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上海。
這是一年當中最冷的時節。
亦笙的車子停在了盛公館的門外,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齊劍釗下車親自替她拉開了車門。
她下了車,門房早早便迎了出來,一見到她,神色又似激動又似悲傷,“三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她緩緩的點頭,在平陽的時候歸心似箭,可真正到了自己家門口,心裏反倒無端害怕起來,恰此時一陣風過,她緊了緊身上的大衣,向大門內走去。
盛家偌大的客廳內,此刻卻是冷冷清清,亦笙一麵走一麵問道:“怎麽沒人在家?二姐昨天在電話裏不是同我說爸爸已經出院了嗎?”
那門房答道:“老爺出院以後,二小姐和二姑爺就把他和兩位太太一道接去紀公館了,家裏的少爺少夫人們也跟著過去了。”
亦笙倏地頓住腳步,轉頭看那門房,“在自己家裏好端端的,為什麽要過那邊,這是誰的主意,爸爸也同意了嗎?”
門房忙道:“誰的主意我們也不清楚,聽說是二小姐和二姑爺親自開了車去醫院接的,直接就去了紀公館,連我們都沒見到老爺,幾位少爺和少夫人也是後來才過去的,說是為了便於照應。其實這樣也好,三小姐您是不知道,家裏出事這些天,可全虧了有二姑爺在了。”
那門房見亦笙半晌沒有說話,小心翼翼的又問道:“三小姐,是把您的行李拿上去,還是您要到紀公館呢?”
亦笙閉了閉眼,對身後跟著的初雁道:“你先把行李放到我房裏去,我去那邊看爸爸。”
一路又乘車到了紀家,齊劍釗依舊寸步不離的跟著她,一眾警衛人員亦是一個不少。
她原想著讓他們留在盛家休息,不必如此興師動眾,他卻堅持不肯,隻說是少帥有過吩咐。
她本就心亂,也不與他強爭,便也由著他了。
到了紀公館,齊劍釗安排了幾個隨行便衣警衛在門外站崗,便帶著其餘人跟著亦笙一道進來了。
盛太太和亦箏顯然是得了聽差的通報,亦笙走進客廳的時候,就見兩人正忙忙的往樓下走來,倒是不見紀桓。
盛太太幾步走到亦笙麵前,伸手去握她的手,麵色很是有幾分遮掩不住的憔悴和惶然,“小笙,你可來了。”
而亦箏見了妹妹,還未說話,眼淚便掉了下來。
盛太太看著亦笙身後,隻見到幾個穿西服的男人,卻不見薄聿錚的身影,不由得有些著急,問道:“姑爺呢?怎麽沒一道來?”
“他有事一時走不開,處理完了就過來。”亦笙掛心父親,一麵往樓上走,一麵答她的話,又問:“爸爸在哪兒,他現在怎麽樣了?”
盛太太伸手抹了抹眼角,“在二樓向陽的那間房。那年你出事的時候他進了醫院,動過手術以後雖是表麵上看著沒什麽了,但那身子骨卻是一天天衰弱得厲害,現在你哥哥又那麽混賬,他又是氣又是急,所以才……”
她的話沒有說下去,一開始還帶了點兒做戲的意思,可到了後麵,卻也是觸到了自己的傷心事,畢竟出事的兩個人,一個是她的丈夫,另一個是他的兒子,她的話音一哽,停了一會兒才又低低的道:“大夫說得很嚴重,就連紀桓從日本專門請來的醫生都在搖頭,我,我也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的病情我們都瞞著他,可是他好像自己有感覺一樣,前些天執意要出院,那時他還能說話,翻來覆去就說死也不能死在醫院裏,又說不許告訴你,我們怎麽勸都不聽,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這麽大的事,總不能瞞著你,這才讓亦箏給你去了電話。”
亦笙推開父親的門,隻見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正在幫他檢查身體,白翠音和兩個護士守在一旁。
盛遠航見到她,喉嚨裏發出渾濁而模糊的聲音,一雙眼睛先是放出光亮,繼而緩緩的泛紅,終於滾下兩行濁淚來。
亦笙如何忍得住,她從未見過如此虛弱蒼老的父親,幾次強行克製方才忍住了想要伏在父親身上大哭一場的衝動,但那眼淚,卻仍是不受控製,一行行的掉落了下來。
她流著眼淚去握父親的手,費力的讓自己去微笑,“爸,我回來了,你有沒有想我?”
盛遠航說不出話來,隻能吃力而緩慢的點頭,眼眶深陷,淌著眼淚,卻是不肯從女兒身上移開分毫。
亦笙再怎樣的忍耐,那聲音裏卻還是忍不住帶上了哭腔,“那麽你就要快點好起來呀,等你好了以後,我們再一起下棋、散步……爸,我以後天天都陪著你……”
齊劍釗見狀,忙勸道:“少夫人,您別太傷心,先讓張醫生替盛老先生看看吧。”
亦笙聞言抬手擦了擦眼淚,鎮定了好一會兒方勉強鬆開父親的手,站到一旁,讓醫生檢查。
張醫生檢查了良久,方直起身,對上亦笙期待的眼光,卻是不忍說出實情,便看著盛遠航房內的醫生對亦笙開口道:“少夫人先不要著急,我先和這位醫生談談,再多了解一些盛老先生的情況再做對策。”
亦笙點點頭,任由兩個醫生走到一旁小聲交談,而她自己重又走到床邊去握父親的手,她這時勉強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對父親含淚道:“爸,我們聽醫生的,你會好起來的,還有大哥的事情你也不要擔心,仲霆已經在想辦法了,他會沒事的……”
盛太太聽到這一句,那沉甸甸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下。她強撐了太久,一直就在等這個消息這一句話,此刻終於等到,她一下子鬆了緊繃的弦,卻隻覺得渾身一軟,竟是一絲力也使不上了。
亦笙還在和盛遠航說著什麽,她卻仿佛都聽不見了,既然薄聿錚會出麵,那亦竽必是不會再有事了,可一天不見到他人,她這當娘的總也一天放不下心,況且,又不知道那小丫頭是不是空口說白話來哄她父親。
一時不免又氣兒子不爭氣,讓她這樣擔驚受怕,更要拉下臉來求起這個小丫頭來了。
亦竽這混小子打小就不讓她省心,這些年是越發的胡鬧了,她雖恨鐵不成鋼,尤其是在看到紀桓和薄聿錚的時候,但那卻畢竟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又是第一個孩子,所以未免偏疼了些。
所以明知道他在外麵花天酒地,玩女人、賭錢,抽大煙……簡直壞透了,可是她總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護著,縱著,瞞著。自然也是規勸過的,他卻是左耳進又耳出,她實在沒有辦法,便也隻盼著他不要過了火真正闖出禍來。
可是偏偏,這個不孝子連這一點兒安穩都不肯給她,這一次簡直鬧得不可開交,即便到現在,她都想不通,就憑亦竽怎麽會有那麽大的膽子敢去走私軍火,還幾乎把盛家全部的家業都搭了進去,又偏偏運氣那麽背,被當局逮住,所有軍火武器全部充公不說,人也被關了起來,這可是要被槍斃的罪呀!
丈夫知道了這個消息以後,急怒攻心,一病不起。
家裏的幾個兒子俱是不成器的,若不是有紀桓在,這個家早亂成什麽樣了都不知道。
可紀桓再能幹,遇上了這樣的事,也總不及薄聿錚說話管用,所以她等了幾天,眼見得兒子還是沒被放出來,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再不情願,她也還是開口讓亦箏給那小丫頭打電話,亦箏那時還並不情願,小聲道:“媽,慕桓說了,不要叫小笙知道,她在的又遠,免得她擔心。哥哥的事,他會有辦法的。”
盛太太氣道:“你以為我願意打這個電話?那監獄是什麽地方,多待一天,你哥哥就有可能多掉一層皮!況他犯的是掉腦袋的事,不見到他出來,我就安不下這顆心!”
她看著女兒抿著唇為難的樣子,緩了緩自己的情緒,才又道:“亦箏,再說了,你爸爸都這樣了,你若是不告訴小笙,這萬一要是讓他們見不上這最後一麵,不僅你爸爸走得不安心,小笙也會恨你一輩子的!姑爺是講道理的,他不會怪你的。”
如是說了,女兒才打了這通電話,卻沒想到那小丫頭是來了,可是薄聿錚卻不見人影,她隻好盼著她方才說的那句話不是虛口妄言。
正兀自想著,門外卻想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聽差進來忙忙的對亦箏說道:“少奶奶,少爺回來了,可是不知門口來了些什麽人,倒把車子攔了,正和少爺起衝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