漪。
她穿戴已經盡量的樸實無華,完全是普通的女學生的衣著,不知道是不是偷偷從學校跑來見他的。他想,在上海念書時,靜漪上學就總是穿的很普通,可她的氣質就是出眾的,整個人不管在哪裏,都是讓人無法忽視的奪目。
戴孟元站在那裏看了靜漪很久。
她低著頭,看著光禿禿的桌麵,在微笑。笑的樣子很傻。
她並不是個精明的女子,多數時候,都有點兒傻乎乎的勁兒。因為眼睛近視了,常常看不清楚這個,看不清楚那個,就更顯得迷迷糊糊的。
就像現在,捧著一個粗瓷茶碗,低著頭微笑,連茶館裏掌櫃和堂倌都在瞅著傻笑的她覺得詫異,她都沒有察覺。
戴孟元正尋思著要叫靜漪一聲,靜漪恰在這時抬了下頭,看到了他。
她呆了一呆,立即扔下手裏的茶碗,從茶館裏跑出來。
跑的那麽急,就差從窗裏穿出來了似的。
“別跑!”戴孟元怕她跌跤,急忙喊道。他撐著拐杖還沒走兩步,靜漪已經來到了他麵前。他笑著說:“讓你別跑了。你忘了你連走著走著都會跌跤?摔著了怎麽辦?”
他在開玩笑。
在笑她……是的,也不是第一回了,見到他就要跑,還沒跑幾步就摔了。最慘的那一次,在外灘公園,當著人,摔的裙子和手都破了,險些就疼的要哭出來……被他托著手吹氣,小心的將一點點浮塵都擦掉。等她能走路了,陪著她去一個美國人開的診所,親手給她手上擦藥水……那麽疼,想起來竟然是無比的甜蜜。
“孟元……”靜漪含著淚看他,“要不是怕失禮,我就直接闖進門去找你了。我是怕……伯母介意。我扶著你走。”
“傷的不嚴重,我能走。你忘了我是也是醫科生。”戴孟元微笑著。
大概腿傷減少了走動的緣故,他顯得比上次見麵時胖了些。在較之往日稍稍顯得臃腫的同時,身上也沒有那些讓靜漪覺得不安的東西了。
靜漪竟然覺得眼下的孟元更好。但她隨後便打消了自己這個念頭。她知道自己這個念頭無疑是自私了些的。
她小心翼翼的扶著戴孟元進了茶館。
茶館掌櫃和堂倌跟戴孟元是熟識的,稱呼他戴少爺。因為對戴少爺尊敬,也順帶的對靜漪比先前更為恭敬些。
靜漪便知道戴家在戴鎮,應是極受尊崇的。
戴孟元餘外的要了幾樣點心,跟靜漪說:“這裏的東西粗糙,多少吃一點。”
他語氣極溫和,靜漪聽了卻想哭。
她潮潤發紅的眼望著戴孟元,半晌才說:“我不知道你後來會傷的這麽重……”
早知道,她該更早些去求父親,不會等著孟允上門找她了……
戴孟元不在乎的說:“沒什麽。比起送了命的,我這樣已經算好的了。”
靜漪握著他的手。輕聲的問戴孟元的傷。問的極為仔細,像坐診的醫生那樣。戴孟元看著她隻是微笑,靜漪不禁有些著急,說:“你倒是說話啊,到底傷的怎麽樣?”
她總不能在這裏就給他檢查,雖然她很想那樣做。
“你真的忘了我也是醫科生。我說不要緊,自然是不要緊的。”戴孟元說。
他這麽一說,靜漪倒想到他被學校退學的事來,愣了。
“學校裏都還好嗎?功課能跟上嘛?”戴孟元見她發愣,另找了話題問她。
她點頭。
“真的?”戴孟元臉上的笑意加深,“協和醫科可不好混日子。你要加倍用功才行。要不,我幫你做功課?”
“誰要你幫忙。”靜漪見戴孟元逗她,想笑。笑是笑出來了,眼睛裏淚花在閃。
“瞧瞧,又這樣了。”戴孟元羞她。
堂倌送上來點心,戴孟元抽了手,將碟子推到靜漪麵前。
靜漪毫無胃口,卻抵不住孟元盯著她,隻好吃了兩塊薩其馬。
“要看我,也看了,等下就回去吧。出來久了,你恐怕跟家裏不好交代。”戴孟元看看街對麵等待的汽車,說。
“孟元,”靜漪重又拉了戴孟元的手,“現在,你怎麽想?”
戴孟元轉過臉來,望著靜漪的眼,半晌無話。
靜漪就覺得手心裏孟元的手更涼了些似的,沒來由的她就有不太好的預感。
但她固執的等著孟元回答她。
戴孟元輕聲的說:“靜漪,我和你怕是沒有未來的。”
“你說什麽?”靜漪隻覺得戴孟元的話像是另一個陌生人口裏說出來似的。
“我和你,尤其是你,我們從來沒有想過,真正要在一起生活會是什麽樣子。”戴孟元說。臉色是嚴峻的,這讓他國字型的臉更加顯得棱角分明似的。隻是那棱角,尖銳的仿佛能刺傷人。
“我想過無數次。”靜漪說,戴孟元要開口,她阻止他。她說:“我也明白你擔心些什麽。如果我要的是富貴榮華,想必不難辦到。可我要的不是。我隻要和你在一起,什麽樣的苦我都能夠承受。”
“你將事情想的太簡單,靜漪。”
“會不會是你想的太過於複雜?我可以退學,靠雙手養活自己,絕不會是也絕不成為你的負擔。孟元,你可以繼續從事你所熱愛的事業。我不會阻攔你。”
戴孟元默默的看著靜漪,嚴峻的臉色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
“孟元?”
“我出獄的條件,是你履行婚約,不是嗎?”戴孟元問。
靜漪一怔。
她的臉漲紅了,說:“那是……那是……”
“那是你為了讓你父親救我,不得已答應的條件。而我將會被安排去美國留學。靜漪,支票和船票都已經送到我手上。”
“你接受了嗎?”靜漪問。
“我接受了。”戴孟元說,“就算我不接受,母親也會代我接受。”
“你不要傷她的心……”靜漪心裏明白,他這麽說,一定是因為他母親的緣故。是他母親接受了條件,逼著他就範的。
“靜漪,你的犧牲換來我的自由。我母親的退讓換來我的安定。這樣的自由和安定讓我覺得羞恥。我的理想是改變這個世界,讓不公平變的公平,讓貧窮的變的富有,讓富有的變的慈悲。可我現在隻能靠女人的庇佑,這是我的恥辱。”戴孟元語氣漸漸激憤。激憤而又有幾分哀傷。
靜漪閉口不言。
此時的戴孟元雖沒有在演講台上的氣勢,但語氣節奏已經讓她緊張。
“現在,你要脫離你的家庭,和我一起奔向前程。靜漪,我的前程是你父親花錢買來的。我接受,已經足夠我羞恥。是不是?”
“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聽從父親的意願嫁進陶家。我始終是要靠自己生活的。”靜漪說。
她喝了一口涼透了的茶,好澆滅心頭被戴孟元的話攪擾起來的不安和焦躁。也避開了戴孟元的問題。他是個有著非常強的自尊心的男人。這的確會令他難堪。
“我自己來找你的,是我自己要這樣的。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同你沒有必然關聯。你不必負上責任。”她抬起眼來,直直的瞪著戴孟元,“我隻問你,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
戴孟元被靜漪黑而亮的眼眸望著。
“孟元,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靜漪再問,聲音已經很大。
她聽不到其他的聲音。此時對她來說,唯有戴孟元的唇間發出的,才是聲音。
戴孟元還是沒有說話。
靜漪站了起來,她說:“我知道你是哪班船,我知道你什麽時間走,到時候我會跟你一起上船……”
“靜漪!”
靜漪甩開戴孟元的手,說:“我為的是我的自由。”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靜漪問。
戴孟元轉開了臉。
靜漪看到他站了起來,又忍不住擔心他的傷。
兩個人僵在那裏。
“靜漪,你要理解我……我是為了你好,及早離開我,你會有更好的前途。”戴孟元說。
“說到底,我還是不如你的理想重要……在你心裏,我也根本不配和你一起,去實現你的理想,是不是?”靜漪輕聲的問。
“我問過你,你有沒有想過,有可能,你和我,是你犯了個錯誤。我……”戴孟元說著,就見靜漪已經站了起來。
他停住了。
瑟瑟秋風,吹著窗外白楊樹葉子,沙沙作響。
靜漪默然的轉身就走。
“靜漪!”戴孟元喊著靜漪的名字,“靜漪!”
靜漪低了頭。
她不想讓他看見她在轉身之後就淚流滿麵……
“靜漪!”戴孟元追出來,“我會乘‘中國號’去紐約。你放心,我不會有任何的危險。”
他終於追上了她,她堅持著不肯回頭,隻是說:“那我們在紐約見。”
“靜漪,”戴孟元拉著她的手臂,“別去。聽我一句,我們就此分別吧。我不能對不起你。”
就此分別……靜漪望著腳下黃土路上原本顆顆分明的小石子兒,在她的眼前水珠似的滾動起來。
她狠狠的甩開了戴孟元的手。
“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跟我說個清楚明白。”靜漪直視戴孟元的眼。眼睛裏的淚在悄悄的消退。
戴孟元重又拉了她的手,看著她。
靜漪覺得那消退的眼淚又來了……
有人喊她程小姐,是個女人的聲音。
靜漪胡亂的擦了擦眼淚,站下回頭看,在距離茶館不遠的地方,站著兩個女子,一老,一少。
她認出來那是戴母和孟允。
她怔了怔,抽出手帕來擦幹了臉上的淚。戴孟元因為腿上有傷,她扶著他,一起來到戴夫人和戴孟允的麵前後,她輕輕的放了手。
戴夫人個子矮小,人又瘦,麵上大約是近日愁苦,顯得麵色不好,這又加重了她原本的嚴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