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無心細品(2)
廊下有細碎的腳步聲,她定睛瞧時,是陳媽從上房出來,看見她,忙福了福,說聲程小姐早。
靜漪點頭微笑。
陳媽回了身,將門向兩旁推開,轉身向內,輕聲說著您留神腳下。
靜漪怔了下,隨即便看到外祖母從房內出來了。由丫頭婆子攙扶著,顫巍巍邁步跨過門檻,大襟襖馬麵裙是一色石青,金線挑繡,既富麗又雅致,端的是好看……隻不過病體初愈的緣故,額上雙龍戲珠的勒子顯得臉色越發的白,但遠遠一望,已知她精神甚好。
馮老夫人望過來,看到靜漪看向自己是發了呆的模樣,在廊下一站,對她招手示意。
靜漪微笑著出了房門,過去挽了馮老夫人道:“怎麽這樣早就起了?”
“臥床多日,再不起來活動兩步,怕是這把老骨頭要酥了。”馮老夫人看著靜漪,很滿意她氣色甚好似的,微笑著,“來,跟我前頭看看去……”
靜漪想著外祖父昨夜醉了,此時未必起床,想讓人去問問,還沒開口,就聽外祖母說一早馮大管家就讓人進來說,老爺吩咐他們早些收拾好行裝,待用過早飯,也好啟程。
“這會兒怕是早飯也預備好了呢。”馮老夫人說著,帶靜漪一道往外走。
靜漪看地上濕滑,攙了外祖母愈加小心些走著。一行聽著外祖母同她說著話,一行走出了內院。
前院抄手遊廊裏堆了好些皮箱。馮老夫人便說雖說從天津走的匆忙了些,老爺仿佛是早有預備,家裏一些細軟,尤其是他多年藏的書畫,幾乎一件不落地都帶了出來……“不過,老爺打定主意,將來是無論如何都會還家的,這些愛物帶著,現在無非是免些相思之苦罷了,回頭仍物歸其位。”馮老夫人歎道。
靜漪微笑著,聽外祖母說著這些。
“姥爺的藏品必然都是精品,這些年的心血當然舍不得。”靜漪輕笑。幼年雖不懂鑒別,在馮府已經見識過許多驚世之作。在此後多年中,總覺得那段短暫的時光受益匪淺。少有人能有那般幸運的。
馮老夫人說:“又沒有旁的樂子,唯有寄情書畫罷了。”
這話聽起來便有點淒涼,靜漪心裏有些許難過。待要說什麽,就看到林之了從外頭進來,看到她們祖孫二人忙過來問安。
靜漪看他手上拎著個大食盒,問是不是出去買什麽了。
之了答曰是老先生晨起出門遛彎兒,看到街邊早餐館子裏的吃食很新鮮,食用著眾,讓逐一買些,帶回來當做早點的。
靜漪驚訝地看著他,待要細問,就見從大門處進來幾個人。外祖父馮孝章、父親程世運……走在二位身後的是陶驤。
在看到陶驤進門的一刹,她心仿佛懸在半空的石頭落了地似的。
看到她,陶驤微微一笑。也隻是微微一笑,走在前頭的程世運說了句什麽,他忙應著。
靜漪便望著依次穿過院落中的他們,心情難以言喻。老而彌堅的外祖父,年富力強的父親,意氣風發的丈夫……如今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男人們。她從未想過,有一天,他們會同時出現在一處、還是談笑風生的。
她看到陶驤站下了,四海追上來。他轉過身去,背對了她這邊……她也轉身,看著同樣注視著那邊的外祖母。
馮老夫人輕聲說:“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這樣一日……”
靜漪輕輕擁了她。
她說不出更多的話來,但是她知道這樣一日,不止今天,在往後的許多許多日子裏,也都會是這樣的……
馮孝章上了台階,看到夫人氣色好很多,難得溫和地過來親手攙了她。程世運也過來,向馮老夫人問安。馮孝章趁此工夫,吩咐人擺了桌子,向夫人解釋是他們在街上買了新鮮的當地早點,要她們也都嚐嚐新鮮,此地風味,必定與京津迥異,無論如何在離開前要品嚐一番的……待要進門的一刻,又站下,回頭望了望落在後頭的陶驤。
靜漪站在最外側,已經看到陶驤快步過來。她隻需一看他的眼,就知道他定是要馬上離開了。
果然陶驤站定,立即對長輩們說對不住,他得即刻離開了。
他說這話時並沒有看靜漪,靜漪也將目光移開,看著外祖父母和父親。除了外祖母麵上有些不舍之色,外祖父和父親都極鎮定,仿佛這僅僅是日常的道別,而陶驤就是出門去辦公罷了。
馮孝章點了頭,說:“多加小心。”
都沒有多餘的話,等陶驤敬禮離開時,程世運說:“靜漪替我們送送牧之。”
陶驤看了靜漪。
靜漪應了句是,待陶驤轉身,她也同外祖父他們微微躬身行禮,隨他而去……
馮老夫人不忍看,由陳媽攙著,先進了房。
馮孝章和程世運並立廊下,看著那對小兒女離去。
馮老先生抬手撚須,淡聲道:“依我看,世運,你總算還有一樣好處。”
程世運不知他是何意,但料著不定是好話。
這老爺子,就是同著小輩陶驤,對他也時常不假以辭色……
“咳,挑女婿的眼光還是有的。”馮孝章說完,一抬腳,邁步進房門。
程世運怔了一會兒,啞然失笑。
“老爺,馮老先生請您入內用飯。”之了出來,見自家老爺含笑而立,忙說。
程世運又看了眼外頭。靜漪隨著陶驤,尚未走出院門去……
陶驤跨過石檻,見四海已經先出了大門,他站下來,看了靜漪。
她鏡片後的眼睛,難掩哭過的樣子。
“我以為你就走了,都不和我說……”靜漪小聲說。
“我答應你的,怎麽會呢。”陶驤微笑。
“那你……走吧。”靜漪挽了他的手臂,要送他出大門。
陶驤站著不動,說:“就送到這吧。”
靜漪張了張口,陶驤將帽簷一掀,迅速給她深深一吻。
然後他將軍帽扶正,低聲道:“回去替我親親囡囡。保重。”
“我和囡囡等你回家。”她說。
他緊緊地抱了抱她,毅然轉身離去。
靜漪追出門去,眼看著他的車子呼嘯而去。
耳邊忽有隆隆聲響,她立即分辨出這是飛機的轟鳴聲。
門邊的守衛立即請她進去。
她邊走,便仰望。半空中確有鐵蜻蜓般的戰機飛過。但戰機飛的夠高,她看不清標記。這轟鳴聲頓時讓她覺得緊張起來,好像眼見著炮火紛飛。虛幻的炮火中清晰的是陶驤的背影……她站下,回頭望了一眼他們剛剛分別的地方。
他的擁抱,餘溫尚存。
她抱了手臂,仿佛又同他緊緊擁抱了……
“程先生。”李嬸回過頭來,輕聲對正在換衣服的程靜漪說。“您回來的時候,有沒有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靜漪係著脅下的鈕子,也輕聲說:“沒什麽異常,還是那輛車子跟著。”
她聽到外頭有說話聲,看了看李嬸,搖頭。
李嬸將聲音又壓低一些,道:“先生您出入千萬小心……”
“我曉得的。這裏是法租界,他們不敢怎麽樣的。”靜漪盡量語氣平和而放鬆。自從半個月前的某一天,在她的公館外頭出現了可疑的人和車守候,她的人身安全就成了這個家裏上下最擔心的事。三哥之忱讓她帶著陶家祖孫仆從撤到大後方以免大家後顧之憂未果,指令上海特科暗中保護她。陶驤雖未強製性命令她撤離上海,也托杜文達給予適當照顧。
頻繁活動在她周圍的各路暗探,雖暫時尚未給她的日常生活帶來實質性的困擾,還是讓她認真考慮是否將陶夫人和遂心送回蘭州去。眼下她既不能拋下醫院不管,也不能離陶驤太遠……這場仗打的太慘烈,軍隊像被扔進熔爐似的瞬間便被吞噬。她每日讀報聽廣播,租界外的中國,人間煉獄般。她的愛人就在其中,可她什麽忙都幫不上,已經很痛苦。
“那車子就停在外頭,看著都了的慌。”李嬸又說。她很是擔心她的女主人。
“別跟老太太說這些。好在老太太不怎麽出門,讓她知道了擔心就不好了。”靜漪囑咐道。
她預備下去用晚飯了。今天回來的有些晚,雖然打過電話讓她們不要等她,陶夫人和遂心還是等著她一起。
李嬸點點頭,說:“不過老太太應該也是知道的。今兒早起我去買菜,出門前老太太就說讓我同司機講,換條路線走。”
靜漪心裏一動,剛要說什麽,就聽到有人敲門,“請進。”
她整理了下旗袍。
天氣熱了,剛剛洗過澡換件衣服馬上又潮了。她順手拿了把折扇。
進來的是遂心,緊跟著她的是白獅和雪球。雪球已經宛然成犬,卻還是調皮的見人就要親熱個夠,一會兒的工夫就把靜漪旗袍下擺上沾了許多雪白的絨毛。遂心急忙把雪球給抱著,拍著它,對靜漪說:“媽媽餓不餓?”
靜漪彎身親了親女兒,笑著說:“餓壞了呢,今天就隻在下午吃了塊蛋糕……我們下去吃飯。”
“奶奶就說你一定沒有吃過東西,她還說你這些天瘦的多了。”遂心仰臉望著靜漪,眨著大眼,黑黑的眼珠濕濕的,“媽媽,你能不這麽忙嗎?”
她抬手攥著靜漪的手指,拉了拉,懷裏的雪球拚命地舔著她的下巴。
靜漪又親了親她,笑著說:“忙是忙了點,可是你看我很快活對不對?你和奶奶都不要掛心我。”
她拉著遂心的手,和她一起出房門。
白獅懶洋洋地趴在門內,靜漪拉它起來。白獅越來越懶了,她還得多花點時間讓它多多運動一下……遂心絮絮地和她說著一整天家裏都有些什麽事、她不在家的時候她都和奶奶做了什麽……母女倆走在廊上,電燈突然熄滅了。走廊裏暗了下來。最近這是常有的事,她們都沒有驚慌,隻是慢下了腳步。隻有李嬸忙從圍裙裏掏出洋火來,點亮了一旁架子上擺放的煤油燈捧在手中,走在前頭照著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