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恨的牙癢(2)
陶因潤最先看到她,招手讓她坐在了自己身邊。靜漪看她們津津有味地瞧著戲,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不覺就想笑。她坐在這兒反而更清淨,默默地搖著紈扇……其實這戲樓通透,夜晚涼風習習,倒真不覺得熱。
戲台上的楊貴妃醉態可鞠,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都風情萬種,靜漪聽著貴妃那緩慢悠揚的念白並不覺得什麽,倒是高力士細而高的調門,有些刺耳。她拿起小望遠鏡來看著台上。電燈照耀下的戲台明亮的很,醉酒的貴妃行頭亮閃閃耀著人眼都快睜不開了……她將小望遠鏡移動著,轉而看向台下。
陶驤早已安坐在他的位子上,此時正與身旁的蒲老長子蒲和田低聲交談。蒲老則由陶盛川陪同,與費玉明一行坐在一處。隔了兩個位子,是陶駿。他身邊是本地幾位政要。許是戲正至高?潮,他們彼此倒沒有交談。
靜漪的手指輕揉著望遠鏡上小小的鈕子,陶驤的側臉便慢慢地移到她眼中來……他的臉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烏黑的鬢角中幾線銀亮。那是銀發……她新近發現他剃的溜短的鬢角有銀發的。
陶驤就在此時轉了下臉。
她手中的紈扇都停止了搖擺。
鏡頭中陶驤隻是輕輕一瞥,不知是否看到她了,但是他眼風是掃了過來的。她看到他臉上溫和的表情,也許同蒲和田相談甚歡,他在微微笑著……她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把望遠鏡移開。她坐的位置並不占據最好的角度,卻能看到樓下大廳的絕大部分。
她慢慢移動著望遠鏡,逐步掃過客人們。今天都誰來了……她已經頗能認得些人。很容易便可以把樓下的客人與樓上的這些歸作一對或者一堆,然後劃分派別。她的望遠鏡再次停下來,定在大廳東邊的一張桌子上。
這張桌上隻有兩人,年長者是法政學堂的霍校長,年輕者則是胡少波。
“靜漪?”陶因潤轉過臉來叫了靜漪一聲。
靜漪沒有回應。
陶因清距離靜漪近些,見她定定地瞅著樓下,幹脆欠身一看,拍了靜漪肩膀一下,說:“不看戲,你看什麽呢。”
靜漪收了望遠鏡,望了她,問道:“姑奶奶叫我?”
陶因清又掃了樓下一眼,指著三姐說:“三姑奶奶喊你半天了,你隻是不應聲。”
靜漪轉向陶因潤。見她故意似的對自己瞪著眼睛,忙笑道:“姑奶奶饒命,靜漪不敢了!”
陶因潤聽了她這酷似台上程老板強調的念白,忍俊不禁,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揉著她的臉說:“怎麽辦,這孩子要拿她怎麽辦好?竟然連姑奶奶都戲耍起來!”
陶因清哼了一聲,說:“能拿她怎麽辦?真是一塊豆腐掉在草木灰裏,吹不得拍不得打不得。”她說著,也掃了一眼下麵,彎彎的眉一挑,斜了靜漪,“才能多會兒沒見呢?”
靜漪被三姑奶奶揉的臉疼,待她放手,隻好笑道:“我不是眼神兒不好麽……姑奶奶您就饒我一回吧。”
陶因澤臉都沒轉,拿著水煙袋的手對著靜漪的方向就點了點,說:“小猴兒崽子,你再和這兩個一同聒噪,耽誤姑奶奶我聽程老板的戲,回頭我就把你帶蘿蕤堂陪我睡一個月,讓你見不著驤哥兒。”
靜漪啊了一聲,說:“那可不成!”
陶因潤姐妹早就笑的快岔氣兒了,陶因澤板著臉,也有些繃不住,隻是擺著手,要她們都安靜,免得擾了大夥兒看戲。
陶因清又捏了捏靜漪的腮。
過了好一會兒,等其他人都依舊專心看戲去了,靜漪剝著蓮子,一顆顆地放到小碗中。她偶然抬眼看下去,發現胡少波已經不在位子上……她目光轉了轉,並不見他的人,想來是悄然退場了。
她將剝好的蓮子分別放到陶因澤姐妹麵前的盤子裏,轉眼看到陶因潤正目不轉睛地望了她,她靦腆一笑。
陶因潤撚了顆蓮子放入口中,拿了帕子給她擦了擦沾在指尖上的嫩綠的汁液,低聲問道:“你留心那人做什麽?”
靜漪怔了下,隻見陶因潤的眸子,黑沉沉的幽潭一般深不見底。她心沉了沉,靜默不語。
恰在此時這一出《貴妃醉酒》落了幕,戲樓裏上上下下都在鼓掌,一時間掌聲如潮水般湧來,已經聽不清其它。程老板退場又在掌聲的催促下重新登場。他穿著貴妃裝對了樓上陶老夫人所在的位置連連施禮,陶老夫人向他致意,吩咐打賞。靜漪看向被眾人簇擁之中宛若太後至尊的老祖母,此時更見她的派頭。
陶因潤見靜漪不著痕跡地避開自己的詢問,也不甚追究,隻是多看了她一兩眼。靜漪存了這點心事,心知姑奶奶是極通透的人,既擔心她因了自己的不自然留了心,又擔心自己刻意表現的從容反而更讓她揣摩,未免不就自在些。幸好時候已經不早,陶因澤坐的久了嫌累,她頂愛的戲也不能讓她再多做一會兒了,硬是要先回去歇著,陶因潤也就隻好陪了她一同走。靜漪送了她們下去,看她們乘著轎子搖搖擺擺地回蘿蕤堂去了……她正要鬆一口氣,珂兒從樓上下來,喊她七少奶奶,說夫人要她快些上來,有客人要告辭了。
靜漪忙答應著,就要上樓去,聽到一陣笑聲,她辨出是公公陶盛川的聲音,便一站。果不其然看到公公帶著陶驤送客出來,是在本地極有聲望的蒲業興蒲老父子。因陶家同蒲家是通家之好,靜漪與蒲老父子也是熟悉的,便站下了。蒲夫人婆媳也由陶夫人伴著從樓上下來,她便打過招呼,往後退了兩步。
蒲老夫婦站到一處,倒特地望了靜漪,著實同陶盛川夫婦誇獎了靜漪一番。
靜漪從新疆回來,便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過麵,今晚在家裏見過這些客人,才真正弄清楚在她看來不過是極其自然的一個選擇和行動,有著多麽驚世駭俗的影響力。可不止是當時上了報那麽簡單……她隻聽他們議論,微笑不語。倒是看到陶驤笑微微地站在父親身後,看了她。
她忍不住嘟了嘟嘴。
陶驤轉開臉,清了清喉嚨。
“靜漪這是不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陶盛川待送了蒲老一家出門,返回時笑道。他滿麵紅光,看看七子陶驤,心情不錯。
靜漪不言聲,陶夫人看了她,笑笑,說:“的確是。”
“父親,費特使要告辭了呢。”陶驤提醒父親。
陶盛川抬頭一望,費玉明及隨從已經出來了。他站下,便聽到費玉明遠遠的就說:“陶夫人,陶翁,陶司令,陶太太,承蒙款待,不勝感激,費某打擾已久,這就告辭了。請代費某向老夫人問安。改日再登門拜訪。”
他一一問候,禮節周到。
靜漪站在後麵,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照顧到自己。不禁暗歎此人的確是一流政客,遠非舌燦蓮花四字可概括也。
陶盛川同費玉明周?旋多日,早已經了解他的為人,笑著同他交談幾句,告別之後,著陶驤送他出門。
靜漪看了眼陶驤。
兩人不過距離數步,陶驤唇角輕輕一動,她都看在眼裏。於是陶驤抬腳,她便輕聲對陶夫人說了句“母親,我陪牧之送送費先生”,幾步追上去,挽起了陶驤的手臂。
陶驤看了她,也沒拒絕她一同出來。隻是一路往外走,兩人少不得聽費玉明了嗦些。陶驤耐著性子聽,靜漪看出來,手使勁兒捏著他的胳膊。
好容易來到費玉明專車前,陶驤請費玉明上車。
“明晚為陶司令凱旋特地設宴慶功,還請陶太太務必賞光,一同前來。”費玉明臨上車,不忘特地同靜漪說道。
靜漪微笑點頭。
“陶司令,再會。”費玉明上車離去。
陶驤不等車開走,便欲轉身,靜漪手快,一把拉住他。
車子緩緩駛離。
靜漪一轉身,便看陶驤看著她,目光中顯然有些不滿。
靜漪便挽了他的手臂,輕聲說:“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再不耐煩也要耐煩些,這是在咱們家裏呢……你這是怎麽了?平常不見你這樣沉不住氣。”
她說著,看了他,等著他回答。
陶驤卻輕輕哼了一聲,沒有解釋緣由。
陸續又有客人結伴離開,靜漪便同陶驤在這裏送了他們再回去。這頗花了點時間。靜漪發覺今晚客人們都頗願意同她說幾句話,可是一貫風度很好的陶驤,今晚卻異樣的總有些不耐煩……可之前他明明好好兒的呢。她這麽想著,可也始終挽著陶驤的手臂,往回走更是挽的緊。
陶驤半晌都沒有出聲了,靜漪看了他,麵色有些冷。她摸不準他到底在想什麽,隻好也不言語了。兩人回了戲樓,發現客人已經走了七七八八,留下來的都是至親好友,連陶老夫人都從樓上挪下來,顯然是等著戲曲研習社來演出那《天女散花》。一向不怎麽喜歡這些的陶盛川也陪在老母親身邊,一副高興的樣子,這就讓陶老夫人更加的喜笑顏開。
他們倆剛站下,靜漪放開陶驤。
戲台一側,琴師們已經落座。操胡琴的正在調著琴弦,是胡少波。靜漪自己都聽到咬牙的聲響,她還是得花點兒力氣才能克製住自己的情緒的……陶老夫人回頭招呼他們,她忙微笑回應。
同時回頭的陶駿,也對著他們微笑,示意他們過去坐。
靜漪望著他,已經抬起的腳又猶豫了。
陶驤看看她,拉了她的手,說:“過去坐。”
靜漪隻得跟著過去坐下。
隔了陶驤,她聽著陶駿在同老祖母說話。談的是符黎貞如何準備這出戲……她盯著戲台上,一絲不錯地盯了“出將”,耳邊是細細的、斷斷續續的絲竹聲,琴師還在找著調門。
陶驤看她的手緊握了起來,死攥著仿佛跟誰有了仇似的,不禁傾身靠近她些,說:“明晚的宴席,你就別去了。”
靜漪看向他,問道:“為什麽?明晚慶功宴,後日他就走了……”
“他還會回來的。”陶驤輕描淡寫地說。
靜漪怔了下,輕聲問道:“你是說……”
她臉上有些迷惑,看上去迷迷糊糊的。
然後她抬手揉了揉發頂,發間的珍珠晃著,小發卷兒俏皮地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