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朋友(1)
愚園路孔公館裏,趙無瑕和趙無垢被兒女仆婦前簇後擁著下樓來,昨晚留宿在這裏的程靜漪早已幫忙準備好了早點。
靜漪穿著白色的運動裝,早起和表姐夫孔遠遒打了一個鍾頭的網球。孔遠遒用完早點出門辦公了,她看看時間差不多,表姐和孩子們也該起床了,便進了廚房幫忙。
無瑕和無垢看著專心給她們倆煮咖啡的靜漪。看上去氣色還算好,隻是黑眼圈深,顯然睡眠不足。靜漪托了托眼鏡,邊拿了咖啡壺倒咖啡,邊看了眼無瑕和無垢進門便放在她的位子上的那個鐵皮盒子,問道:“這是什麽?”
無垢看了眼無瑕,無瑕將盒子往靜漪這邊推了推,說:“你不是說想多知道點遂心的事?打開看看吧。全是遂心的相片。”
靜漪垂下眼簾,將咖啡斟滿了杯。
她將鐵盒子拿過來,放在麵前。
等保姆們把吃完飯的孩子們都帶走,她才看了表姐們。昨晚在這裏和表姐們談話至深夜,她們累極,摸進孩子們的房間,摟著自己的寶貝便睡去了,隻有她對著一個空房間,輾轉難眠。
“昨兒夜裏說了那麽多,總之西洋人那一套,分開了還能成朋友,如今雖有人實踐,畢竟是少。你離開陶家,遂心還小,也在蘭州,我們看不到。後來牧之調任,陶夫人帶著遂心來,也是為了能讓他們父女不要總是相隔甚遠。她那麽反對,牧之還是大大方方的,這幾年就沒有阻止過我們看遂心。雖說嚴禁我們透露你的消息,也就不算不厚道了。”無瑕說。
無瑕拿了咖啡,看靜漪並沒有阻止她說話的意思,就說:“對遂心來說,你是個離開了的母親。牧之既沒有跟遂心撒謊說你死了,也沒有說你壞話。遂心小時候問過,她的媽媽怎麽不在了。牧之怎麽跟她解釋的呢?讓遂心以為你是個肚子疼丟了娃娃的媽媽……”
靜漪吸著氣。
遂心問她,是嗎,是因為肚子疼所以才把小娃娃丟了嗎?
對她來說,她這個媽媽,是這麽把她丟了的?
可是,遂心那麽好瞞的嗎?
“你也不要過於擔心。雖然可以預料,你與她開始定會有些生疏。可是孩子畢竟是孩子,隻要你對她好,假以時日,會接受你的。我想著,牧之最大的顧慮,總是在遂心怎麽想。”無瑕勸解靜漪。
靜漪不語。也不去打開那鐵盒。她隻是望著鐵盒上的圖案,油畫,水邊的城堡……她輕聲問:“遂心,現在是不是完全不想媽媽?”
看遂心待秋薇那麽親熱,她簡直要妒忌秋薇。雖然心裏明白,一定是秋薇對遂心好的不得了,她才會那麽依賴秋薇。
無垢見靜漪這樣說,歎口氣道:“怎麽會不想。隻是嘴上不說吧。遂心樣子像你,性子就像了牧之。”
靜漪打開鐵盒。
盒蓋一啟,滿滿的相片子冒出來。
她卻不敢去拿任何一張。
無垢替她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相片,放到她手邊。是一張遂心周歲紀念照。相片下方幾個遒勁的字,遂心周歲留影……靜漪拿在手心裏。
“遂心抓周那天,逮住的是手術刀。”無垢微笑著說。
靜漪抬眼看她。
“那東西很小。也不知道牧之是從哪裏弄來的。事先誰也沒注意,那麽小的東西,遂心小手怎麽能抓起來?偏偏抓到了。你就知道,當時是個什麽情形了吧?隻不過當時在場的人很少知道那是什麽的,隻覺得陶家的小姐,舞刀弄槍的倒也正常。這事兒是秋薇告訴我的。她說她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無垢有些唏噓。
靜漪微笑。
“三表姐,這些年,難為你了。”她說。
無垢看她。
“我知道了……”靜漪低下頭來。
相片裏的遂心,才滿周歲……她走的時候,遂心還沒有這麽大。她腦海裏,多年來都是遂心的那時的樣子。
白白胖胖的,蓮藕娃娃似的孩子。
“我想過很多次對你和盤托出,但是都沒有。”無垢明白過來。她伸手過來,搭在靜漪手臂上,看著她,說:“我想我這樣瞞著你,遲早你知道了,會怨我的。”
“沒有。”靜漪說。
隻是心很疼。
並不知道自己在痛苦的時候,也帶給了別人很多的痛苦。為了她,他們承受了很多不該承受的……她轉眼看著無瑕。也伸手握住無瑕的手。
“謝謝你們。幸虧有你們。”她說。
“隻是幸好,你願意接受我們的幫助。”無瑕說。
無垢抱了抱靜漪,說:“其實我想的是,我願意始終替你們兩邊保守秘密,不過是願意促成你們的心願。靜漪,我始終希望不管你是選了怎樣的路,都是你在自由意誌下的。”
靜漪點頭,“可是我現在心很亂。”
亂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也許還有些事,你該知道。”無瑕輕聲說。
靜漪望著她。
“去南京見見舅舅吧。哪怕隻是探望探望他。靜漪,舅舅老了。你是他最愛的女兒……”無瑕說著,有些動情,“這些年他絕口不提你,就像你絕口不提遂心和牧之。究竟是為什麽,你自己想。我們不替你做任何決定和判別。”
無垢隨著點頭。然後,她從一堆相片裏,抽出一張來,放在靜漪手上。
她說:“遠遒細心,讓人照了這張相。隻是粗心也是他,底片沒有了。所以這相片,世上隻有一張……我小心存著,想著有一日給你們看看。我想著你多些,遠遒想著牧之多些。那吉斯菲爾路六號,還是當年老太爺找人設計建造的,前後不說花了多少銀錢在上頭,時間總是耗了很多的……遠遒說那裏除了大也沒什麽好,他就隻喜歡那個花園子,也不過是花木多些。你該記得,那年給你辦的舞會,就是在那裏嘛……牧之因為老太太他們來,人多了些,為了方便在找住處,遠遒就把六號轉讓給他了……”
靜漪低了頭。
她去過,知道那裏什麽都沒有變。
她握著相片,心怦然而動。
無瑕看她,微笑。
“牧之有空過來,就住在那裏。我們倒搬到這裏來。反正我們是小家庭,怎麽都好的。牧之喜歡六號,遂心在那裏長的快樂,我們也就高興了……牧之那個人,你看著是冷冷的,其實有時候也有另一樣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去家裏看遂心,進門發現大夥兒都笑作一團。”無垢微笑著說。
“怎麽了?”無瑕問道。
“牧之一時興起,自個兒給遂心做了個秋千。等秋千做好了,囡囡興高采烈地上去,蕩起來整個人就翻下來。額頭摔了個大包,囡囡大哭,牧之心疼的不得了。遂心哭個不住,他想盡辦法哄都哄不好,隻好答應當大馬給囡囡騎……誰見過他那樣?遠遒看了圖紙,說牧之算錯了比例,當然就不合適。後來改進過,成了囡囡最喜歡的玩具。”無垢說著便笑的厲害。
“小十小時候就喜歡蕩秋千。囡囡竟連這點都像了。”無瑕說。
“囡囡何止這一點像小十?小十女紅從來都學不好,囡囡也是。可是牧之呢,就覺得他女兒什麽都好。囡囡給他縫個襯衫扣子,歪歪扭扭揪成一團,他都照樣穿出來……有時候啊,牧之的衣裳,好好兒的,囡囡把扣子拆下來,再縫上去……”無垢說著,又想起其他的來,少不得都跟靜漪說。
積攢了這麽多年的話,蓄滿了的水庫似的,一旦開閘泄洪,消解起來也需要些時候的。
無瑕見靜漪雙眼濕濡,抽了手帕給靜漪。
靜漪接了,翻過來手中的相片來。一看,頓時人都僵了,拿著相片的手不住地顫著。相片裏,穿著深色西裝的陶驤,坐在病床邊,燦兒在玩他的手指……父子倆都是側臉入相,卻看得出來燦兒是在笑,而他,雖然沒有笑,那目光中的溫和和麵容中的慈祥,簡直要從相片裏溢出來。她把相片擦了下。相片好像都是熱的。她沒辦法再看下去了。
她將相片放在鐵盒子中收好,匆促告辭,離開了孔家。
她隨口告訴司機要去的地方。
司機將她送到地點,她才意識到,自己說的是吉斯菲爾路六號……
“程先生?”司機見她發了怔,提醒她。
靜漪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說出這個地址來。也許這幾天盤桓心頭的都是這裏。她的女兒……遂心在這裏。她的魂魄就在這裏了。
大門在這時開啟,一輛黑色的轎車開了出來。
車窗拉著白色的紗,靜漪仍然轉開臉。
她不知道車內是誰,隻是不想被認出來。
“我們回去吧。”她說。
“程先生。”司機卻沒立即發動車子。他指了指前方。
靜漪看到陶家的門房將大門敞開了,一個很精幹的小夥子正對著司機擺手讓他把車開進去。
司機問道:“程先生,我們進去嗎?”
靜漪心一橫,說:“開進去吧。”
陶家戒備森嚴,不會隨便就放人進去的。果然她見小夥子過來問司機道:“是程先生的車子吧?程先生在車上嗎?”
司機忙回答說是,車上坐的是程先生。
靜漪搖下車窗問道:“陶司令在家嗎?”
她認得這是陶驤的近侍路四海。
路四海過來,看到是她,點點頭,說:“司令有客。麻煩程先生到裏麵稍等。”
他示意司機開車。
靜漪對他點點頭,司機將車子開進大門,才說:“好像知道咱們要來似的。”
司機講滬語,靜漪有些聽不清。但她也看出來,路四海對她的來訪絲毫不覺得意外。仿佛他一早在那裏等著,就是隨時要放她的車子進來似的。
她手邊放著那個鐵盒子,此時手觸到,摸了摸冰涼的盒蓋。
車子平穩地在林蔭道上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