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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姑母(2)

  杜氏替程世運脫了外袍,走到隔間,掛了起來,出來見程世運已經坐到了床沿上,隻脫了鞋子,穿著白襪的腳踏在地坪上,端坐著。她站了片刻,問道:“老爺,十丫頭的事,你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程世運清臒的麵孔上,表情冷清而素淡。


  “老爺?”杜氏一貫好脾氣,到這會兒也急了,“你把十丫頭給打成那樣,可不能……”


  “她就是死,也得給我死在陶家。”程世運說。


  杜氏怔了片刻,突然大聲道:“我不準!”


  這一聲,不但把端熱水進來的豆蔻嚇的呆若木雞,也把程世運弄的愣了一下。


  豆蔻急忙退出去。


  程世運皺著眉。


  “十丫頭雖說是宛帔生的,可她到底也是我手裏抱大的。十丫頭有不對的地方,不該騙咱們,不該離家私奔。不光老爺您生氣、傷心,我也是。宛帔更是。你看宛帔這幾日苦的!可老爺把十丫頭打成那樣,也就算懲戒過了。真要出個好歹,你不怕宛帔也跟著出個好歹?到時候,我看你怎麽辦。”杜氏氣的臉紅脖子粗的,頓覺自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竟一屁股坐進沙發裏。偏沙發又極軟,害她差點翻一個跟頭,於是就更加氣惱,胖手胖腳一陣亂撲騰。


  程世運見狀更是一言不發,登上鞋,站起來就出了房門。


  杜氏不依不饒的在內室大聲喊:“十丫頭有個好歹,我拉上宛帔,不跟你過了!”


  “母親!”之畋聽到母親在裏麵大發脾氣,急忙進來,“母親先別生氣,青黛回來了,說父親已經讓帔姨把靜漪接回杏廬了。就是靜漪不太好……”


  杜氏一聽,忙吩咐人:“備轎!”


  地牢裏,靜漪耳朵貼在石板地上,聽著下麵潺潺的泉水聲;上方的小孔中,透進來風雨交加的聲響……


  嘩啦嘩啦響,鐵門下麵被拉開了一點。


  有人說,十小姐,吃一點東西吧。


  靜漪聞到糕點的香味。可能還有粥。在潮濕陰暗、有股子刺鼻黴味的空間裏,這香味顯得是如此的突兀。


  借著外麵投射進來那一瞬的光,她看見了這些食物。


  她已經幾天滴水粒米未進了,腸胃裏早就沒了感覺。聞到飯香,也沒有能引起她的興趣……興許是,她被關在這裏,慢慢的也就想通了。坎院雖然不是監獄,她也不是死囚,但她根本就沒打算再出去。


  關一輩子也罷了,就算死在這裏也罷了。


  她是不能任人擺布。


  她挪動了兩下,手指尖終於碰到了衣兜裏那輕薄的方片兒。


  地牢裏陰冷黴濕的味兒,也掩不了這方片兒上煦暖的香。


  輕輕的,熱乎乎的。


  她熟悉極了。


  他用的不是尋常的墨,也不是尋常的紙,雖不名貴。而是戴家家傳的技藝。他說,他從小就是聽著家中後院作坊裏家仆手工撈紙的“嘩、嘩、嘩”的聲響長大的,有陣子不聽這聲響,心裏會空落落的……


  他曾送她一匣子紙箋。


  淡淡的黃色,對著光看,梅花若隱若現。隨著光線的移動,那梅花忽深忽淺,像在隨風飄搖,更有暗香浮動……


  他說,靜漪,靜靜的,是靜靜的漣漪。


  她問,那你是什麽?

  是啊,他是什麽?他是煦暖的陽光,不小心投到水波上的,煦暖的陽光……


  她抖抖索索的打開那方片,輕輕的印在了臉上。


  看不到,聞到也是好的。


  就好像他溫潤的手指,輕輕的拂過她額前的劉海兒,小聲的說:靜漪,我要拿你怎麽辦呢?


  眼淚是滾滾的落下去了。


  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問,小姐、小姐……小姐你還好嗎?小姐……


  她的意識有些模糊了,好像魂魄已經離開了身體,心裏的難受和身上的痛楚都已經和她無關。她漂浮在半空中,這陰暗潮濕,燈光如豆的牢房裏,她能看見門外湧進來一簇人,一位中年美婦人撥開眾人便撲到了地上,一把抱起地上那昏死過去良久的女子,猛然間痛哭失聲……


  杏廬。


  馮宛帔守著從地牢裏抬出來的靜漪,淚流滿麵。


  靜漪的奶媽喬媽、翠喜等人看著宛帔親手給靜漪擦拭著身上的傷口,無不哽咽出聲。


  “老爺真下得去手啊……”喬媽流著淚,“我們小姐,什麽時候遭過這樣的罪啊!我的傻小姐……”


  靜漪雪白的皮膚,白的透明,隱隱的透著肉色,看得到那健康的肌肉似的,平日裏,是多麽的美麗啊!可這會兒,一道道的血痕,結了痂,不得不給她剪掉那貼身的衣衫,才不至於再撕扯了皮肉下來。


  宛帔一邊輕手輕腳的剪,一邊掉眼淚。


  這幾日她見不著靜漪,心急如焚,倒沒有哭;看著靜漪這副樣子,她實在是忍不住了。


  她小心的給靜漪擦拭著身子。


  靜漪那精致的臉上,下巴頦兒、頸子上,也有些許擦傷。


  宛帔咬著牙,淚眼模糊的,都看不清這孩子的模樣了。眼淚吧嗒吧嗒落下去,落在靜漪的傷口上,昏迷中的靜漪抽搐了一下,幹裂的嘴唇間,逸出一陣低呼,沙啞極了……宛帔心好像被刀子剜了一下似的。


  急忙去擦那滴淚痕,這一低頭,一連串的眼淚落下去,倒像燙著了靜漪似的,靜漪慢慢的睜開了眼,“娘……”


  宛帔撲在靜漪身上,“漪兒……漪兒我的孩子……”


  “太太……”喬媽和翠喜叫道,“太太快別這樣,小姐暈過去了。”


  宛帔懷裏的靜漪,渾身發燙,像是一團炭火。


  宛帔心裏一陣著急,她咬著牙,給靜漪蓋上被子,“大夫還沒到?”


  “應該快了。姑太太讓九少爺親自開車去接了。”翠喜說。姑太太來時,正好趕上他們接了小姐回來,二話沒說就讓打電話給九少爺去接大夫了。


  “若漪兒有什麽好歹……我……”宛帔把手帕按在臉上,“我也不活了!”


  “太太您可千萬別這麽說……”喬媽抹著眼淚。


  宛帔仍是痛哭。


  冷雨紛紛的秋夜裏,這樣的哭聲傳出去,格外的淒清。


  匆匆促促的,外麵有人來報,說太太來了。


  宛帔聽到杜氏的聲音,也聽到程芳雲的聲音,她們在說什麽,她已經沒精神理會。


  “漪兒,漪兒你醒醒,隻要你醒來,娘什麽都依你……”宛帔低聲。


  靜漪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後了。


  一睜眼,便是她熟悉的淡青羅帳,用了兩年了,不新不舊的,帳上繡的一簇簇的墨菊栩栩如生……她舔了一下嘴唇,確信她是在自己床上,而且,天開始涼了,羅帳都換了……


  有人來了,羅帳被掀開一邊。


  她輕輕的轉了下頭。


  “漪兒?你醒了?”宛帔看到靜漪烏黑的眸子,怔了下,將羅帳掛起。


  “小姐醒了!終於醒了……喬媽、翠喜……小姐醒了!”


  靜漪看看出現在母親身邊的人,是喬媽、翠喜、翡寶……除了秋薇,都在。


  “秋薇呢?”靜漪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能開口問。


  宛帔給靜漪掩了掩被子,安慰她說:“你醒過來就好,醒過來就好。”


  “娘,秋薇呢?”靜漪追問。


  宛帔沉默片刻,看著女兒執拗的表情,才說:“漪兒放心,秋薇沒事。”


  靜漪閉上眼睛。


  宛帔說:“漪兒,你好了以後,就留在娘身邊……咱哪兒都不去了,好不好?”


  靜漪就覺得母親的聲音忽遠忽近的,她仿佛是在船上。


  還是,其實她已經在船上了,這一切的痛苦,不過是一個噩夢?

  多麽希望是這樣的啊。


  宛帔等翠喜把藥端過來,親手來喂靜漪吃。


  “漪兒,你可得好好兒的……你三哥前日電報裏,還特地問起你來呢。他數年不歸,歸來看到你這副樣子,可讓他心裏怎麽好受?”宛帔輕聲的說。


  靜漪拿過藥碗來,一氣兒的喝下去。


  藥苦的很,她推開翠喜給她預備的冰糖。


  “三哥要回來了?”她問。


  “就這一兩日。說是搭飛機回來。”宛帔看著靜漪。


  家裏得了三少爺之忱回來的準信兒,就好像有了件喜事兒。馬上又是中秋節,杜氏借著這個由頭,讓上上下下的準備一番,也省的人少把心思都放在杏廬、放在十小姐靜漪這裏。


  宛帔沒有跟靜漪說其他的。


  尤其陶家聽說靜漪“病重”,陶駟的太太雅媚親自登門問候的事,她更不能說。


  杜氏說,這位精明強幹的陶家二少奶奶,此番前來,對靜漪逃婚的事隻字不提,但對文定之事,也隻字未提。卻提了提七爺陶驤因有要事前陣子去了南京,將於近日返回北平。


  宛帔心中自是五味雜陳。


  陶驤,她隻見過那一回。看上去,倒是個端正持重的年輕人……


  宛帔拿著帕子給靜漪擦著額上的汗。


  這孩子身子虛弱的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將養的完全恢複元氣。


  這種情況下,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同意,把她送出門去的。


  宛帔想著,背過臉去,拿手帕擦了擦眼角。


  程之忱望著舷窗外白裏泛灰的雲層。有點涼,他將皮衣領子豎起來。


  副機長從駕駛艙出來,將風鏡往上推了推,在飛機的轟鳴聲中,大聲問:“還好嗎?”


  程之忱點頭,也大聲說:“很好。”


  “老家是北平?這是回家了?”


  “是。”程之忱回答。


  “我是重慶人。”副機長在他對麵坐下來,“多久沒回家了?”


  程之忱想了想,說:“三年。”


  “我五年沒回了。不過,我家眷都在南京。”副機長微笑,“成家了沒?”他打量程之忱。這位身著便裝,看不出來路、更不知軍銜高低。不過如今很多少壯派的軍官,看著模樣年輕,機會多,升的卻是極快的。他掃一眼程之忱那考究的皮衣,褐色馬褲,深褐色的馬靴……模樣白淨而眉目斯文,又不失英武之氣,可以說是十二分的漂亮人物。


  “沒有。”程之忱搖頭。


  “該成家了。”副機長慢慢的說。閑話而已。並不十分的有所含義。


  程之忱隻是微微一笑。


  “哪裏高就?”停了好久,副機長忽然問。


  “侍從一室。”程之忱簡單的說。


  副機長幾乎是脫口而出:“大內效力啊。”心直口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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