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她說的沒錯,是我逼她喝下那碗藥的,也是我害死她的。”
紀桓緩緩開口,背著光,表情看不真切。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妻子美麗蒼白的臉龐,流著眼淚,哀哀求他。
“……慕桓,我求求你,我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所以從前我從來都沒想過什麽……可是現在他既然自己來了,這或許就是天意,我求求你讓我把他留下來,我保證我會好好帶他的,不會讓他煩到你,不會讓他給你添麻煩,我求求你讓我留下他好不好……”
從來,他說的話她總是會無條件聽從,不問緣由,不論對錯,亦鮮少會對他提要求,隻是安安靜靜的照顧著他的飲食起居,仿佛那就是她所在意和滿足的一切。
這樣苦苦的求他,是第一次,隻是這一次,他卻不能答應。
他親手,拿起那碗濃黑的藥汁,一勺一勺,喂進她口中,握勺的手,克製不住的微微顫抖。
她終於還是聽他的話,無聲的流淚,任他喂她,一口一口喝完了那碗藥。
他放下藥碗,將她擁入懷中,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所有痛色,聲音裏蘊著愧疚與壓抑,那樣沉。
“對不起。”
他隻說得出這三個字。
而她眼底的委屈傷痛那樣明顯,卻終究隻是柔順的依偎在他懷中,流著眼淚輕輕搖頭,什麽話也沒有說。
“為什麽,你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亦笙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看著她,她的身體微微的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震驚,還是氣憤。
他的聲音依舊很淡,“我不想孩子將來和我一樣。”
“和你一樣?”她淒然而笑,“你既然知道自己不好,為什麽還要選擇走這樣一條路?”
“因為我沒有其他選擇。”他的語氣當中聽不出悲喜,平靜得如同在說旁人的事情一般。
“有,隻是你不肯去選,”她抬頭直視他的眼睛,“三年前我來找你你不肯見我,便是現在,我也仍舊把當年的話再對你說一遍——你隨我一起離開上海,我會讓紹之想法子給你換一個新的身份,如果你不願意留在軍中,我也會想辦法送你去國外,你用不著擔心日本人。”
“我為什麽要走,你看,現在紀家的產業有多大,發展得這樣好,”他笑了笑,笑容隱約傲然卻又荒涼,“小笙,如果我想離開,用不著任何人幫我的。”
她的眼睛慢慢的冷了起來,“所以,你是在告訴我,你選擇這條路,是心甘情願,不是日本人逼你的?”
他的笑容裏帶了些漠然又荒蕪的意味,點頭,“是。”
她過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看著他,忽而就笑了,眼淚卻忍不住輕輕滑落,“從前我總聽人說,國難思良將,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良將易求,唯缺良心。”
她眼底的失望那樣重,而他在心底笑了笑,這樣也好,你就不會再因我而傷心。
隻是,看著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遠,他終究還是克製不住,這或許,是他見她的最後一麵。
驀然起身,便往她的方向大步行去。
槍聲,卻忽然響起,驚碎了這滿院陽光的溫暖。
倒下的時候,他並不感覺疼的,直到看見那女子驚痛蒼白的麵容。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完全擊垮,眼淚掉得那樣厲害,哭著呼喊著求救,偌大的庭院,寂然無應。
他早就蒼倦麻木的心,卻還是克製不住的一疼,想要抬手替她擦去眼淚,卻終不能夠。
於是笑了笑,費力的開口:“小笙,那首詩,你還記得嗎……”
她聽見他的聲音,哭著低頭看他,而他的眼中浮現出悠遠的向往,唇邊帶了一抹柔軟的微笑,輕輕吟出——
“IfIshouldmeetthee,Afterlongyears……”
他眼中的光影,開始慢慢渙散,朦朧的白光中,他仿佛又再一次見到了母親,她溫柔的抱著他,輕輕搖著,眼中卻藏著執念的瘋狂——
“孩子,知道為什麽我要給你取這個名字嗎?紀桓,紀桓,我要紀伯僑為他的負心還債,我要你記得把媽媽遭受的一切苦楚都討還回來,你去了中國,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殺了他!”
他自母親懷抱中起身,跌跌撞撞的向前行去,父親在紀公館富麗堂皇的小樓前伸出雙手,緊緊的擁抱了他,他眼底的欣喜慈愛和期望,他記得如此之牢,他對他說——
“慕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最大的驕傲——答應爸爸,讓紀家的家業在你手上發揚光大!”
他答應了母親,也為了無法推脫的使命,所以親手在父親的參茶中下藥,然後眼睜睜看著,他的身體一天一天就這樣衰竭下去。
他答應了父親,所以竭盡所能無所不用其極,終於讓紀家的家業,一天一天,越來越大,終於達到鼎盛。
隻是,他自己呢,他的願望,可有誰來滿足?
十歲之前的那段日子,他已經不願意再去回憶,便是到了紀家,嚴密的訓練也從未中斷。
他的外公一直在他身邊耳提麵命,卻從未相信過他。
他用藥物控製他,冷冷的看著他,一次又一次,頭痛欲裂。
他用他的母親威脅他,讓他為日本國效忠賣命,犧牲一切。
他試圖說服自己,他生在日本,他的身體裏,流淌著日本人的血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並沒有錯。
卻怎麽也不能忘記,他長在中國,他的身體裏,同樣流著中國人的血液,他所做的這一切,究竟又算什麽?
將那碗濃黑的藥汁喂入妻子口中的時候,他的手一直在抖,他在心底說——對不起,可我不能讓你和我一樣,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沒有騙她,卻終究是對不起她。
盛太太來找他的時候,他知道那番話會對這個女人產生什麽樣的效果,卻沒有想到,會被門外的妻子聽見。
而他在說話的時候,也才驚覺,自己的潛意識裏,是不是,也是存了這樣的心思的?
“如果,孩子是小笙的,你會不會逼她喝那碗藥?”
當妻子問出這一句話的時候,他竟然,沒有辦法回答。
如果,那是他與她的孩子……
他或者她,會是什麽樣子?是不是像媽媽一樣?
便是妄念,都會有期待,他是不是還能狠得下這個心?
隻是生活,從來都不會給予他任何選擇的機會。
“IfIshouldmeetthee,Afterlongyears,Hoears……”
若我遇見你,事隔經年。我將如何致你?以沉默,以眼淚。
恍惚間,仿佛有女子哽咽的聲音,顫抖著響在他的耳畔。
他想要再看一眼她的樣子,那麽努力的張開眼睛,卻還是看不見,怎麽也看不見。
他的願望,一直以來,總是無法實現。
那麽,這最後一個呢?
隻期許,這唯一的例外,可不可以?
他費力的聚集起自己全部的神誌,搖了下頭,留下了他在這個世間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Withsmile……”
小笙,我已走完這架雙旋梯。
若有一天,我們再次相遇,請你對我微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