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真是好(2)
逄敦煌搖了下頭,說:“去保育院。”
麥子撩簾子出去,坐到車夫身旁去。逄敦煌聽著麥子還在變聲的嗓音,和車夫高高興興地說著話,告訴車夫他們等下要去哪裏。
他去保育院,是同任秀芳約好的。程靜漪要出洋,他們想替她踐行,也叫上了他。秀芳問他要不要去時,他猶豫了一下的。趙醫生和胡醫生都去,還有喬瑟夫神父,多他一個男士也無妨。何況他也還是想在她走之前,再見見她的。
城門大開著,盤查並不嚴。
但是守城的士兵看到他的證件,還是仔細地核對了半晌才放行。
逄敦煌早已習慣了這種待遇,等著放行的工夫,他氣定神閑地瞅著士兵身後的布告欄上,貼的那幾張通緝令。見他留意通緝令,守城的士兵小頭目過來,看了他,說:“這是最新公布的通緝令,多看兩眼,舉報有賞。”
逄敦煌看了看,點點頭沒出聲。
也不過三兩年前,他的樣貌也險些就出現在這裏。
“放行。”士兵將證件還給逄敦煌,對同伴說。
“謝軍爺。”逄敦煌客氣地說。
馬車得得得地跑起來,車夫道:“少爺如今真是好性子,我都等的不耐煩了。要擱往年,少爺該發脾氣了。”
逄敦煌笑了笑。
他也不是耐煩不怕瑣碎的性子,這會兒是有心事,其餘的,都不在心上罷了。
保育院因為規模的擴大,原先緊鄰教堂的那一處早已不夠用。搬到城西,卻又緊鄰了道觀。孩子們的喧鬧令他們這些為之奔走的大人們心懷歡喜,也與香火很盛的道觀相映成趣。喬瑟夫是傳教士,他對保育院隔壁的道觀一向很有興趣。這種神秘的東方宗教對他來說並不是很好理解,且出於傳教士的使命感,總是試圖影響他們的信仰。起碼像他們這樣接觸過西洋文化的年輕人,不要總是燒香拜佛……幾千年文化的熏陶,他們對道教和信眾的看法,當然不會被喬瑟夫輕易動搖。隻不過接受了現代文明的他們,也不會遇事就燒香拜佛就是了。
於是當他從馬車上下來,站在保育院門前,正要舉步上階,一眼看到街對麵停著的黑色轎車,認出來是程靜漪的座駕,留神一看,程靜漪和她的小丫頭秋薇正從道觀裏出來,他驚訝了。
秋薇打著傘,靜漪低頭隻顧走路,並沒有看到他。
他吩咐麥子去敲門,自己站在那裏,等靜漪走近些,叫了聲“程靜漪”。
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被她聽到。
靜漪抬眼看到一身青衫的逄敦煌,站在油紙傘下,正望了她,對他點點頭,從秋薇手中接了傘。
秋薇另撐了傘,跟在她身後。
逄敦煌看著靜漪走近,待走到他跟前,略垂的傘撐高些,他看著她一頭齊耳的短發,頓時皺了眉。
“你怎麽也先來了這裏?”靜漪問道。她注意到逄敦煌吃驚的以為自己看錯了的眼神,“任醫生給我打過電話,她和趙醫生、胡醫生今天都很忙,等下直接去德祥樓。進去看看孩子們?”
逄敦煌還是沒出聲。
靜漪就吩咐秋薇,讓她進去喊人,把車上給孩子們的東西都搬下來。
“你等等。”逄敦煌叫住靜漪,示意她一旁說話。
兩人就站在保育院門前的楊樹下,看著秋薇指揮人進進出出地搬著箱子。
“剛去寶雲觀燒香?”逄敦煌問。
靜漪點點頭,說:“求簽。”
逄敦煌結舌似的,瞪大他那對銅鈴眼。
“怎麽樣?問什麽?”他問。
“問出行。上上簽。簽文說,我有貴人相助,此行必定順利。”靜漪道。
“哦。”逄敦煌點著頭,看看靜漪的神色,“當然嘛,你定是問出行的。我就是有點吃驚,竟然忘了。”
“你什麽時候走?”靜漪問道。
逄敦煌清了清喉,說:“走?我能走哪兒去?”
靜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他,他又清了清喉嚨。
“敦煌,我要進疆。”靜漪聲音低低的。
逄敦煌吸了口氣。
他重新打量靜漪。
她的這個決定,他並不覺得意外。
但是……他看著靜漪的眼睛,非常堅定而又倔強的眼睛,問道:“你打算怎麽去?陶家會同意你出洋,也不會同意你進疆。你行動就有人知道,誰要是放了你進疆,回頭還有命嗎?你這叫害人害己。”
他語氣並不嚴厲,似乎也知道此時在她麵前,再嚴厲的話語,也不會起作用。他看著她的短發。看著她的短發他已經忘記了她從前是什麽樣子。得有多堅決,才能把那一頭長發都剪掉了?
“那德意誌,你還去不去?”他問。
靜漪摸了摸耳後的碎發。新剪的發,發梢兒還不馴服,刺著她的耳朵,癢癢的。
秋薇不是理發師,給她剪去那一頭長發,手抖著,還哭著,剪的七零八落,發茬兒參差不齊,看上去該很難看……她將發帶抽緊些,輕聲說:“去的。但是眼下不走。”
逄敦煌說:“太危險。”
“我知道危險。去德意誌就不危險麽?穿過歐洲大陸,時間那麽久,路上遇到什麽事都有可能。”靜漪說。
“那你就在城裏呆著,等消息。”逄敦煌突然就抬高了聲音,“你怎麽就不能省點兒事呢?陶驤讓你走,你就走;要不走,你就在陶家老老實實的等著他。哪有女人,像你這麽喜歡自作主張的?”
靜漪被敦煌吼了,仰臉看他。
敦煌的臉漲紅了。原本在陰雨天裏看上去泛青泛白的麵孔,瞬間就紅到了脖子根兒。似乎是被她氣到,吼完了,還喘著粗氣。
靜漪卻平靜以對,問道:“那你能不能幫我?”
“我活膩了嘛,幫你?”逄敦煌甩開步子,轉身便走。一邊走,一邊還回頭指了靜漪,“混蛋,程靜漪。你混蛋!”
“不準說髒話,逄敦煌。”靜漪也高聲。
兩人此時無異於爭吵,雖然隻有逄敦煌暴跳如雷,靜漪平和如水。可是看上去,平日裏友好的兩人,仿佛翻了臉一般。保育院的工人、秋薇和麥子,都躲在門內偷偷地看著這兩人。
“你就是混蛋!我說髒話怎麽了,你這個混蛋……你混蛋!”逄敦煌被靜漪說的簡直戳到了痛處,站在保育院門口,又重複了幾遍剛才的話。反反複複的,並沒有新鮮詞匯。又不能大張旗鼓地將靜漪的話都說出來,堂堂的七尺漢子,憋的麵紅耳赤。
靜漪在階下望著他。
他漸漸罵的無力,擎著傘,歪了頭,長歎一聲。
靜漪鬆口氣,問道:“你不是明天跟醫療隊走?”
“真他媽的拿你沒辦法。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你的錢,這輩子被你追著還?”逄敦煌說著,一五一十地數落著靜漪。
等他說的差不多了,靜漪輕聲說:“你記性還真好……那要不這樣吧,這次你幫了我,上輩子欠我的,就算你還清了。你看如何?”
逄敦煌手還在半空中比劃著,聽了靜漪這話,險些氣的厥過去似的,噎在那裏,瞪了大眼。忽然間想到,問:“你怎麽知道我要去的?”
靜漪眨眼,不回答。
“你先告訴我,你怎麽知道我要去?”逄敦煌認真地問。
“飛機上告訴你。”靜漪說。
逄敦煌被氣的笑出來。
見他還是不鬆口,靜漪抿了唇。
雨下的越來越大,她的靴子上濺了一層泥點子。逄敦煌看著她,又擔心在雨裏這樣站下去,她會著涼,便說:“裏麵去吧。”
他說完就先轉身,靜漪跟上去。
逄敦煌一挪步子,門內的人都四散而去。進了門,他站下,靜漪進來,收傘的工夫,聽到逄敦煌低聲道:“我不願意把你送去他身邊。”
靜漪停了動作。
雨水順著傘尖流到地上。青石地磚上不一會兒就會聚了一灘水。
“尤其是這麽危險的時候。到了前方,誰顧得上你?一旦你有什麽事,別說陶驤,我呢?我親手推你去這麽危險的地方,你有沒有想過我的處境,程靜漪?”逄敦煌臉冷下來。
“敦煌……”靜漪看了他。
“我跟圖副官說的是帶一個隨從上飛機。你身量和麥子差不多,到時候,換上麥子的衣服跟我走。但是,”逄敦煌板著臉,靜漪被他的話正說的心情大起大落,不想峰回路轉,逄敦煌提了條件,她立即毫不猶豫地說“你說”。逄敦煌皺了眉,“我問過,醫療隊抵達,先到野戰醫院報到。你到了,就在後方醫院待著。要怎麽著,回頭見了陶驤,由他安排。但是在見到他之前,不準你離開醫院半步。”
“好。”靜漪答應。
她答應的這麽痛快,逄敦煌反而眯了下眼,說:“你準是在想,先騙過我,去了再說。告訴你,不準有這個念頭。前方作戰,情勢瞬息萬變。陶驤眼下在困局之中,退一步說,他的身家性命係於此戰,你一條命,比起來,並不足惜。”
“我明白。”靜漪點頭。逄敦煌的話,真是冷酷無情。但這就是事實。
逄敦煌說:“那麽明天早上,西城門口碰麵。說好了,我可過時不候。”
靜漪說:“我一定來。”
這時候工人敲響了下課鈴,不一會兒,孩子們便從屋子裏歡歡喜喜地跑了出來,還有喬瑟夫。孩子們也不顧仍在下雨,穿過庭院,向著靜漪和敦煌跑來……逄敦煌看著被孩子們圍在中間的靜漪。
她彎著身和他們說話,臉上有溫柔的笑,短發不時地落到腮邊,她抬手抿到耳後……孩子們的笑聲很響,七嘴八舌地搶著說話,又很吵。逄敦煌便覺得自己的耳朵疼。他抬手揉了揉耳廓。
他有一種自己上了賊船的感覺。
他又要怎麽保證她的安全?他逄敦煌什麽時候還犯過這樣的難……若是還能存著僥幸心理,他倒是可以指望,陶家那深宅大院,程靜漪並沒有那麽容易出來。但他還是做了完全的準備。這晚他們在德祥樓餐聚,他也見識了程靜漪的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