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親自來(1)
有個四五十歲的婆子送進來熱水,說是四爺吩咐請程小姐洗洗臉的。
同時拿進來的還有一套半舊不新的幹淨棉衣棉褲。靜漪正嫌自己身上血跡斑斑,當下毫不猶豫地將衣服換了。棉衣棉褲都肥大,隻好用腰帶緊緊的係好。
那婆子並不同她說話,隻是看靜漪一盆水洗不幹淨麵孔,又給她換了一盆。
靜漪拿著粗布巾擦幹臉,正要坐下休息,就聽到有人在說話。
此時婆子已經出去了,山洞裏就剩下她一個人。
她愣了愣,才知道這裏同隔壁隻是隔了一道薄薄的隔扇。
她走過去。
這隔扇是日式的東西,可能在山裏條件不夠,做的不甚精細,隻取那個意思。
靜漪猶豫了下,透過縫隙往那邊看看,人影攢動,看的並不真切。但是話語聲漸漸清晰。
“沒想到七少會親自來。”逄敦煌的聲音裏含著笑意。
靜漪心裏一頓,手扶在紙扇上。
耳朵裏嗡嗡響,七少兩個字,仿佛是從逄敦煌嘴裏飛出的蜜蜂……偏偏這蜜蜂還蟄了她一下。
“不親自來一趟,怎麽對得起臥龍山上上下下擺這麽大的陣仗?”陶驤打量夠了這間被逄敦煌用來待客的廳堂,挑了張太師椅坐下。
照進山的規矩,他和跟著他進來的圖虎翼早將武器放在了寨門口。
“人呢?總得讓我先見一見。”陶驤說。
逄敦煌笑了笑,看著穩穩的坐在太師椅上的陶驤,問:“怎麽,七少是不相信我逄敦煌的人品,還要親自驗一驗才肯交易?剛才看的還不夠清楚?”
“交易?”陶驤氣定神閑的,說:“眼下,你除了手上有這張牌,還有什麽可和我討價還價的?”
逄敦煌哈哈笑著,說:“少帥此言差矣。您不就是看著這張底牌才肯來的嘛?”
“逄老四,你好像忘了,這次是我幫了你一個大忙。”陶驤緩緩地說。
“七爺是算準了我不敢撕票?”逄敦煌笑著問。
“又不是隻有你手上有票。看你逄老四是想忠義兩全,還是身敗名裂。”陶驤說。
兩廂裏針鋒相對,氣氛陡然緊張。
“十五!請七少奶奶來一趟。”逄敦煌大聲說。
“是,四哥。”十五應聲而去。
靜漪急忙後退幾步,轉身走到屋子中央。
她下意識的將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
果然不一會兒,十五敲門進來,這一次沒有給她蒙麵,而是做了個請的手勢。
靜漪出來才看的清,這山洞裏布局也頗複雜,左一個洞穴又一個洞穴,若是亂走,很容易迷路。
十五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輕聲道:“在寨子裏想逃出去,那是做夢。”
靜漪看他一眼,淡淡地說:“若是有內賊引路就不是做夢。”
十五被她的話噎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聲。他們已經走到議事廳門口,十五在外麵稟報一聲,厚重的木門被推開。靜漪在門前停了停,才邁步進去。
和她剛剛所處的那間小巧的山洞又不一樣,這個廣闊深邃的山洞裏兩邊陳列的整齊座椅,正中一架高大的大理石山水屏風,前麵一台蒙著虎皮的太師椅……就隻有牆壁上懸掛的油燈,讓人覺得有一絲的暖意。
靜漪把這議事廳打量完畢,才看向麵對麵坐著的陶驤和逄敦煌。
這兩人身後各自站著一人,也都注視著她。
和逄敦煌笑微微的眼神不同,陶驤看向她的目光更沉靜也更模糊。倒是他身後的圖虎翼不等她站定,就叫了聲“少奶奶”。在靜漪聽來,圖虎翼有些激動,也讓她有些感動。靜漪點了點頭。
“逄敦煌,你是怎麽保證的?誰把七少奶奶傷成這樣,你把他交出來,看我不剁了他的手!”圖虎翼轉身對著圖虎翼大喝,臉紅脖子粗的。
“已經處置了。”逄敦煌低聲道。
陶驤眯了下眼,對圖虎翼一擺手。
“七少!”圖虎翼顯然不服氣。
“我們大哥二哥在牢裏也不會一點兒委屈都不受的。”逄敦煌垂了眼簾,將手上的匕首盤弄著,“臥龍山多少弟兄跟陶家有血海深仇,七少奶奶在這兒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險。七少不會不知道這點吧?那還拖這麽久才來,七少真舍得。”
“逄敦煌你給我聽著,我們七少奶奶再出一點兒毛病,你就甭想見到活著的郭雲虎!”圖虎翼說。
逄敦煌一笑,翻了下眼皮,說:“小毛孩子,威脅我?你以為我逄敦煌是被嚇大的麽?”
“逄老四,”陶驤的目光停在靜漪臉上。靜漪被他看的若芒刺在背。他停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的條件我都答應了。”
逄敦煌笑著說:“七少早這麽痛快不就好了麽。七少奶奶不用受這麽大的委屈了。我們也不用費這麽大的周折。”
陶驤站起來,說:“她要多掉一根頭發,你掂量著。”
“那麽我要的東西,七少也須得給我保證半點不差。”逄敦煌緊跟著說。
陶驤離開。
腳下的馬刺貼著地麵錚錚然作響。
圖虎翼跟上他。
經過靜漪身邊,陶驤沒有停,圖虎翼敬了個禮。
兩人很快便撤出了山洞。
逄敦煌跟著走出去,站在洞口,往下一望,正看著陶驤飛身上馬。
此時寨門被吊起,眼看陶驤和圖虎翼一先一後便要出寨,老八說:“四哥,真放他走?”
陶驤回了下頭,舉目回望。
逄敦煌拔出了槍,對著陶驤,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
兩廂裏相對,陶驤冷若寒星的眸子,毫無懼色,策馬而去……逄敦煌收了槍,站在他身邊的老八歎口氣,說:“四哥,咱能這麽一槍崩了他就好了。什麽仇都報了。隻可惜……”
逄敦煌笑著說:“這會兒崩了他倒是最容易,山裏這些靠咱們吃飯的弟兄百姓呢?咱們的大事呢?這次能清理了門戶,換回大哥二哥和武器彈藥,已經夠本。老八,咱們須得從長計議。再者能給陶驤製造點麻煩,讓他別以為臥龍山就這麽被趕盡殺絕,得意忘形就可以了。”
“四哥深謀遠略,兄弟佩服。”老八低聲道。
逄敦煌看著那緩緩閉合的山門,搖了搖頭。
“不過依我看,四哥其實還可以做的更大些。”老八說著,見逄敦煌沉默,繼續說:“其實老大在不在,臥龍山也是四哥你說了算的,倒不如……”
“臥龍山是老大二十年的心血,日後要怎麽走,還是聽老大的。”逄敦煌說。
“是。四哥做事明白。我是唯四哥馬首是瞻。”老八說。
逄敦煌沒出聲。
他們走回山洞裏,逄敦煌看到靜漪仍站在廳裏沒挪動地方,倒是十五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就坐下來說:“十五,我和程小姐有話說,你和你八哥在外麵候著。讓七姑娘送茶水來。要好一點的,程小姐是喝不慣咱們這粗茶的。”
靜漪聽著逄敦煌又換了稱呼。
在陶驤麵前他可是一口一個七少奶奶。
逄敦煌見她臉上並無慍色,心裏略安。從進了這個大廳開始,這裏麵發生的一切仿佛都不會令她太過意外。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見十五和老八都站著不動,嗯了一聲。
“四哥你跟她客氣什麽……”十五臉都皺到了一起。
“嘖,少廢話。”逄敦煌瞪了十五一眼,說:“回頭程小姐由你親自看守。你剛剛也聽見了,程小姐再受半點傷,陶驤的炸彈可不認人。”
“那除非是他這媳婦兒不想要了。”十五嘟噥著。逄敦煌的話他倒是也不敢不聽從,便和老八一起退出去了。
“程小姐請坐吧。”逄敦煌說。
靜漪正在看牆上掛著的一幅畫。聽到他說話,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請問這畫是誰的手筆?”
逄敦煌走到她身後,也看著那幅畫,問她道:“畫的怎樣?”
“說實話嗎?”靜漪反問。
“說當然就說實話。”逄敦煌微笑看她。靜漪仰頭賞畫,有那麽一會兒,他都有點錯覺,似乎剛剛這裏並沒有進行過一場劍拔弩張甚至硝煙彌漫的對峙。他半晌才說:“一位故人。”
“四哥,茶來了。”一個個子很高、皮膚黝黑、壯實的像男人的姑娘進來,把兩碗茶放在桌子上。“四哥還有什麽吩咐?”她聲音倒是細細的。
逄敦煌對她點點頭,示意她等在這裏好了。
“逄先生這位故人,可不尋常。”靜漪坐下來。她早就覺得口渴了,端起茶碗來便小口地啜著。嘴角臉上的傷口被這樣的小動作一扯,到處都疼。她輕抿著唇,發覺逄敦煌在看她,說:“畫功雖尋常,氣勢卻盛,卻終不是福壽雙全的氣象。”
“這話若被他老人家聽到,是要暴跳如雷的。他生平最不喜歡聽的就是別人批評他畫功差。可以批評他不會打仗,但不能說他不會畫畫。”逄敦煌微笑著說,“程小姐見笑了。”
“抱歉,我不該信口開河。”靜漪說。
逄敦煌看著靜漪坐在剛剛陶驤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此時七姑娘將火把挑的高一些,洞內的光明亮多了。他目不轉睛的看了靜漪一會兒。
逄敦煌笑道:“畫如其人,程小姐見識不淺,說的不是外行話。不過我是粗人,不懂這個。隻覺得他的畫放在這裏,我安心。程小姐,請。”
靜漪不知不覺就把茶喝光了,七姑娘又給她續了茶。
“程小姐,這兩日敦煌多有得罪,萬望海涵。”逄敦煌說。
靜漪默默地看著逄敦煌。到此時,她才看清楚逄敦煌的樣子。粗,而黝黑,精壯至極,頭頂的狐皮帽子隨意的搭拉著,又顯得人有點兒吊兒郎當。但胸口掛著的懷表,又給他添了幾分文氣。
一個土匪身上,不但有匪氣,還有俠氣,更有文氣。
端的是奇怪。
靜漪一對美目望著逄敦煌,逄敦煌倒也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