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帶血的藥棉(2)
他繼續翻看著程靜漪落下的書。
還是挺想知道,這個勇敢的女學生,會怎麽樣呢?
對著他的槍口的時候,真有種孤勇。
且眼黑的,在那一刻,險些讓他心軟到放下槍。
還有額頭上的那顆胭脂痣,仿佛會訴說她的情緒……
手上這本英文詩集,褐色羊皮封麵,書籍上燙金的字體,漂亮的不得了。
一枚精巧的書簽,夾在詩集中。
他看了看,書簽放置的位置,是西風頌……
火車鳴笛,嗚嗚聲,像山呼海嘯一般。
清泉聲。
隔著石板地,泉水潺潺而流。
靜漪艱難的動了一下手臂。
這小小的一點牽動,令她疼的渾身發顫。
她睜開眼,眼前細細的一點光芒,在距離她隻有幾寸的地方,像一片金葉子……她拿手指去觸摸那片金葉子,渾身的疼痛越發的劇烈,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潮濕陰冷的氣體鑽進她的喉嚨,刺激的她咳嗽的更凶。臉頰摩擦著濕滑的石板,還有稻草,疼。
“小姐!小姐……”那聲音比眼前的光線還弱,還有點兒變調。
不過靜漪聽得出來,那是翠喜。
她閉了閉眼。
似乎就是這一點點的牽動,都會讓身上的每一處都疼起來似的……這疼的好像不太正常。她受傷了,是的,但不是全身都傷了,她怎麽到處都疼?嘴巴也幹。
聽到泉水在石板下流動,她有種渴望,想要鑽到下麵去,泡在清泉裏……泉水,泉水,她這是被關在坎院了吧。“小姐……小姐,我是翠喜……”門外的翠喜,似乎是貼在了門縫上在講話,聲音都變了。
但她的確是翠喜。
就隻有把她帶大的喬媽、翠喜和她的丫頭秋薇,會叫她“小姐”。不像別人,都稱呼她“十小姐”。秋薇……秋薇被關在哪兒了?
那丫頭也倔。她挨打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麽就闖進去了,趴在她身上替她挨了好幾下打……笨。難怪喬媽說,有什麽主子,就有什麽丫頭。
靜漪想動,也動不成。
索性仍是趴在那裏。倒不是不能出聲,隻是翠喜來這裏,是個什麽狀況?她摸不準。
她緊咬牙關。
這一回,她不能妥協。
門外,翠喜又叫了幾聲,見裏麵沒動靜,她焦急的扒著門,也不敢大聲叫,隻是低低的,對著旁邊的那人問:“四寶,到底是不是這兒?你開門讓我進去看看。”
四寶看著翠喜,指著門上的鎖,說:“我的好姐姐,你看看,都動用這樣的鎖了,眼下,你說這關的還有旁人嘛?就是十小姐。我不哄你的。”
門上是把不大的鎖。
要緊的不是鎖大小,而是那鎖上的紋路:長條形的黃銅鎖,雕著祥雲和牡丹花,正正兒的是程家專門用來鎖女眷內院門的鎖裏,級別比較高的了。打開這樣的鎖,至少得三把鑰匙同時開。
翠喜歎了口氣。
看了看這陰濕的環境。
牆上掛著煤油燈,寬闊的空間裏,豆大的光,一明一暗的,被潮濕和陰暗吞了去……真冷。
翠喜哆嗦了一下。
她在程家當差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來這地牢。
坎院是專門關不服管教的下人的。
程家家規很嚴,主子們雖不至於時常動用私刑,規矩卻極是森嚴。下人犯了錯被關進地牢來,幾年裏也不會有一回。有一回就以儆效尤,夠讓人怕上好久的。可是主子們犯了錯,尤其是小姐少爺們,最多關到後院暗房裏幾個時辰罷了……這慶園的地牢,比起程家老宅的更深幽。被關在這裏好幾天,十小姐怎麽受得了啊。
翠喜心裏難過的很。
她四下裏看看,青石板砌的整整齊齊的,陰濕些,倒是看不到什麽怪東西。
“翠喜姐姐,既是十小姐沒應。你還是快走吧。耽擱久了怕是不好。”四寶催促。
翠喜看了他一眼。
四寶現在專門看著這個院子的。名義上是看院子,其實就是看“犯人”。四寶的爹寶爺在程家下人裏的地位有點超然。他幾乎從不跟其他下人走動。平時除了帶家丁巡邏、值夜,也不常露麵。多多少少,寶爺都是讓人有些怕的。隻是翠喜和四寶沾點兒親,能說上話。
翠喜想到這裏,心裏一動。
她靠近門縫,手扶著鐵皮門,對著裏麵說:“小姐,小姐您千萬保重些。大太太說……大太太說她再求求老爺……小姐,翠喜說句不中聽的,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小姐您就答應老爺,咱們先出去將養……”翠喜似乎聽到了腳步聲,她頓了下,又急促的說:“小姐您千萬保重。太太……小姐您不為自己想,也為太太想……千萬別想不開!多少吃點兒東西……太太這些日子……”
“翠喜姐,有人來了!”四寶急促的叫道。
翠喜轉身回望,入口處人影晃動,她心一緊,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抓著手心裏的帕子,眼睛望著黑漆漆的石階上,先是出現了兩隻琉璃燈,跟著腳步聲漸漸的大了……翠喜想要躲也來不及,況且實在也無處可躲,索性心一橫,站在當場,不動了。
四寶在翠喜身邊,倒顯得比翠喜還鎮定些,他抬眼看清楚來人,往前挪一步,打了個千兒,道:“四寶給九少爺請安。”
翠喜看到是九少爺程之慎,倒是鬆了口氣似的。
程之慎身後跟著他的兩個長隨程僖和程倚,還有四寶的爹寶大昌。幾個人都板著臉,沒什麽表情。
程之慎是顯的鬆快些,輕聲的說了句:“四寶也在這兒啊,起來吧。”他嗓音帶著彎兒,眼神帶著鉤兒,瞟向一福下去、動也不動的翠喜。“喲,這是誰呀?”
翠喜保持著那個姿勢,輕聲道:“翠喜見過九少爺。”
“真是翠喜姐姐啊,這兒黑,我險些沒認出來。”程之慎打量著翠喜。果然是杏廬的丫頭,穩。他終於輕笑,“你也來看十妹?”
翠喜沒有應聲,低頭聽著九少爺的問話。
“先回吧。跟帔姨好好兒說,別讓她擔心。”之慎說。
翠喜仍是沒有吭聲,抬眼看之慎,見之慎對她微微點了點頭,她才輕施一禮,退了兩步,才下去。等她離開了地下室,程之慎仍站在那裏不動。
程之慎身後的程倚低聲道:“主子問話,一句應答沒有,二太太身邊的人,按理不該這樣……”
“杏廬的人,自然比別處不同些。你懂什麽。”程之慎輕斥程倚。程倚嘿嘿一笑。程僖倒在這時候說了句實話“二太太那邊的人現在還顧得上禮法麽”。之慎聽著,轉了下眼,“寶爺。”
寶大昌躬身,道:“九少爺。”
“是父親吩咐我來看看十妹的。”程之慎溫和的說。對寶爺,他應有幾分敬重。
寶大昌說了聲“是”,身子微微一躬,腰間的鑰匙嘩啦嘩啦響,人卻沒挪動一寸。
程之慎從袖筒裏掏出兩把鑰匙來,微笑道:“那就請寶爺開開鎖吧?見了十妹,我也好早些回去跟父親那兒複命。”他把手裏的鑰匙抖的叮鈴響。
“九少爺,這不合規矩吧?”寶大昌麵上嚴整,一對虎目微微上翻,對上程之慎含笑的秋水一般的目光,不為所動。
“加上你腰裏的,這不三把鑰匙都全了嘛?怎麽不合規矩?”程之慎問。
“全,是全了。”寶大昌沉著的說,“還缺一個人不是?”
“缺一個人?”程之慎轉了下身,揚手將鑰匙給身後的程僖一把,拍手道,“這不就成了?”
“九少爺,您別難為我。”寶大昌道。
“寶爺,我怎麽會難為你呢?”程之慎笑微微的,“寶爺這是不信我了。幸好我有父親的手書在此。”
寶大昌雙手接過來,看著。
“這總可以了吧?”程之慎道,語氣裏有一絲不耐煩了。
寶大昌將字條疊起來,放在袖中。
程之慎看著寶大昌腰上的那串鑰匙,又見寶大昌再微微一躬身,以為這下可以打開牢門了,心中一喜,卻不料寶大昌後退兩步,叫了聲:“四寶。”
站在寶爺身後的四寶忙應聲:“在。”
“送九少爺。”寶爺說。
“是,爹。”四寶聽到他爹的這句話,立刻站到了前麵,朗聲道:“九少爺,請。”他五大三粗的樣子,這會兒拉開架勢往那裏一杵,端的是唬人。
程之慎高挑而瘦削,他身後的兩名長隨雖說壯實,可四寶的功夫……程之慎心裏忖度著該怎麽辦,打,是打不過,就算打得過四寶,寶爺這關……他臉上仍是笑微微的,“寶爺……”
他今兒是打定主意進來把靜漪帶出去的,沒想到寶大昌雖是一介武夫,卻嚴守原則,委實不好糊弄……這就有點兒難辦。
之慎在動腦子,要怎麽能讓寶大昌網開一麵,使他能進去……
“九少爺,府上百十年的規矩,坎院裏隻認鑰匙,不認人。”寶大昌淡淡的說。
“寶大昌!”程之慎到底是年輕,被寶大昌這樣一說,臉上的笑容終於是漸漸的消了去。
“九少爺,請吧。”寶爺頭稍低。恭順,然而倔強。
“你!”程之慎瞪著寶大昌,眼睛裏像是能躥出火苗來似的,“你好樣兒的!”他看了牢門一眼,轉身撩袍子便往外走。他腳上是兩截子的牛皮鞋,踏在潮潤的石板地上,響聲奇大。他氣呼呼的走上高高的台階,不料腳下濕滑,他險些跌倒,身後有人一伸手,將他穩穩的托住。程之慎抬頭一看,是四寶。他甩開四寶的手,再走兩步,出了地牢,上麵是間空曠的廂房。
程之慎出了廂房門,但見外麵漆黑一片,此時雨絲急落,雨下的正急。
程僖急忙撐開油紙傘,雨點子劈裏啪啦的落在傘上,程之慎卻直接就走進雨裏去了。
“九少爺慢走。”四寶將程之慎一行人送出坎院大門,道。
程之慎臉色十分難看,回頭狠狠的看了一眼坎院的大門,又瞪著四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