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亦笙走進房間,便見宋婉華眼眶紅紅的,她看見她,急急的抬起手背胡亂抹了一把,“讓你看笑話了,小笙。”
亦笙輕歎,“婉華姐姐,你這是何苦呢?”
宋婉華搖了搖頭,“小笙,你不用勸我,我既然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就不會回頭,就算前麵荊棘叢生,光著腳我也會走下去。”
亦笙看她半晌,“可是婉華姐姐,我並不明白,就像宋伯伯說的那樣,你並非是需要通過暴力革命來改變自己命運的人,沒有親身受過壓迫的痛苦,也不會有急迫變革的要求,怎麽就能對你的主義生出這樣矢誌不渝的信念,不惜將一切拋諸腦後呢?”
宋婉華將眼光移向窗外,不答反問,“小笙,如果是你,換做今日是紀桓在監獄裏,你會坐視不理嗎?”
亦笙何等聰明,她這樣一說,心內立時一片通透,卻到底是有些意外,脫口問道:“你說的,是牟允恩?”
“是,我喜歡他,我也要承認的,若非是因為他,我未必會走上今天這樣一條路。”宋婉華道。
“你也知道,民國初立,百廢待興,國人尋求救國的路子千千萬萬,各種思潮的碰撞也最是激烈,你一言我一語,兩個人倒可以有三種主義,道理多得讓人無從選擇。”到了此刻,又是在亦笙麵前,宋婉華將自己的心跡完完全全的坦白了出來,“馬克思主義固然是其中最先進的一種學說,然而過去的我,又怎麽會曉得,若非是因為允恩,我又怎麽會動了心思嚐試著去了解?”
亦笙想起了宋婉華寫給她的那些書信,當中總是會提到牟允恩的名字,雖然是以敘事為主,但字裏行間總是無意識的會流露出欽佩之情,她未曾深想,更不曾料到,宋婉華竟然會深愛至此。
“當然,後來我了解得越多,就越能理解允恩的選擇,也逐漸的把馬克思主義學說,作為我自己的信仰。我其實已經分辨不出,是因為允恩,所以我才一天比一天更加堅定的堅持著自己的信仰,還是因為我的主義,讓我越來越覺得誌同道合的允恩是那樣值得深愛讓我心動。總之,到了如今,我的主義已經和允恩一道,在我心裏,根深蒂固,無可撼動。”
“婉華姐姐,你打算怎麽做呢?”亦笙沉默半晌,開口問道。
宋婉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絕不能眼看著允恩在監獄裏受苦自己卻什麽都不做。如果我沒有辦法改變他被遣返回國的命運,至少可以和他一道承受。”
亦笙看著宋婉華眼中執拗而決絕的光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婉華姐姐你也不要太悲觀,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總會想到法子的。”
宋婉華驀然轉過眼來看她,聲音裏還帶了點兒不可置信,“你是說,你不勸我了,你會站在我這一邊?”
“你說的有一句話打動了我,我隻是將心比心。”亦笙微笑。
宋婉華反手緊了緊她的手,“謝謝你,小笙。”
“你先別謝得太早,”亦笙笑,“咱們先下樓,說服了宋伯伯再說。”
宋婉華剛剛現出的明朗神情一下子垮了下來,她躊躇道:“可是,我爸爸很固執的,要不,我想想法子咱們偷偷溜出去?”
“那怎麽行?宋伯伯會氣壞的。”
“事有緩急,我隻好先不孝這一回了,等事情了了,我再回來求他原諒,爸爸疼我,他最終是不會怪我的。”
宋婉華一麵說著,一麵起身走到窗口,去探樓層距離地麵的高度,亦笙一把拉住她,“你先別急,我現下倒是想出個好辦法,或許能奏效。”
“什麽辦法?”宋婉華急問。
亦笙笑道:“你先別管,總之,你在這裏等我,要是不成功,再實行你的潛逃計劃也不遲。”
宋婉華看著亦笙出門下樓,心內忐忑不已,在房間裏來回的踱步,卻還是沒能把心放平。
坦白說,她是並不報太大希望的,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亦笙竟然就說服了宋翰林。
她看著亦笙那張笑意盈盈的臉,猶自不敢置信,“你說真的?我爸答應了?”
亦笙笑,“是呀,我騙你做什麽?”
“可是,你是怎麽做到的?”
“還是將心比心,我告訴他,以你的脾氣,是不可能乖乖聽話就此什麽也不管的,逼得急了,難說你就會偷偷找機會離家出走也說不定,我們又可能總是把你鎖在身邊,到時候,興許會惹出更大的禍事來。”亦笙微笑著說。
宋婉華立刻會意,笑著接了下去,“與其讓我一個人胡鬧,倒不如讓我爸爸幫我是不是?你倒把我剛才的笨辦法化了個巧計,我可要好好謝謝你。”
亦笙搖了搖頭,“你隻猜對了一半,宋伯伯對於這件事,是真的無能為力,況且,他有急事要回國的,為了你的事,已經遲了,他隻讓我看好你,絕對不要再闖出什麽禍來,隻要你沒有太過激的行動,他雖幫不了你,但也不再限製你的自由了。”
她沒有告訴宋婉華,宋翰林其實實在是對那幫激進學生深惡痛絕,以為他們帶壞了他的女兒,他原本打算,即便是綁也要把女兒綁回巴黎大學,甚至是回國,隻要斷掉他們之間的聯係就好,又怎麽可能想辦法去救他們?
而她之所以能說動宋翰林答應,除了方才告訴婉華的用她的安危做文章以外,更重要的一點,便是她讓宋翰林相信,關在獄中的牟允恩等人僅憑宋婉華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救出來的,隻要她陪在宋婉華身邊務必不讓她做出過激的事件受到牽連,那麽,等那幫學生一旦遣送回國,他們也就自然分開了。而宋婉華即是盡了努力,天意如此,也就再無話可說。這樣,更不必影響他們父女之間的關係。
宋婉華聞言,雖然有些失望,然而這個結果,已經比她最初的所做的打算要好太多了,當即振作了下精神,“沒關係,就像你說的,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總會想出辦法的。”
亦笙對宋婉華口中的主義並不熟悉,對於這件事件也隻是道聽途說,因此也就不貿貿然去出主意,而是聽宋婉華的意思,配合她的行動。
她們連夜去寫宣傳單,抄錄謄寫,張貼分發,去做演講,去求見一個又一個以為或許能夠幫得上忙的人物,去吃一次又一次的閉門羹……一切一切,忙得不可開交。
宋婉華說,小笙,這個時候,我並不和你客氣,我需要你幫我,我一個人,絕不可能做到,而且,我心裏害怕。
亦笙既對宋翰林有過承諾,與宋婉華本人情誼又是不淺,自然不會棄她於不顧,即便累得要命,仍然盡心盡力的陪在她身邊。
隻是,她們所做出的努力,卻收效甚微。
眼見得時間一天一天的溜走,眨眼便過去了一個月,牟允恩他們能夠留在法國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而她們的營救工作卻仍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宋婉華幾乎要絕望了,這天,她與亦笙從外麵回來,將手裏的宣傳頁隨手扔到桌上,然後整個人便重重的躺倒到了床上,連話都不想說。
亦笙見她這個樣子,輕輕擰開了收音機,放出音樂,想著或許能分分她的心,讓她不那麽愁悶。
自己出了房間下到樓下廚房,隨便找了點東西當做兩人的晚餐,她自己亦是累的。
端著牛奶和麵包回到房間的時候,卻見宋婉華已經從床上起身,整個人半彎著腰身,雙手死死的握著桌上的收音機。
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來,帶著絕處逢生一般的笑意,眼中現出不管不顧的光彩,如同溺水之人,死命的想要抓住他所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收音機裏,此刻正在用法語播放著一條新聞——中華民國實權派人物薄聿錚少帥,將於明日抵達巴黎,進行為期一周的考察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