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那個時候總不喜歡穿那件墨綠色的旗袍,最盼望的便是星期六下午,一下學,就迫不及待的換上心儀的漂亮裙子,誰曾想到了如今,我最喜歡的顏色反而是墨綠色,穿得最多的,也是旗袍,那些洋裝,幾乎都沒有什麽場合再穿了。”
委員長武漢行營,陽光從落地窗外暖暖的照射進來,收音機裏播放著輕快的小曲,女士們的笑語歡顏伴著茶點香氣,溫軟了整個午後的時光。
亦笙今日所穿的,正是一身琵琶襟織錦旗袍,墨綠色的底上綴著蝴蝶與玉蘭花枝交相的圖案,盤香扣上的珍珠,瑩潤有光。
她今日出門之前,花了不少的時間在衣著打扮之上,除了旗袍,又特意挑選出相配的項鏈、耳環、手鐲、戒指和發飾,便是無足輕重的一個小細節,若然細看,也會發覺,原來這其中蘊藏了幾多女主人不顯山不露水的玲瓏心思,優雅又得體。
那蔣夫人聽她這樣說,含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開口道:“其實最能彰顯女性溫婉美麗的便是旗袍,看看,這一身打扮襯得,像不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這花色也實在是好看。”
同座的另兩位夫人自然都是笑著符合的,亦笙也笑,“大概女子天生便是喜好打扮的,我還在小的時候,就曾經扯著床單裹在身上來演出時裝秀,一直被取笑到大呢。到了現在,雖然旗袍的樣式上做不了太大的文章,便把心思通通花在了花色和盤扣上麵,現如今這一身是一次偶然得的料子,另有一塊是同色綴竹梅暗紋的,要是夫人喜歡,我便讓她們送過來。”
蔣夫人微笑,“我怎好奪人所愛?”
亦笙於是笑道:“我當時之所以沒有把兩塊料子一道兒裁了,就是擔心自己襯不起那一塊的氣韻,又覺得極是好看,所以才留著的,現如今若夫人喜歡,物盡所用豈不更好?”
在座的另一位夫人聞言亦湊趣笑道:“到校友聚會那天,你們還可以一道兒穿了來,恰好墨綠又映了校色,必然給墨梯增色不少呢。”
而另一位立刻笑著附和,“可不是,這可是我們最傑出的兩位校友了。”
原來這兩人亦俱是出身墨梯,又都居於武漢,前幾日接到亦笙電話,說是母校正計劃籌辦正式更名之後的第一次校友會,當下便義不容辭的答應參與到籌委會當中,今日亦是同來邀請同是墨梯校友的蔣夫人出席。
那蔣夫人聽她們這樣說了,便笑了笑,不再推辭。
幾個人又一道商議了校友會的相關細節,其實大多數時候還是蔣夫人和亦笙在說,另外兩人附和。
眼看得時間也差不多了,其中一位夫人便笑道:“墨梯的精華可真是被您二位給學了個透,便隻是個校友會,也要樣樣講究獨特精致,這樣懂得享受生活,我們可是望塵莫及呀。”
另一位笑著接口,“這怎麽能比,蔣夫人和薄夫人可都是出過洋的,自然又要比我們強上許多。”
蔣夫人笑,“說到羅曼蒂克,大概沒有哪個國家能比得上法國,你們單看看薄夫人便知道了。”
亦笙正要開口,卻忽然聽到收音機裏原本播放著的音樂聲被一個字正腔圓的女聲打斷——
“陸軍上將、豫鄂皖剿匪副總司令薄聿錚將軍今日正式通電下野,通電全文如下……”
她能感到,其他三位夫人的眼光一下子齊刷刷的看向了她,她竭力的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唇邊的笑意卻依然再難抑製,一點一點的,凝了起來。
後來告辭的時候,是蔣夫人親自送她出的門,臨上車前,蔣夫人握著她的手,開口道:“現在外麵是有很多傳聞,可我看得出來,你不會是共黨,所以我也並不相信薄將軍會通共。現如今國家正是用人之際,薄將軍下野隻是暫時的,你也不要太擔心了。”
亦笙輕輕的點了下頭,“謝謝夫人。”
坐在返回薄公館的汽車上,沒有外人,無需再強撐,她將頭靠在靠背上,慢慢的閉上了眼。
她知道自己不能做得太刻意,既不能降低身段俯就央求以免失了自己丈夫的麵子與尊嚴,也不能直接解釋以免如齊劍釗所說擔了欲蓋彌彰的嫌疑,於是她便隻在自己的衣著打扮言談舉止上煞費苦心,然後尋一個不著痕跡的漂亮借口去找蔣夫人,然後務求展現出她性格當中與宋婉華所信仰的主義所絕不相容的那一麵。
既然有人拿她牽涉牟案疑似共黨說事兒,那是不是隻要她將自己的這一層關係撇清了,就可以讓他的處境不那麽艱難?
聽了蔣夫人的話,似乎她是做到了,可是,她還是幫不了他。
“停止內戰!調兵抗日!”
一聲聲激昂的口號由遠及近,前方正有群眾遊行隊伍迎麵而來,司機踩停了汽車,開口問道:“少夫人,我們現在是改道還是停在這裏等?”
亦笙睜眼看了一眼前方情景,開口道:“改道吧,不要和他們起衝突。”
那司機應了一聲,重新發動了汽車,正要掉頭,卻忽然有人認出了薄公館的車子,一聲叫喊,然後眾人的情緒仿佛一觸既燃,紛紛喊著抗戰的口號,蜂擁而來。
車上坐著的隨行警衛和司機連忙下車,亦笙急喊:“千萬不能動手,更不要傷了人!”
那幾人卻根本顧不得回答她,人潮湧來,又不能開槍,他們所能做的便隻有死死的護住車,不讓他們衝撞到車上的亦笙。
眼見得局麵就要失控,所幸,一隊警察聞訊趕來維持秩序,總算將人群分開,隻是這一舉動卻也更刺激到了遊行的人們,雖是被攔著進不到車子跟前,卻也情緒激動的喊著口號不肯離開,聲聲泣血。
亦笙聽著他們甚至喊出了“打倒內戰將軍”這樣的口號,終是再難忍住,伸手便推開了車門。
“少夫人,您快回到車上去!”隨行警衛大驚。
而亦笙卻並不理會,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麵前情緒激動的人群,揚聲道:“大家靜一靜,先聽我說幾句,可不可以?”
薄夫人自然眾人都是知道的,見她既這樣說了,當下雖仍有人義憤填膺,但到底都慢慢的安靜下來,心想著先看看她葫蘆裏麵賣的是什麽藥再說。
而亦笙看著麵前的人群,每一張臉龐都是那樣年輕,她一遍遍提醒自己要控製住情緒,然後盡量以一種平緩的語調開了口——
“我知道大家今天圍在這裏,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愛國。也知道大家為的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抗日。在你們當中,或許有學生,有工人,大家的愛國情懷毋庸置疑,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如今通過罷學、罷工、遊行來表達不滿,真的對國家有所脾益嗎?”
“你是什麽意思?”有人憤怒了起來。
而亦笙卻並沒有理會,依舊一字一句的開口道:“罷學會使學生荒廢光陰,而日本人,正希望我們國家未來的棟梁愚昧無知。罷工,等於中斷了國家的經濟命脈,而沒有足夠的財力做後盾,我們的國家又怎麽會有對日作戰的勝利保障?”
人群漸漸的沉默了下來,似是有所觸動,卻忽然,不知是誰將視線投到了亦笙所佩戴著的首飾上麵,發出一聲嘲諷的冷哼——
“國家的財力保障,不都被你們貪汙糟蹋了嗎?你看看你戴著的這些項鏈鐲子耳環,可以買到多少槍支彈藥?一麵戴著這些東西招搖過市,一麵假惺惺的來說什麽大道理!慈禧挪北洋水師軍費建頤和園,到了民國,又出了你們這樣的民族敗類,妻子把軍費全挪用在衣裳首飾上,造就了溫柔鄉、英雄塚,所以當丈夫的被日本人打得夾著尾巴灰溜溜逃跑了,轉個身又調轉槍頭靠打自己人耀武揚威……”
那一句句罵聲如刀剜心,卻又偏偏,無法辯解。
那些首飾,是她為了見蔣夫人特意戴上的,可是,他們並不知道。
人群當中再次燃起了怒火與不滿,雖是被警察攔著,上前不得,卻終是有人按捺不住心火,彎腰自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便狠狠砸了過去。
事出太突然,警衛們都來不及動作,亦笙下意識的一避,卻還是沒有能夠躲開。
她隻覺得額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然後便有溫熱的鮮血順著額際淌了下來,她沒有去擦,那血便流進了眼裏,然後眼睛跟著便是一陣灼熱的疼,終於帶出了不受控製的淚。
人群一時又靜了下來,他們雖然行為過激,卻並不心存歹毒,眼見得一個弱女子孤身而立,血淚相合,卻偏偏沉默著承受,甚至伸手按住身旁警衛想要拔槍的動作,隻是把自己的腰挺得筆直。
身側傳來一陣汽車疾速開來的聲音,亦笙抬手拭去臉上的血跡,然後轉眼去看,卻沒有想到,從車上下來的人,竟然是薄聿錚。
原本已經壓了回去的淚意,又不受控製的上湧,她努力的眨了一下眼,又一下,不肯讓那淚珠滴落,可是,她眼中他的身影,卻越來越模糊。
她看著那個警察隊長一直跟在他身旁不住的向他說著什麽,她看不清他的樣子,隻看著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他伸手將她摟進懷裏,他的懷抱那樣溫暖,將她心底的冷意一點一點驅散,然後他帶著她,一同向停靠著的汽車走去,隻留下淡淡一句,散在風中——
“即便溫柔鄉是英雄塚,我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