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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若即若離(1)

  後院也是一片梧桐林。父女倆一先一後的走著,在林間慢慢的踱著步子。今年秋冬新落的梧桐葉子還完好的覆在那些積年累月的陳葉上,踩上去鬆軟極了。


  靜漪在父親身後,距離有些近,總覺得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踩到父親的鞋幫。這樣的窘事,從前應該是有的,不知道為什麽,她對父親最早的記憶,就是她小小的個子的時候,一抬頭,父親好像一個很大很大的黑色的物體,她很小很小的腳會踩到父親的鞋子,就把這很大很大的黑色物體弄的彎折了。將她抱起來……靜漪在想,怎麽會呢,怎麽會,她是那麽小,父親的鞋子是怎麽被她踩掉的……她好像,也曾經有過那麽喜歡抱住父親的腿的時候?個子太小了,隻能抱住膝蓋處吧……她轉了下臉。樹上撲棱棱的飛起了什麽,僅存的樹葉被驚動似的落下來。


  靜漪一抬手,將樹葉抓住了。涼涼的。她撚著葉柄,低了頭。


  程世運慢悠悠的停下腳步,看著靜漪。一鍋煙抽的已經隻剩下灰燼。他將煙杆握在手裏,背著手。


  靜漪抬頭,沒有看父親的眼睛。父親一身褐色的府綢長衫,胸口一串翡翠鏈子,碧瑩瑩的,比那翡翠煙嘴的色還要勻淨……父親這幾年愛上了抽雪茄,煙絲是甚少抽的了。家裏倒是有各種各樣的好煙,大多都待客了。


  她聽到父親問她:“這幾天頭還疼嗎?”


  她怔了怔,搖頭。


  “我年輕時候若是酒喝沉了,要頭疼好些日子的。這一點你們都不像我。”程世運轉身往回走,說:“也不可大意。你母親照顧你,最是細心的,不會忘了讓你喝點解酒的湯。不過要我說,隻要是她燉的,清淡些的湯,不管是什麽材料的,都好。倒不止是醒酒好。”


  靜漪看著父親的背影,站住了。


  程世運似乎並不在意靜漪是不是跟上了他的腳步,隻是慢慢的踱著步子。


  “父親,這裏寒氣重,還是回去吧。”靜漪說。


  程世運點了點頭。


  靜漪看著父親手上,翡翠煙嘴碰上翡翠扳指。


  她記得這是祖父的扳指。從前祖父抱她,她會抓著祖父的手。扳指甚至比祖父的手還要熱乎……祖父說這個扳指是老輩兒傳下來的,到他手上還是因為他在殿試中了榜眼,那天他的老祖父一高興,賞了好多東西。末了兒他又討賞,說旁的都不要,單要祖父手上的這個扳指。


  祖父見她喜歡,摘下來給她玩了半晌,同父親說這東西以後給漪兒。


  因是祖父的心愛之物,父親忙代她辭了。祖父倒說這並不值什麽,漪兒雖然小,我卻覺得她有些意思。如今時代不同以往,程家出個把有出息的女孩子,也並不是不能之事……祖父是開明的,此番話語卻多出於疼愛之心,未必對她有什麽大的期望。此事一去多年,祖父也已過世,倒不想今日看到這扳指,竟勾起多時不曾念及的往事來。


  靜漪默然的跟在父親身邊。


  “你祖父在日,常說這扳指有靈氣。他一生大起大落,數度遇險,又數度脫險,始終性命無虞。晚年提起這些來常當笑話講,又說是這扳指的功勞……”程世運說著,將扳指從拇指上褪下來。他看著扳指,說:“你祖父走後,扳指跟著我也有些年數了。他老人家說過這個留給你,現在我就把它交到你手上。”


  “父親,您戴著更合適。”靜漪搖頭。


  程世運將扳指放在靜漪手中。


  靜漪托著扳指,看了好一會兒,把扳指重新戴回父親手上。


  父親的手豐厚溫潤,隻是感覺很陌生。


  她有點局促的挪開手。


  “父親,我會平安的。”她說。


  風吹來,穿過梧桐林,帶著枝葉的聲響,吹起她的劉海。


  “去你母親那裏吧。”程世運說。


  “是。”靜漪行了禮,轉身走開。


  梧桐林深遠,走出來頗需要點工夫,她總覺得父親是在看她離開的,但是她沒有回頭去確認……她並不知道陶驤見父親都會說些什麽。但是來見父親之前,她準備了好多說辭,以備父親詢問。然而到她離開,竟然一樣都沒有用上……也許父親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聽聽她是怎麽想的。


  回到杏廬,喬媽見到她就說太太等了她好一會兒了,還說大太太也來了。見靜漪這就要往裏走,喬媽卻攔了她一下,低聲說:“小姐慢著些,大太太在和太太說事情。”


  她說著比了兩下。


  靜漪一看,是七和八。


  “三太太這兩日都快哭瞎眼了。老爺要把七小姐許給保定劉家,把八小姐許給天津孟家。八小姐很痛快的答應了,七小姐卻說若是給她定親,她是死也不從的。”喬媽聲音壓的極低。


  靜漪知道這事。這兩樁親事都是姐姐們這次回來說的。保定劉家和五姐婆家是姻親,天津孟家與大姐婆家是世交,都是朱門高第。與這樣的人家結成親家,三太太自然滿意,應允在意料之中。但今日看父親與七姐的態度,或許父親並沒有逼著七姐一定答應……她說:“她們在說這個麽,我有什麽聽不得的?”


  喬媽聽她如此一說,撅了下嘴,道:“倒也沒什麽聽不得,就是剛剛大太太和太太說,三太太今兒晌午還在她那兒一頭哭,一頭抱怨,說程家的姑奶奶們從來沒有哪個膽敢抗婚,就從十小姐起了頭,竟然臨到了七小姐。都是十小姐的樣子做的不好,給七小姐鼓了勁兒……”


  靜漪一瞪眼,本想說喬媽也長了嚼舌根的毛病,一尋思喬媽學的這語氣,活脫脫是三太太的口吻,就沒出聲。


  略站了站,聽到裏麵杜氏的笑聲,她也不等人去通報,自己挑門簾進了屋就笑著問安。


  杜氏見她進來就更歡喜,先對宛帔說:“我說什麽來著,小十氣色都好多了呢。”


  宛帔看看靜漪,點了下頭,說:“漪兒坐下,聽太太說。”


  靜漪猜到杜氏此來必有緣故,老老實實的坐下來。


  杜氏拉著靜漪的手讓她坐的近一些,看了她一會兒,說:“已經聽你父親說了。原想著無論如何也得明年開春才操辦你的婚事。眼下雖然倉促些,好歹剛剛把你三哥的大事兒辦過去,任什麽也都是現成的,並不費什麽事。”


  家裏剛剛操辦過喜事,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呼啦啦走了個幹淨,她正心裏空落落的,不想靜漪出嫁的事這就要辦,讓她心情轉而好起來。


  “你們呀,從你三哥到你,都給我出幺蛾子,一個是沒預備他的事兒愣要搶先,一個是預備了明年卻要挪在今年。”杜氏佯裝生氣的瞪了靜漪一眼,“是不是,宛帔,你說呢?讓咱們從從容容的準備準備多好?”


  宛帔早已經得到消息了,可到現在還是沒有返過神來似的,總覺得這事不太像真的。杜氏說她是事到臨頭舍不得女兒了,也確實有這層緣故。


  她看看靜漪。


  靜漪倒沉著的很。


  杜氏笑著說:“陶老爺今日來過電報了,意思是婚禮要去那邊舉行。說是下個月頗有幾個宜嫁娶的好日子,待列幾個出來讓咱們選一選。眼下咱們家也得預備預備,娶媳婦是大事,嫁女兒也是大事。這話說著容易,恐怕十天半月的也還是預備不齊的,可這個月還剩下幾天?眨眼就過去了。還有,漪兒,頂重要的一件事,要不是剛剛看到報上你三嫂的相片我還想不起來囑咐你幾句,你們到時候要選一張最好看的登在報上……”


  靜漪並沒有想到這一層,問:“我這……還要登報?”


  譬如三哥之忱的婚事,登報廣而告之是理所當然的。她以為輪到她則不必。


  “當然要!你們不在北平舉行婚禮,卻是要先在這裏注冊的。陶老爺和你父親商議過,陶家在京裏的親戚朋友不少,咱們家更不消說,理當宴請一下,就由你父親出麵。”杜氏說著便笑了,指著靜漪對宛帔道:“這一說話就露出孩子氣來了。你當成親是過家家麽?這可不是樁簡單的事。你看看咱們家裏怎麽給你三哥操辦的婚事,就知道回頭你到了蘭州,得是個什麽樣子了。”


  靜漪發了一會兒呆,往下也沒聽杜氏和宛帔商量什麽。


  杜氏在杏廬用了晚飯才回去,走之前想起來,說:“無暇夫妻倆南下,順道帶慧安回去。這兩日你和慧安多走動走動,看她還有哪裏想去逛逛的沒有?你正好去散散心,再往下你也沒有空了。隻是別耽誤了事。”


  靜漪知道杜氏指的是什麽,一一的都答應了。


  杜氏的小轎子吱吱扭扭的走遠了,她陪著母親回去。


  宛帔走了幾步就有些氣喘,站下來定了定神。


  “娘?”靜漪扶著她,擔心的問:“可是累了?”


  在一旁立著的喬媽便說:“太太這些日子哪兒得著空兒歇著了呢?闔府上下為了三少爺的婚事簡直人仰馬翻,偏生大太太旁人也不太倚重,太太跟著操多少心呢……太太快些回房歇息吧,大太太都發話了,您就自管歇兩日,誰又能說什麽?小姐的事且等著忙活呢,不養好了身子怎麽嫁女兒?”


  喬媽原是要勸宛帔的話,不想說完了,宛帔和靜漪正各懷心事,竟都有些怔了。


  宛帔看看靜漪,好一會兒才說:“那嬰戲圖,倒還有一點沒繡好,不知道趕不趕得及……”


  “娘,”靜漪握了宛帔的手,笑著說:“還早著呢。再說,也不急在這一時的。往後天氣越來越冷,就別動針線了。等天暖和了,身體也好了,有多少做不得?”


  “天暖和了,太太該有別的要做了。”喬媽笑著說。


  她這麽一說,屋子裏的翠喜翡寶都掩嘴一笑,隻有秋薇傻乎乎的問:“天暖和了,太太還要做什麽?”


  “什麽小枕頭啊,小肚兜啊,小棉襖小馬褂……要做的多著呢。”喬媽笑嘻嘻的,粉白的麵孔上皺紋細密。


  靜漪被她這麽一解釋,笑是笑不出來,但是也沒有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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