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在世之日(2)
延禧堂裏不少人,母親有大姐陪著,還有大哥父子。母親問起靜漪來,他說先回去了。母親就看了他一會兒,說你父親最放心的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他明白母親的意思。
父親最後的日子裏和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最多。他隻記得自己是答應了父親很多事情的,卻忽然之間一件也想不起來了……
蘿蕤堂裏有二哥一家。旁人還都好,獨二嫂看上去格外難過些,精神也不好。他問了,卻原來許家伯父也病重,二嫂正揪心。他與二哥商議事情,二嫂便與瑟瑟坐在一旁。他發現連瑟瑟都蔫了……父親一走,大家都見了憔悴。
他這些天根本沒有怎麽吃過東西,仍不覺得餓。
此時倒是想喝酒。他喝了一杯之後,又倒第二杯時,聽到嬰兒輕細的啼哭聲。他手上的動作一滯,酒撒了一點在外頭。
那是囡囡在哭,但隻有那一聲。他似乎聽得到有人在哄著她……他連喝了三杯酒,才停下來。
看到張媽在擺餐桌,他問道:“這些天,囡囡怎麽樣?”
“囡囡很好,少爺。”張媽說著,看了他,頗有些擔心似的。“少爺和少奶奶這幾日都辛苦了。還是要多多保重。少爺用一些吧?”
陶驤將酒杯放下。桌上擺滿食物,他卻沒有半點食欲。
他說:“不了。我上去看看囡囡。”
張媽原有些擔心他酒喝的很急,怕他醉了,見他行走步履如常,才不言聲。
陶驤上了樓。
白獅晃晃悠悠地先從屋子裏出來,隨後人影一閃,月兒邊說著“張媽粥好了麽”出現在門口,待看清上來的是陶驤,她行過禮叫了聲七少爺,轉身向內道:“少奶奶,少爺回來了。”
裏麵沒有回應。
陶驤揮揮手,月兒下去了。
他邁步進了房,抬眼便看到靜漪正抱了女兒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囡囡小手在舞動,她低頭,哦了一聲,嘟著嘴巴碰觸囡囡的小手……好一會兒她才停了腳步,看看他。
她換過衣服了但還是黑色的綢衫,身上極素淨,頭發隻用一根簪子挽著,那簪子看上去有些眼熟,他走近了些,看清是一對並蒂梔子花的樣子……她懷抱著的囡囡穿了玉色的小袍子,正搖擺著胖嘟嘟的手。
靜漪也隻是看了他一眼,依舊輕輕晃著身子,哄著女兒。
陶驤走過來,靜漪猶豫片刻,才將囡囡交給他。兩人手臂碰觸在一起,陶驤立即覺察出靜漪身上的顫抖。
他轉臉看她。
靜漪輕聲說:“她到時候睡覺了。”
陶驤低頭看著靠在他懷裏的女兒。烏黑的小卷毛兒長長了,還是柔軟的。他再低低頭,下巴蹭上她的發頂……他抱著囡囡照樣也在屋子裏踱著步子,很慢很慢的。囡囡還很有精神,他無聲無息地走著,等著她犯困……直走到他覺得累了才坐下來,膝蓋處酸痛。囡囡已經在他懷裏睡熟,他輕輕將囡囡往上托了托……
靜漪回來時就見陶驤靠在床邊睡著了。囡囡趴在他胸口處,小身子一半滑下去,小手還緊緊抓著他的襯衫……她走過去,本想將囡囡抱回她的小床上,想一想,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依舊讓囡囡睡在陶驤身邊,再給他們蓋上一條薄毯,才轉身去關了窗。
她悄悄地把燈一盞盞地關掉,臥室裏暗下來,囡囡和他睡的也能安穩些。囡囡雖然小,和他卻簡直有著一模一樣的習慣。睡覺是不喜歡有亮光的。她放下床帳時又看了父女倆一會兒。像這樣安寧而又溫馨的時刻,以後或許還有很多。但願還會有很多,囡囡到時候都能記得……
靜漪悄悄關好臥室門,坐下來打開那本德文字典。
她有個單詞的用法要查清楚……學過的東西她從未打算荒廢,重新撿起來並不算難。
父親來看囡囡時,她想父親單獨見她,必然是有話要對她說的。果不其然父親說小十,囡囡還小,我不同意你與牧之離婚。這是她預料之中的態度。她沒有強求父親同意,因為看起來,這是絕無可能的。而她也不想讓步。
她似乎能明白父親的心情。她越了解陶驤,就越理解父親。她想父親那樣的人,應該會欣賞陶驤。所以父親不希望失去的是陶驤這樣的女婿……至於父親還有沒有其他方麵的考慮,父親既然不提,她也根本不願去想。她不知道父親和陶驤見麵時又談了些什麽,也並不打算向陶驤問起。
父親問過她,離婚之後她打算做什麽。
她告訴父親自己預備重新申請去外國讀書。她沒有詳細地說明。時間不允許,父親的沉默也表示著他也許壓根兒就沒想了解詳情。
父親望著她,告訴她如果是這樣的,她將從他這裏得不到任何幫助。
好在她並沒有期望過從父親那裏再獲得什麽。這個結果既不讓她失望,也不令她格外難過。
她要養育女兒,也會繼續學業。以前沒有能夠實現的,她會慢慢地一樣一樣去實現。生活一定與現在是天壤之別,但是再難她都會堅持下去……到最後她總要為自己活一次。
時間過的很快,五七這日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祭奠歸來,靜漪掛了一身的雪粒。她抱著囡囡到陽台上站了,讓她看看雪。
天氣並不太冷,雪盡管下的很大,落到地上還是很快便化了。
“囡囡,這是你看到的第一場雪,知道嗎?”靜漪輕聲說。
月兒輕聲道:“不對,少奶奶,囡囡三朝那日,還下了一場大雪呢。那天七少爺回來,路上走的急了,還在院子裏跌了一跤。少爺自個兒跌了不算,還把去拉他的馬副官李副官都給帶倒了,拿著好多盒子,摔了一地……被老太太和太太數落了一頓。”
靜漪聽了,嗯了一聲。
仿佛是有這麽回事。祖母說他們不知輕重的,也不曉得當心些,拿著的盒子裏好多貴重的東西。那都是給她的。照著規矩,孩子出生,做母親的會得到些禮物,以示生育辛苦所應得的尊重和獎賞。那一天,囡囡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由陶驤抱著去祠堂上了香。雖然是個女孩兒,一切卻都鄭重其事……那堆禮物都不知道被收在哪兒了,她也沒在意。
“可是囡囡沒看見吧?”靜漪微笑著,“是不是啊,囡囡?”
囡囡眨著眼看她,小手伸出來。
囡囡已經半歲了,圓滾滾的小身子越來越沉。像這樣抱著她看一會兒雪,她手臂就會酸。
“秋薇姐姐今天不來了嗎?”月兒拿了傘來撐著,問道。
“對了。今兒下雪,路上不好走,你去搖個電話,還是別讓她來了。”靜漪吩咐月兒。
月兒答應著進去,不一會兒出來,說:“少奶奶,秋薇姐姐不知道害了什麽病,早起昏在家裏,被送到醫院去了。”
“在哪家醫院?”靜漪怔了下,忙抱著囡囡回了屋。
月兒說傳話的那位太太隻說在省立醫院,並沒有說怎麽樣。
靜漪又搖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仍是秋薇的鄰居葉太太。葉太太也隻知道秋薇今早被送進醫院去,眼下什麽情況她並不清楚。靜漪擱了電話便說:“我得過去看看。阿圖不在家,這丫頭必是不想讓我擔心,不肯讓人告訴我的。”
靜漪讓張媽好好看著囡囡,讓張伯來接了她。
出門前她特地去陶夫人那裏稟告一聲,畢竟是熱孝之中。陶夫人正在聽哈德廣帶著幾位大管家稟報事務,爾安正陪著她。陶夫人有些懶怠動,聽過靜漪所說,隻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準她出門。倒是爾安有些不放心,說外麵天氣不好要她多留神些。靜漪一走,陶夫人讓哈總管等人退下了,半晌不語。
爾安見陶夫人出神地看著外頭,問道:“母親,外頭下雪了,出去看看雪景?”
陶夫人皺了眉,道:“那有什麽好看的……隻是這幾日我心裏總是不安,不知道又會出什麽事。”
爾安安慰她,說:“您就是太累了。”
陶夫人看了她,道:“二少奶奶父親身子不好,也得讓阿駟陪著回去探望。她是懂事,不好開口提,心裏是急的不行。”
爾安點頭。
陶夫人望了眼窗外,說:“倒是你父親在日,雨啊雪的,便是不得閑,也會看一會兒……老太太們這一出門,天說冷就冷的很了。今兒送信的人還沒來?”
爾安輕聲道:“下了雪,往來都是山路,不好走的。奶奶也未必肯讓人冒雪回來送信。”
陶夫人依舊望著簌簌落下的雪,說:“好在什川什麽都是預備的足足的……七少奶奶剛說是去哪家醫院?”
爾安想了想,說:“沒說呢。”她細瞅了母親。
陶夫人似懶得再開口,閉目養神。爾安和她說預備回太原的事,她也隻是點頭,並不應聲……
靜漪出門很快到了省立醫院。她正在急診處詢問時,恰好遇到趙仕民。趙仕民問明白情況,替她查到秋薇所住的病房。
靜漪趕到秋薇住的那間普通病房,進門便看到她縮在門邊的床上,叫了聲秋薇。看見靜漪,秋薇呆了下。
靜漪瞅著她的呆樣子,急的恨不得打她兩巴掌,又忍不住心疼,忙問道:“究竟是害了什麽病?孩子怎麽樣?”
“沒……沒事……大夫說我就是吃壞了東西。”秋薇見了她本來就想哭,見她著急,又結巴又委屈,果真哭起來。
靜漪戳著她額頭,說:“這麽大人了,不知道自己當心。阿圖不在家,你出點事怎麽辦!”
秋薇抱著靜漪的身子哭的抽抽噎噎的,說就是吃了前兒晚上剩下的一碗乳酪,“我不是怕糟踐了東西麽。還是張媽媽給做的。”
靜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聽見敲門,有人叫陶太太。靜漪抬頭看時,是任秀芳來了。進來便說是趙仕民告訴了她的,問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
靜漪看看病房裏的情形,便提出想給秋薇調換一間單人病房。秋薇卻說隻要觀察一兩天,不用這麽麻煩。
靜漪說:“不能馬上帶你回家,又不能留下來照顧你,還是給你換間病房比較放心。”
病房很快換了,秋薇過不久就催靜漪快些走。
靜漪也不能出來太久,囑咐秋薇好好休息,離開前到底還是不放心,去同秋薇的主治醫生談了談。
任秀芳忍不住笑靜漪,道:“我會關照秋薇的……你或是做了母親,才變的這麽容易緊張的。從前你隻是細心,不會這麽容易發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