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聲歎息(1)
知客冷淡的看著顯然神智已經有些不清楚的靜漪,緩慢而清楚地說:“程小姐,孟元去不了紐約了,他走了。”
“你在說什麽,他上了去紐約的船,怎麽會去不了紐約了?去不了紐約去哪兒?他去哪兒了?他去哪兒了,我去找他。你告訴我,他去哪兒了?”空洞的屋裏,隻有靜漪更空洞的聲音。
一陣風起,誦經的聲音隨風而至。那冷風似乎是要把她的身體穿透,讓她渾身打戰。
“他究竟去哪兒了?”她問。昏暗的燈光下一張慘白的臉。像門樓上的白幡。
“程小姐,你想知道孟元去哪兒了,跟我來。孟赫,你去照顧其他客人。”忽然有個穿著白麻布袍子的女子出現在知客身後,被稱為“孟赫”的知客略側了下身表示知道了。那女子冷冷的看著程靜漪,說:“程小姐,還認得出我嗎?我是戴孟允。你不是想見孟元?跟我來。”
靜漪的身子有些僵硬,卻不由自主的往戴孟允的方向去。走著,似乎是聽到了誰的一聲歎息,冰冷的蛇一樣滑進了耳蝸裏去,冷,而帶來沉重的疼痛。
有丫頭打著燈籠走在前頭。白色的燈籠,光透出來,卻不覺得溫暖。
靜漪看到前麵走著的孟允,長裙幾乎搔著積水的地麵……
她隻顧看,下台階的時候險些絆倒。孟允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將她托了起來。
孟允就像是在冰天雪地裏,一層一層澆上冷水去凍好的透明的冰人,靜漪覺得自己被這一抓,也已經凍了個五成。
“走穩。”孟允不待靜漪站穩,送了手。
靜漪緊跟著戴孟允往裏走。誦經聲、舉哀聲真切而悠遠,越來越響。她的心跳也越來越重、越來越急。
戴孟允帶著靜漪走到了靈堂前。
靜漪抬頭。
碩大冰冷的雨滴打在她額頭上。
孟允冷冷的,並不言語,隻看著靜漪茫然的站在靈堂前,好似怎麽看,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她冷冷的、冷冷的看著,猛然間抓住靜漪的手,狠狠的拖著她往前去。靜漪被拖了個趔趄,幾乎穩不住身型,她隱忍著沒有叫出來,而心跳的幾乎要跳出喉嚨來了,又被孟允大力的往前一推,“呼”的一下,整個人撲在了供桌上,桌上的貢品劈裏啪啦的倒了一片,她急忙扶住。
眼睛是越過供桌和牌位看到了棺材上那個大大的“奠”字,她頓時頭暈目眩起來。
“你不是要見孟元?”戴孟允冷冷的問。
靜漪猛的轉身。
四周的聲音忽的靜下來。好像整個世界隻剩下了她和眼前這團白。這團白在出聲,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像是鋒利的刃,朝她麵門擲來……“孟元就在這裏。你見到了。可以走了。”戴孟允說。
靜漪扶著供桌。
靈堂裏的煙氣嗆的她咳嗽。
誦經的和尚位子列在一邊,土黃色的袈裟暗暗的仿佛散發著僵硬腐朽的味道。
“胡說,孟元在哪?我是要見孟元。不見到他我絕不會走。”靜漪說。手指扣在供桌上。身子已經快要不會動了。這幾句話說的卻清晰。心裏是有些什麽在慢慢的擴大,她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待見了孟元,她要好好兒的說一說,怎麽見到他,是這麽的難……
“你瞎了?你瞎了?!”戴孟允突然發怒。她兩步過來,扳了靜漪的身子、令靜漪的麵孔距離那牌位隻有寸遠,“你瞎了?這是誰,你看看這是誰?!”
靜漪僵直的身子一動也不動。
黑漆的牌位上有金色的字,她死盯著。
“我要見孟元。”她說。
戴孟允抓著靜漪背上的衣衫,狠狠的搖晃著,淒厲的叫喊起來:“程靜漪,程家大小姐!你眼瞎了,心也瞎了是不是?這就是孟元,這就是我弟弟戴孟元!孟元死了,被你害死了!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孟元……”她渾身戰抖,指著牌位上的名字,摁著靜漪的肩膀,“你看清楚這上麵的字,一個字一個字的看清楚,這是誰?!你,你竟然還有臉來找孟元,不是你,孟元好好兒的,怎麽會遭此橫禍?”
“我要見孟元……我要見孟元!”靜漪眼前一陣模糊。她什麽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就是她來到這裏就是要見活生生的戴孟元。
臉色煞白的靜漪,像個瘋鬼,戴孟允鬆了一下手,指著牌位上的字,一個一個的,念給靜漪聽。
一個字一個字在靜漪耳邊炸開,她依舊是一動不動。
有風。靈堂裏手臂粗的蠟燭燃著,隨著風,火焰飄動,影子落在牌位上,似乎牌位也跟著晃動。
靜漪盯著黑底金字的牌位。金字明晃晃的,上書著“故,愛子,戴氏孟元,之靈柩”。
“我要見孟元。你不能騙我,你們不能騙我……孟元,他不會容你們這麽騙我……他不在家就不在家,告訴我他哪兒去了……我去找他!”靜漪咬著牙說。
“你找他?你還想讓他來世也不得安生?你別再害他了好不好?”一個蒼老的女聲,顫巍巍的說。
“你們騙我……你們騙我!”靜漪猛然間轉身,往靈堂後麵走去,走的堅定而且決絕。
戴孟允和站的最近的家丁女仆大驚。
“你要幹什麽?”孟允撲上來拖住靜漪。
靜漪推開她,說:“這絕不是孟元!你們騙我!”她手臂細的像蘆葦杆,這一刻卻有著超乎尋常的力氣似的,“我要見孟元!”
靈堂裏一派混亂。
戴孟允更是拖著靜漪的手,又是哭泣,又是責罵。
“讓她見!”
戴夫人出現在靈堂外。
“娘!”“老太太!”眾人慌亂極了。
“娘,不能啊。”戴孟充跟在母親身後,見狀急忙勸阻。
“既是她要見,就讓她見!”戴夫人推開了攙扶她的小女兒孟充,“讓她見!”
就在這眾人停頓的一瞬間,靜漪掙脫戴家仆婦的阻攔,越過眾人,撲倒棺材上,費力的推那棺材蓋。棺材蓋很沉,她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力氣似的去推,一點點、一點點的……
終於推開了一點兒縫隙。
靜漪的喉頭“咯咯”作響。
“孟元!”
程靜漪直挺挺的往後倒去。
沒人扶她,她就那麽跌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戴夫人冷冷的看著倒在靈堂上的靜漪,說:“抬出去。”
“娘……”戴孟允有些猶豫。
“孟允,沒有她,孟元不會死。從今往後,我們戴家,和程家,勢不兩立。”
戴孟允不再說話。
仆人將昏死過去的靜漪抬了手腳,迅速的往府外走去,隱在夜色之中。
戴夫人走到靈堂中央,看著仆婦們把供桌擺好。伸手撚了香,在燭上點燃。
戴孟允立在一側,眼看著老母親忽然間老淚縱橫,不由得難過異常,隻見老母親扶著桌子,身子軟軟的塌了下去,蒼老的聲音沙啞,“孟元,我的兒啊……”
這哭聲淒慘極了,帶著漩渦往空中去。
靈堂裏誦經的聲音再次響起。
雨下的更大了……
戴孟允拿著紙錢往火盆裏丟。紙錢潮了,在火盆裏燃著,散出嗆人的煙霧。孟允眼淚嘩嘩的往外流著。她抽了帕子擦著淚,見母親已經哭的氣斷聲噎,忙讓丫頭仆婦攙扶母親回去休息。一通忙亂之後,管家過來,候在一邊。
孟允頓時頭疼。
管家是來問明日出殯的事情。
戴家多年沒有辦過這樣的大事了,用度處處捉襟見肘。戴夫人悲痛過度,不能親自過問兒子的喪事。孟允隻好代替母親來操辦,才知道家裏這些年坐吃山空到了什麽地步。
她看著賬單,再看看管家,回身往裏麵去,從隨身的包袱裏拿出兩張銀票,出來給管家。
“大小姐……”管家為難的看著她。
“拿著,別跟老夫人說。雖然我是出嫁的女兒,娘家有事,我怎麽能不管?”孟允說。
“不是,大小姐,這些……不夠。”管家低聲說。
孟允臉上頓時熱了。她咬了咬牙,將頭上的簪子和手上的鐲子都退了下來,放到銀票上,“把這些當了……不夠我明日再想辦法。”
管家歎了口氣。
孟允站在屋簷下,看著管家佝僂著身子匆匆出門去,籌備明日的事情了……望望天,她心裏發顫。這個家裏有孟元,總是有一份希望在。他慘遭橫禍,連她在內,忽然間都覺得沒有了指望……就這麽一想,她格外的恨那個把她們害到這般田地的程靜漪。她甚至都不願想起當初靜漪也是幫助過她們的了。
“大小姐。”不知何時,管家又進來了。
孟允回頭,“什麽事?”
“那位程小姐……”
“不是架出去了嘛?”孟允不耐煩的說。
“她不肯走。”
“她想怎麽樣,大鬧靈堂還不夠?又鬧什麽?這要讓孟元不得安寧嘛?”孟允皺著眉。這個程靜漪真有些左性。靈堂上的舉動驚世駭俗,鬧的神鬼不安的還不算完,竟然被趕出去了還不肯走……這是要怎麽著呢?
“倒沒有鬧。她跟個瘋子似的,又哭又笑的,我們也聽不懂她說了些什麽……”管家說著,看孟允,希望大小姐拿個主意,“我們總不好對她怎麽樣。畢竟……”
“冤家!”戴孟允跺了跺她的小腳,又是氣,又是惱,兼之心裏不安,倒發了怔。好半晌才說:“去,讓人把她攆走!攆的遠遠兒的,這個掃把星!”
“大小姐。”管家沉默片刻之後,才說:“她也是大家的小姐。要不要跟老太太說?這樣下去,恐怕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