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天亮的時候,亦笙起床,方在梳洗著,便聽到外間傳來服侍父親的東升的聲音,“吳媽,三小姐睡醒了沒?”
吳媽答道:“小姐剛醒,正梳洗呢。”
東升便道:“那請三小姐梳洗好了到老爺房裏來一趟,老爺急著找她呢。”
吳媽應了一聲,待東升走後,推門進來笑著說道:“這一大清早的,老爺找你有什麽事?定是為了你昨天的事要再訓你一頓,該!倒省了我的口舌了。”
亦笙笑著扮了個鬼臉,“爸爸才不興秋後算賬這一套呢,定然是為了今天的事,他不想我出門呢。”
待到一切收拾妥當,她去到父親房裏,父親為的果然如她所料。
盛遠航盡量平和開口,眉心卻仍是控製不住的微微蹙著,“小笙,你是怎麽認識薄少帥的?”
“他是我在法國一個校友的哥哥,有一次恰好遇到了,那個校友便給我們做了介紹。”
這樣平淡的相識和女兒語氣中的輕鬆讓盛遠航稍稍放下心來,卻還是堅持,“同這樣的軍政要人,還是不要有太多牽扯的好,我看今天的什麽翻譯,你就說你身體不舒服,不要去了罷。”
“爸,薄聿錚也不過是偶然來滬,我就去做一下翻譯,會有什麽牽扯?”亦笙笑道。
盛遠航皺了下眉,有些無奈的看著女兒,“你這孩子,說了你多少次了,紀桓你不肯喚他的字也就算了,薄少帥是什麽人,也是你能直呼其名的?”
其實盛遠航也不是那般拘泥古法的人,但到底因為對方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而眼前這一個又是自己的寶貝女兒,凡事還是小心為上,他可不願意她因為言辭上的疏忽給自己招來麻煩。
隻是顧得了這一樣,卻偏偏顧漏了另一樣,待到他發覺自己竟然在女兒麵前提起了紀桓的名字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看著女兒眼底迅速藏起的傷痛,愧疚難當,偏偏她還假裝沒有聽到一樣,挽了他的手笑道:“好好好。我以後都稱呼他薄仲霆薄少帥,這總可以了吧?”
盛遠航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亦笙又抱著他的胳膊輕搖著撒嬌,“爸,你就讓我去吧,我保證乖乖的,絕不惹事,要成天待在家裏不出去,那才是非得讓我悶出病來不可呢!”
她聽父親很是無奈的又歎了口氣,目光中閃爍著愧疚和寵愛的光影,於是明白父親的態度已經鬆動下來了,恰好這時,有聽差敲門進來回報,“門外麵來了一輛車子,說是來接三小姐的。”
亦笙聞言,飛快的在父親臉頰上吻了一吻,笑著跳起身來,“就這樣說定了啊,爸,我先走啦。”
一麵說著,一麵便朝樓下跑去。
盛遠航無奈的笑著搖搖頭,衝著女兒的背影喊道:“用不著坐他們的車子,要去哪裏讓司機送你去,你自己要當心——”
遠遠聽見女兒應答的聲音,人卻早已跑遠。
他慢慢起身,去往書房,心下卻已有決斷。
在他看來,隻要二女兒與紀桓的婚事一日不舉行,小女兒就會一日這樣痛苦掙紮,長痛不如短痛,既然紀家已經送來了龍鳳帖,那就事不宜遲。
盛太太敲開盛遠航書房門的時候,他正凝神看著手中紅豔的龍鳳帖,盛太太心內一動,麵上卻是不動聲色的笑問:“仲舍,你找我什麽事?”
盛遠航將那龍鳳帖遞將過去,盛太太接過一看,那上麵的墨跡新幹,顯然是剛剛才寫就的——
“伏惟禮重親迎,所以正人倫之始;詩首好逑,所以崇王化之原。
今以次女雙十年華,待宇閨中,姆訓稍蒙,因念良緣由夙締,佳偶自天成。故以此綠窗之弱女,仰攀朱門之佳婿。之子於歸,俯為婚姻,宜家宜室,結秦晉之好。
時值梅花香浮,黃浦迎春,民國十三年夏曆十二月廿九日榖旦。
可否之言,進退唯命。遠航再拜,裕後永昌。”
盛太太看罷,那目光依舊在那字跡上流連,半晌,方笑了笑,“旁的倒沒什麽,隻是這日子,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這個日子不也在你列給我的那些個吉日裏麵,有什麽不妥?”盛遠航問。
盛太太道:“吉日自然是吉日,可我的意思是這定的是不是太急了點兒,十二月廿九日,那可沒幾天了。”
盛遠航道:“遲早是要辦的,早些辦了,我們也早些了了一樁心事罷。”
盛太太如何不知道丈夫在想什麽,又為什麽要在那一長串日子裏挑選了這個最近的吉日,這樣倉促來辦亦箏的婚事,實在可氣。
一麵想著,一麵不由得心內暗恨,卻還是強自壓下,隻是麵色總是不好看,也不肯做聲。
盛遠航不得夫人回應,於是又問:“你再看看,要沒什麽了就著人給紀家送過去吧。”
盛太太深吸了一口氣,不冷不熱的開口道:“既然老爺都已經定了,那就這麽辦吧,我拿去問問亦箏的意思。”
說著,便拿了那紅帖折轉身子,出門的時候,腦海裏忽然很奇異的泛起了一個人的身影。
若得了那人做自己的姑爺,那該是怎樣揚眉吐氣的風光,又何須這樣忍氣吞聲來委曲求全。
這樣一路想一路走,待到回過神來,反倒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於是暗笑著搖了搖頭。
“太太這是這麽了,得了這樣好的一個姑爺,一個人都能樂得笑起來了。”服侍盛太太的香雲,見她麵色稍霽,於是大了膽子撿些好聽的話說了讓她舒心。
“我是在笑我自己,活了那麽一大把年紀了,還在學那癡人說夢,”盛太太笑,想了一想,複又笑道,“是,紀桓已經很好了,早些把亦箏和他的婚事辦了,我也可以少一樁心事,這也沒什麽不好的。時間再緊,咱們抓緊一點,總是把亦箏風風光光的送出門去也就成了,有什麽好慪氣的。”
一麵說著,一麵笑著推開了女兒的房門,將那張龍鳳帖遞到她麵前。
亦箏接過來一看,那臉蛋便一下子漲得通紅,隻管抿了嘴低下頭去。
盛太太想通透了心情也不錯,於是笑道:“你一句話不說,到底是願意呢,還是不願意呀?”
亦箏羞赧,“爸爸和媽媽說什麽就是什麽,女兒沒有意見。”
盛太太也很是了解她這個女兒,知道她臉皮薄,於是收起了那紅帖,握著女兒的手坐了下來,笑道:“這也算是償了你的夙願,了了我的心事了,紀家就紀桓這一個獨子,你嫁過去也不會受委屈,況且他家裏又算殷實,凡事都有下人動手,你所要學的,也就是怎麽管禦那幫人便行了。”
亦箏微蹙眉頭,“可是我不大會管人的。”
盛太太笑了笑,“管理這一大家子的人,說白了其實也就是兩點,要公正平衡和知人善任,同時又必須要讓他們相互牽製,這樣你才能維護好自己的威嚴,從而輕輕巧巧的支配他們。”
亦箏的眉頭皺得更深,“這樣複雜,這些道理和管理一個國家也差不多了。”
盛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誰說不是呢?國家國家,家就是女人的國呀。你也別急,有什麽不懂的我日後會慢慢教你,總不會讓你吃了虧去,你也可以多問問你婆婆。她的建議你采不采用那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哄她高興,讓她感覺到你這個做兒媳婦的是尊重她的,這樣你的日子也便好過了。”
亦箏小聲道:“既然是長輩吩咐了,自然是要聽的,怎麽能不采用呢?”
盛太太聽著女兒的話,忽而想起一事,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道:“亦箏,既然你都要嫁到紀家了,有件事情媽覺得還是要讓你知道才好。”
亦箏見母親說得如此鄭重其事,不由得問道:“什麽事?”
盛太太斂了笑意,慢慢開口道:“我以前從來沒有和你說過,是因為這是紀家的私事,外人知道得也並不詳盡,我隻是聽說紀桓並不是你紀伯母的親生兒子。”
“怎麽會?”亦箏驚問。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紀家對這件事情一直諱莫如深,我試探過你紀伯母幾次,她總不肯提,我也不好再問,但想著或許是真的,”盛太太蹙了下眉,接著說道,“聽說紀桓的生母不太體麵,你紀伯伯又是新式做派,本就不肯納妾的,若不是他與你紀伯母一直沒能有孩子,紀家那麽大的家產不能沒人繼承,或許紀桓都不一定進得了紀家大門。”
亦箏說不出話來,她隻覺得滿心難受,那個總是風度翩翩待她溫柔有禮的男子,竟然有這樣的過往。
盛太太並沒有注意到女兒情緒的變化,依舊自顧自說了下去,“紀桓到紀家的時候,都已經有八九歲了吧,紀家對外隻說他身子弱,所以一直養在你紀伯母在蘇州鄉下的家裏,大一些了接過來的,可我想著,多半是因為紀桓的生母不體麵,這才讓他認了紀太太做母親的。這些年來你也看見了,他雖然喊紀太太一聲‘媽’,可那感覺總是不親近的。”
亦箏還是不說話,一腔的難受心疼百轉千回,全都化為了憐惜,隻在心底暗暗對自己說,往後一定要好好照顧這個男人,要將他小時候受到的苦全補回來。
盛太太這時候轉過頭來看著女兒,緊了緊她的手,然後說道:“亦箏,媽跟你說這些,是要告訴你,你婆婆你固然是要尊重的,但還是不要太親近的好,萬一那傳言是真的,我恐怕紀桓心裏會不高興。紀家的產業將來都是要交到他手裏的,你這一生能指望的也隻有他,所以凡事還是要以他的意願為優先,你明不明白?”
亦箏點了點頭,用她這一生當中最為認真和鄭重的話語對著她的母親開了口,“我明白,我會好好待他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