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遏雲摧風(1)
靜漪應了一聲,朝門口走去。進門看到陶夫人剛剛從樓上下來,正與管家哈德廣說話,看到她,點點頭。
“七少奶奶。”哈德廣也忙打了個招呼,才對陶夫人說:“照太太吩咐。”
“去吧。”陶夫人打發了哈德廣走,看看靜漪,“老七在上頭和老爺談事情呢。吃過晚飯了?”
“是。”靜漪答應著,接著把今天的行程簡單說了說。
陶夫人聽著,似有些心不在焉。靜漪看到,適時地住了口。陶夫人見她安靜,聽了聽樓上的動靜,隔著樓板,聽到腳步聲。靜漪辨得出來是陶驤。她直覺此時他心情很不好,腳步聲仿佛都在發脾氣……對父親?她低著頭。莫名地擔心起來。
樓上很快沒了聲音,過一會兒,樓梯想起來,聽到陶驤在命令人,很大聲但是回聲也響,一時也聽不清他說什麽。
靜漪看看婆婆。
陶夫人臉沉著。
陶驤下來,靜漪再看他,的確像是剛剛發過火。
“母親。”陶驤過來,看了靜漪一眼。
陶夫人忍了忍,才說:“老爺在病中,你就不能忍耐一時,和緩著同他商議事情麽?”
陶驤沉默。
陶夫人煩躁地道:“外麵的事,我也不知道究竟。但是你可別惹老爺不痛快,不然我饒不了你。”
“是,母親。”陶驤答應。
看得出來他的言不由衷,陶夫人卻也無奈。想說什麽轉眼看到靜漪,便說:“讓珂兒陪你上去看望下老爺吧。”
靜漪忙起了身,跟著珂兒上樓去了。
珂兒替她敲門,來開門的是史全。
史全同陶盛川稟報過,請靜漪進去。
陶盛川站在窗前負手而立。
靜漪剛想張口叫父親,看著他高大的身影,倒愣了下。她幾乎以為看到的是陶驤。不久前,也是在某間病房裏,陶驤也是這樣站在窗前……陶盛川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看到靜漪,溫和地點點頭。他比起前一陣子又消瘦了些,顯得有點憔悴。可是雙目很有神,精神又是非常好的,人還是像棵老鬆那樣蒼勁而有力。
“靜漪來了?”他微笑著,看看這個穿著淺色洋裝的女孩子,娉娉婷婷朝自己走來,行了個禮,叫他父親。
“是,父親。”靜漪走近些,“父親今天感覺怎麽樣?”
陶盛川笑著,示意靜漪坐下說話,道:“好的很。醫生不好。”
靜漪看著公公臉上露出頑童似的笑容來,也笑了,說:“父親是不是不聽醫生話了?”
“你怎麽知道?”陶盛川故作驚訝,“他們的意見總是和我相左。醫生的話,不能不聽,可也不能全聽。”
“父親真是。既是病人,就要好好聽醫生的話。不止要聽,還要全聽。”靜漪笑道。
她看著公公笑起來,麵頰上竟有深深的皺紋,可見瘦的多了,不禁有些難過。
陶盛川看出她的心情,笑的更愉快,道:“你這孩子,必定是幫醫生說話的。”
“父親,醫生說什麽了?”靜漪問道,“若是醫生說的不對,我不幫醫生說話的。”
陶盛川笑眯眯地說:“還不是那些話,反過來複過去,沒有一日不勸我去上海就診。難道去了上海就包治百病了麽?”
靜漪聽說,心裏一沉。
若是小病症,呂貝克大夫應該不會要求去上海的。
她一著急,臉就紅了,剛想要問到底怎麽了,陶盛川往門口處看看,說:“做什麽鬼鬼祟祟的,進來吧。”
靜漪忙轉頭,看到陶驤從外頭進來,臉還是板著的,卻難掩尷尬。她再看看公公,雖然說是生氣的樣子,語氣卻並不見嚴厲,可見並不真的想斥責兒子。
“時候差不多了,你們不用都在這裏。帶著你們母親快些回家去吧。”陶盛川的口氣是命令的。
靜漪看看陶驤。他也不說話,隻點了點頭,示意她一起出去。
靜漪也不敢多嘴,怕這父子倆再不愉快,隻好同陶盛川道別出來。沒走兩步,她拉了陶驤問道:“到底怎麽回事?父親是哪裏不好麽?你同呂貝克大夫談過了?他怎麽說的?聽父親說他堅持要父親去上海……”
陶驤在走廊上站下,看了她。她麵上有焦急之色。
“醫生疑心父親肺部長了不好的東西。”陶驤說。
靜漪怔了怔,沒有立即說話。
陶驤看她的神色,問道:“你也這麽想的?”
“從一些症狀來看,是有這個可能。可也許隻是肺部的毛病累積日久,不好恢複罷了。”靜漪輕聲說著,看了陶驤,“醫生把初步診斷告之父親,了還是堅決不同意去上海進一步診斷和治療是嗎?”
陶驤臉上很不好看,點頭。
靜漪吸了口涼氣,說:“呂貝克大夫或許在這裏開刀也是可以的。這裏的條件是沒有上海和北平那樣好,畢竟那邊的醫生護士更齊整些……貝鬆大夫什麽時候到?”
“這一兩天也就到了。”陶驤說。
靜漪握著他的手,輕聲說:“別擔心。貝鬆大夫到了,請他做出診斷來。如果……再決定也不遲。”
陶驤一時沒有出聲。
靜漪停了片刻,四下無人,她輕輕擁抱了他一下,才說:“你就是因為這個跟父親發脾氣麽?那麽大聲,我在外麵都聽到了。你膽子可真大……好好同了商議。父親從來都講道理的。奶奶和母親呢?還不知道吧?”
“父親連你都不讓告訴。”陶驤似乎煩躁的很。
靜漪與他走到樓梯邊,往樓下看了看,說:“那就先瞞著奶奶……不過我覺得奶奶和姑奶奶那邊是瞞不住的。我早起去請安,聽她們說話,疑心的很。”
“怎麽說的?”陶驤皺緊眉。
靜漪頓了頓,才說:“也沒什麽特別的,隻是很著急。”
陶驤知道她沒有說全,慢慢地下樓去。靜漪心想剛剛險些就說出來了……早起她去萱瑞堂,姑奶奶們都在。這幾天話題總繞不開公公的病情,今早看了讓福順送來請安的麒麟兒,三姑奶奶立即就說。老七媳婦兒還不快些懷孩子,我們這把子老骨頭,活著還想看老七有後呢……她聽了心裏悸動。但這話她是不好意思就這麽跟陶驤說的。
陶驤和靜漪出去,便看到陶夫人在珂兒攙扶下,在樓前的空地上慢慢地走著……珂兒先發覺,提醒陶夫人。她轉身看看陶驤和靜漪,聽了他們說的,也示意他們先回去。陶驤還想勸她,她擺手表示不必。
“還是留在這裏更放心。”陶夫人說著,看了靜漪,“這兩日家裏的事情靜漪多上心些。”
靜漪忙答應了。跟著陶驤離開時,又回頭看看陶夫人。她還在望著他們。靜漪心裏有種莫名複雜的感覺,隻是說不出來。這些日子她心裏兵荒馬亂,總不得安寧,沒有時間停下來好好地想想。
陶驤也看了看母親站立的位置。
他沒有跟靜漪說什麽。靜漪習慣了他沉默,陪著他到了家,先一起去老祖母那裏看看。早晚間有點涼了,陶驤跟老祖母說話的工夫並不長,她就打了兩個噴嚏。
陶老夫人看了她,囑咐她好生照料自己的身子,才道:“爾宜來信問及你們父親身體。她一時回不來,惦記的很。看樣子,回信的時候倒要同她講一講,合適的時候,還是與姑爺一道來看看吧。”
“八妹離的遠,來回一趟很不容易。”靜漪輕聲說。
“就是離得遠了……不到萬不得已,當然不必讓他們來的。”陶老夫人說著,看看靜漪,微微一笑,“眼下倒也不怕的。”
陶驤聽著,心裏不是滋味。他還沒吃晚飯,借著說肚餓,與靜漪一起離開萱瑞堂。回到琅園,張媽預備好的晚飯端出來,靜漪自己已經吃過了,陪著陶驤用。
“八妹暫時不便回來吧?”靜漪低聲問。她夾了條魚,一點點地剔著刺。陶驤嗜魚,這魚刺多,他不耐煩吃,連碰都不碰的……“我從報上看到的消息。總覺得白係最近的動向有些讓人捉摸不定。大事我不懂,想到八妹,總是擔心的。妹夫和家裏千萬不要出什麽事的好。”
陶驤看著她細心地將魚刺一條條剔出來,將盤子送到他麵前,才抬眼看他。他喝了口白葡萄酒,說:“就是段奉孝,對南京恐怕也一肚子怨氣。就不用說旁人了。”
靜漪頓了頓。陶驤這麽說,等於回答了她剛剛的問題。要說她不震驚,那是假的。段奉孝與三哥情同手足。因了三哥的關係,段奉孝在地方派係中是對南京很擁護的。並且他一度也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她心裏一陣亂,看著他不緊不慢地吃著魚。
“牧之……”
“剿匪,是要的;軍權,是要的。誰想動西北軍一根手指頭、想把西北軍從我手裏奪走,我都不答應。”陶驤說著,將酒杯裏剩下的酒一口喝光。
酒杯放在桌上,透明透亮的酒杯裏隻剩下一點點殘留酒液。
靜漪看著,沒有說話。
長榮皮貨店裏的夥計將櫥窗外的木板一扇扇地取下來摞在一處抬走收好時,街上已經熱鬧起來了。八月初的早晨,已經見了涼。皮貨店冷清了一個夏天,終於盼來了秋涼的日子。
夥計擦著玻璃櫥窗,從裏頭往外看,經過櫥窗的太太先生們偶爾駐足,看看這些來自西伯利亞的高級皮貨。
店裏的徐徐大掌櫃在劈裏啪啦地打著算盤,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在店裏忙碌的夥計們。馬上就要開門營業了,大夥兒都忙的顧不得閑話。櫃台裏掛著的月份牌上,今天這個日子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圓圈,這表示今天有重要日程。徐大掌櫃記性好,不用查看記錄就知道等一會兒陶家的七少奶奶會親自過來取貨。
衣物是大概一個月前定製的,後來又給了尺寸追加了三件衣飾。這陣子七少奶奶隔幾天會派人來查看下。物主是位挑剔的客人,七少奶奶讓人盯的緊,這批貨做的他們很是用心。
徐大掌櫃早早囑咐夥計把東西都預備好,別等陶府來人再手忙腳亂。
有夥計從外頭進來,慌慌張張地撞倒了門邊擱著的架子,險些將上麵摞著的一疊狐皮全都撒到地上。徐大掌櫃嘶的一聲,從花鏡後瞪起了三角眼。兩個夥計急忙上前幫忙把架子扶好了。闖禍的夥計麵紅耳赤地過來,被徐大掌櫃一嗬斥,說街上忽然多了好多巡警,正挨家挨戶地問話。徐大掌櫃詫異地看著他,說:“巡警來了你慌什麽?難不成是做過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