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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送什麽?(2)

  車子先到了燕大門前,之慎下車,說:“不用接我放學。我今兒課就兩節,下了課我自個兒回的。”


  他說著便要走,靜漪想要叫住他,又沒敢開口,正抓著車門呢,他忽然回了一下身,說:“小十,你要和我說什麽來著?”


  靜漪心裏一動,搖頭,說:“沒有。”


  “那我走了。回頭再說,這幾天又好多新鮮事兒呢。”之慎走了。


  靜漪拉上了窗簾,額頭抵在車窗上,深深的呼吸著……新鮮事兒麽,九哥,是段家的爭權奪利,還是孔黃兩家因退婚決裂?還是將三表姐被禁足在閨房、她正絕食抗爭?

  想到三表姐,她心裏發疼。


  “停車。”靜漪說。


  司機停下車來,說:“還沒到地兒呢,十小姐。”


  “今兒出來的早,我走兩步吧。”靜漪說。


  “是。”司機回話。


  “你先回吧,下午放學再來接我。”靜漪吩咐。


  “是。十小姐,那我先回了,還要送三太太出門。”司機說。


  “去吧。”靜漪點頭。等車子開走了,她轉身朝學校大門的方向走著,腳步卻越來越慢。


  她停下來,回頭看了車子離開的方向,東西張望了下,一招手攔下一輛黃包車,說:“隻管往前走。”


  黃包車夫“哎”了一聲,飛奔起來。


  靜漪眼看著黃包車經過協和的正大門,又說:“到雇大車的地方把我擱下就好。”


  “這位小姐您是要去哪兒啊?”車夫問。


  靜漪沒回答。


  她就要坐火車先離開北平、奔她的新生活去了……


  但她有時間,不著急說。


  北平火車站,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旅人,在車站內外流動著,和夏末僅剩的一絲潮潤混合在一起的,是酸腐的氣息。


  程靜漪抱著她的書包,坐在一個背光的角落裏。她早已換下清潔的學生袍,穿上一件色澤曖昧不明的芥末黃色的粗布長旗袍。腳上的白色襪子是舊的,因此和黑色的平絨扣絆布鞋搭起來,就更加的不引人矚目。她還特地戴了一頂軟帽。已經洗過很多次的灰色亞麻軟帽,帽簷軟塌塌的垂下來,齊著她的腮。若是摘下帽子來,就會看到一張玉一樣白淨的麵孔上,有一副很大的眼鏡……她將軟簷帽拉的更低些,偷眼看著車站牆壁上那個掛滿了灰塵的大掛鍾。離那趟去天津的火車開車,還有半個鍾點。


  她的身子被人輕撞了一下。


  轉頭看看,是一個灰白頭發的老人。因為困倦,正在打瞌睡,身子搖搖晃晃,歪過來,再碰她一下。


  靜漪往旁邊挪了挪,隻有半邊身子坐在長凳上了。


  她的腳碰了碰擱置在長凳下的柳條箱。小巧的柳條箱,看上去不起眼,裏麵裝了個更小一點的皮箱,有衣服有書,還有一點西藥。這是她早早的預備下的。來火車站前,她拿著一張當票去贖回了這個箱子,直奔了車站。


  “讓開、讓開!”


  聽到呼喝聲,她迅速的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瞅了一眼。拿著黑白相間警棍的警察在推搡幾個背著大包行李的人,讓他們往他指定的方向去。她心一提,隨即又定下神來。


  她戴的一副圓形黑框大眼鏡就是個化妝工具,度數並不合適,反而讓她視物不清,這讓她的耳朵變的比任何時候都要靈。


  “老哥,城裏戒嚴了,你知道嗎?”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


  “什麽時候的事?我剛從通縣過來,沒有進城。”


  靜漪微微側頭,從鏡框上方看了他們一眼。都是穿著長衫的中年人,其中一位鼻梁上也架著圓圓的鏡片。


  “今天段司令出殯,當然全城戒嚴……聽說,段家大公子……”聲音低的已經細不可聞。


  靜漪占著長凳的一角,豎著耳朵聽。


  雖然這個消息在她聽來並沒有特別之處,但是如今的城防軍代司令是陶駟,萬一呢……


  段家大公子……全城戒嚴……她想起陶駟那笑眯眯的麵孔,說自己是“代司令”時候的模樣。她不太願意把陶駟和笑麵虎這樣的詞聯係起來。但實際上,幫著段家穩定局勢的陶駟,全城戒嚴的目的不是為了北平城的穩定,而是要幫著段奉孝除掉他的兄長段奉先吧……她看著書包上的扣子。


  兄弟鬩牆,人間慘事。


  奉先大哥,奉孝二哥……都曾經是多麽俊秀清貴的少年啊。


  “先前秘不發喪,等的就是大公子……到底是父子一場,無論如何都要回來送的……”歎息。


  “這一送,可是老父親還沒送走,自己的性命就搭進去了……動了權、碰了利,父子兄弟都不在話下啊……”也是歎息。


  靜漪垂下頭。


  還有一刻鍾,她就可以離開北平了。


  這城中所有的富貴浮華、恩怨情仇,都將同她暫時的分離,而不必再加以理會。


  她攥著母親給她的小懷表。


  最對不起的,就是疼她的母親、信任她的嫡母、九哥……日後,聽著表上滴滴答答的聲音,想念他們,應該是經常的事了吧?

  車站裏忽然間安靜了下來,靜的能聽到外麵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騷動和不安在人群裏蔓延,外麵有人進來,說著不好了不好了,大兵來了……警察甩著警棍呼喝著,吵嚷聲更大。


  靜漪緊張的看著入口處,外麵不停的有人湧進來,扛著行李,神色倉皇。她站起來,透過車站灰蒙蒙的窗口,看到了列隊的士兵。


  她轉回頭去看車站裏麵,黑乎乎的火車停在軌道上,擁擠的人群正緩慢的往裏移動。


  她果斷的拎起柳條箱走到隊伍的尾端,站在前頭的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問她,這位姑娘你也是去天津麽?

  她點了點頭,沒吭聲。也沒有回頭,隻聽到士兵進站,三兩個人一組,開始盤查……他們重點盤查的是青壯年男子。


  靜漪見狀,便鎮定的跟著隊伍緩慢移動。


  穿著灰色製服的軍官帶著士兵來到隊伍前頭,立在火車站檢票員的身後,檢票的速度又慢了下來。那軍官不時的看看車站內,他的下屬認真的在搜索著目標。他滿意的點了點頭,一回身,車站的站長過來,低頭哈腰一番,遞上一根煙……靜漪捏著車票,遞到檢票員手中。


  車票被她捏的有兩枚指印在上頭,油印的字跡都模糊了。


  檢票員特地拿過來再仔細的查看了一番,看看她。


  靜漪將帽簷向上挑了挑,露出前額。厚厚的玻璃眼鏡,幾乎遮住了半邊臉。


  檢票員把車票還給她,站在檢票員身後的兩名士兵掃了她一眼,揮手讓她進去。靜漪直著身子,步速如常的離開。


  “你,等等。”靜漪聽到那軍官開了口。


  她身子僵了一下。


  是那日跟在陶駟身邊的副官,叫什麽,左誌成的是吧……他是不是認出了她?

  她正要回身,就聽左誌成問:“到哪兒去?”


  “去石家莊。”年輕的女子在說。


  “你拿的什麽,到這邊來,搜查一下。”左誌成說。


  靜漪聽到這裏,抬頭看一眼火車頭的方向,迅速的朝那邊走去。


  她大踏步的走著,不時的與荷槍實彈的士兵和警察擦肩而過。


  好不容易找到了車廂,真仿佛跋涉過千山萬水一般。


  她買的是最低等的座。拎著柳條箱走進車廂去,還不到開車的時間,車廂內的旅客很多,嘈雜而混亂。


  待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卻發現座位上已經坐了一個懷抱嬰兒的女子,看到她,仰著臉,目光有些呆滯的,嬰兒被包裹在小棉被裏,梨子大的一張臉,極弱小的模樣。靜漪站了片刻,回頭看了看,沒有發現另有空座,再轉回頭來,這個抱著嬰兒的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年輕女子,仍那樣看著她。


  她便拎著柳條箱走到車廂的盡頭,站下來。


  一門之隔,那一邊是高等坐席車廂。


  靜漪看了看那邊,安靜的走道上,空無一人,隻有穿窗而過的風,吹起白色的紗窗。


  她要在這裏熬過幾個鍾頭,到晚上才能到天津。到了天津就有船去上海了。從水上走,要比從陸路走安全的多……她沒有給家裏留下隻言片語,連秋薇都沒有說一個字。家裏人,大約除了之慎,誰都沒有發覺她今早有些異常吧。她看看時間,之慎還在上課……她心裏有些不好受。之慎相信她呢……就算是父親,嫡母、母親……他們都相信她呢。


  靜漪深吸了口氣。


  等她到了上海,還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情形。若是能順利登船,出發的那一天,她會給家裏寫一封信的。或者,到了紐約再寫信麽?


  她看著車窗外,一隊士兵正跨過鐵軌,往旁邊的火車上去。


  那輛火車是去石家莊的。她想,從石家莊出關,那就不是段家的勢力範圍了。段奉先若是逃跑,應該不是往北,就是往南,往北更容易些,畢竟現在,段係和南方是結盟的關係了……她不知怎的總是想到段奉先。


  其實很多年未見了,段家大哥比她大了太多,應是大表哥趙宗卿一般年紀的人,總玩在一處。


  和大表哥一起從天橋回來,會買一大堆的玩意兒,竹哨啊風箏啊……滿園子跑著放風箏,她們幾個小的就看著風箏在天上打架。既然是打了架,索性一剪子下去鉸斷了線,風箏就飄遠了。


  火車咯噔一下響。


  靜漪身子跟著一震,以為火車要啟動了,其實不是。


  列車員還沒上來,車廂門口大開著。


  靜漪再看看跨過鐵軌的那隊士兵,上了去往石家莊的火車。


  都要搜查嗎……這個念頭還沒有過去,靜漪就見跟隨著列車員從車廂的另一頭也上來一隊士兵,跟在穿著製服的列車員身後,開始逐一的查火車票。她偷眼看去,這一回,除了青壯年男子,他們還重點盤查年輕的單身女子。看到學生樣的女子,總是要多問幾句。那為首的士兵手中拿著相片,目光如炬,在車廂裏掃來掃去。


  靜漪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再看一眼,夾在那隊士兵中,有一個黑衣的青年,赫然是林之了……靜漪咬了下嘴唇,拎起她的柳條箱,開了高等坐席車廂門便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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