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那處叫芙蕖的小院
花九看到息先生走過來的時候,身上果真還帶著水汽,那頭發絲都還潤著,還是一身灰色布衣,腰係金元寶,手上拿著金算盤,一路走一路響。
她斂了眉目就對息晚晚道,“八姑娘多慮了,阿九隻一心為七郎祈福。”
息晚晚甚是滿意地點點頭,“聽說是七嫂在祖父麵前提及的,小八打從心裏感謝七嫂喲,要知道,息先生這樣的人,可是各個房庶出的姑娘都想搶著嫁呢。”
花九聽聞這話,心下有波瀾,然而她麵上不顯,隻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就不再多言。
許是知道對方不欲和自己交談下去,息晚晚摸摸鼻尖,就露出可愛的小尖牙,帶著古靈精怪的感覺。
花九移開了視線,將目光調回場中正在作法的道士,心中卻覺頗有惱意,她千思萬想,千算萬算,對息老太爺提起十二分的警惕,誰想,最後還是中了一招。
欲將八姑娘許給息先生之事,息先生本就是少言寡語的人,自己是不會到處去說的,她也懶得管息府這麽多的事,那便隻有息老太爺而已,故意放出是她提及的這事,還點名道姓指的是八姑娘息晚晚。
這事,除了大房得利,其他房的人卻全可能就恨上她了。
息先生,那般的人物,掌管息府裏裏外外所有的賬目,上次更是還爆出段氏把柄,誰知道他手裏還掌握著多少不為人知的事,這樣的人,犧牲一個庶出女兒便能拉攏了,這般劃算的買賣不管哪個房的人都是願意幹的。
但,偏偏這般的好事落到了大房的頭上,大房大爺息烽本就掌管息府多年,惹人眼紅,現在很可能會多個如此能幹的女婿,什麽好處都被大房的人占了,下麵的幾房自然嫉妒。
且,他們又不敢當著息烽的麵上有意見,自然便遷怒到花九身上,這可謂是平白惹的一身騷,還沒半點好。
從微翹的唇尖流瀉出一點輕若落羽的歎息,花九看著那身穿黃袍的道士像個雜耍般的上躥下跳,她便覺得難怪息子霄要出外拜方外大家為師,從而常年在外不歸家,這樣的家族,過著也實在是疲累了些。
晚膳的時候,做完法事,收了道場,在息家這才幾個時辰的功夫,息子霄這人存在的影子便煙消雲散般,花九如若不是跟著眾人在主屋,她都會錯以為息子霄這人就從來沒存在過。
他的存在,原來痕跡如此清淺,連風都還未過,便已無蹤。
這一頓飯,卻是算作息子霄去世的結束休止符,花九斂了眉目半垂頭,坐在小輩那桌,她雖換下了喪服,但仍還穿著素白的衣裳,發髻上也還簪著白花,她不言不語,十姑娘息芊芊不顧母親端木氏的冷眼,硬是要挨著花九坐,原本八姑娘也是想過來,奈何嫡庶有別,所有庶出的息家子弟那桌卻是安在了外間,連主屋的正門都進不的。
桌上的素食居多,味道也還不錯,花九隻撿了自己麵前的幾個菜,偶爾才動一下筷子。
息家秉承食不言寢不語,整個主屋卻是鴉雀無聲,連碗碟碰撞的聲音也沒有,從這上麵便是看出息府也是個規矩甚嚴禮儀頗多的家族。
飯畢,自有婢女往來為居於高坐的老太爺泡上清茶,他右手邊是息老太太,老到癡傻的婆子安靜的坐那,也不動一下,眼眸渾濁不堪,如若不是偶爾會眨一下,不知道的還以為就那麽不會吸氣了一樣。
“明起,這屋裏該做什麽的人還是做什麽去,隻記著喪期內那幾條規矩,別平白在外麵丟了息府的臉麵了去,息七那桑園我給了息七小媳婦,以前是怎麽管的以後還怎麽弄,七小媳婦不會參與……”
息老太爺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其他人隻管聽著,有那麽幾個心不在焉的,暗地裏找了隱蔽角落,息老太爺視線不及的地方,暗自垂頭瞌睡起來。
這般家族聚首的場麵,卻是每十天便有一次,多數的時候,還是各房各過個的,隻每日一早過來請安而已。
花九也斂眉目,從明日起她就要閉門不出為息七吃齋念佛祈福,能不參與到息家的事,她自然樂意,這麽想著的時候,她便感覺到自己袖子被人一拉——
抬眸,便見息芊芊朝她努努嘴,她一驚,便聽到上麵的息老太爺喊了她第二聲,“息七小媳婦,息七小媳婦……”
“是。”花九趕緊應了聲,心下驚醒過來,她這般想得入神的時候確是極少的,想來這幾日守靈消耗太多精力,身子竟比往日遲鈍了些。
“我是問你,日後有何安排?”息老太爺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抿上一口,那眼皮鬆弛的眼眸便眯的更小了些。
“念佛,抄經,一心為七郎祈福。”花九回答的半點不猶豫,她現在對息老太爺那是警惕一百二十分的戒心,這人實在太狐狸,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算計不過。
“你也有心了,是個好的,”老太爺撫著白須讚了一句,然後像想起什麽眉頭就皺了一下,“可是,府裏並無佛堂可供你祈福,祖祠你也不合適進去。”
息老太爺這說的倒是大實話,誰家沒事會預備佛堂之類的。
“孫媳,在菩禪院就可。”聽聞這話,花九心中一動,她剛進府時,春夏秋冬四丫頭便將這府的旮旮角角都識了個遍,就怕有事迷了路之類的。
這會,老太爺這般提起,她倒突然想起個地方來。
“這不太妥當,”說這話的是息大爺息烽,他儒雅的眉心凝重了一下,“七小媳婦既然是潛心為息七,那就該找個體麵點的地。”
花九心下有冷笑,瞧這話說的多好聽,還不就是怕她無事外出惹來非議,誰都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她又是一年輕新寡女子,最好的便是被鎖死在息府一步都別走的好。
“確實是,咱府裏可有比較合適的地方?”老太爺自然也是那意思,然他還比息大爺想的更為深遠,不管是從花九的娘家身份,還是花九本身這個人,他都是極有考慮過的。
聽聞這話,便有小聲的議論在主屋響起,然,半天,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花九往前一步,站到屋子中央,她這一動作,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她隻低眉順眼的,攏著手,素白的小臉上並無任何表情外露,“前些日子,孫媳的婢女在府裏認路的時候看到一處,孫媳現在想想,倒覺得那地是個比較合適的。”
“哦?”老太爺長長的銀白壽眉一挑,話音也隨之挑高。
連同息大爺也疑惑地看向花九。
花九隻抬了抬眸,淡色的眼眸在長而翹的睫毛暗影之下,顏色深邃了幾分,她嘴角一勾,便聽得雲淡風輕的嗓音道,“府裏東南角那處叫芙蕖的小院,孫媳聽婢女有提及,那院裏似有供奉佛像。”
豈料,花九這話一落——
整個主屋更為安靜無聲,甚至花九都能感覺到所有的人連呼吸都屏住了,她疑惑,視線梭巡一圈,便見幾乎所有的息府之人都麵色怪異地看著她。
那神色,仿佛她便是死而複生的鬼魂一般,深底處有著驚懼。
“啪”有杯盞被拂落的聲音傳來。
花九看去,竟是整個主屋唯一和老太爺一樣坐著的息華月打翻了案幾上的茶水。
那茶水濺的他滿身都是,如月般白色袍子上水漬一團一團的暈開,像極他清朗如月的眼眸裏那一汪漣漪不斷的震驚。
他看著花九,病態白的臉色越發的白的嚇人,那唇瞬間就血色全失,甚至他削瘦的身子都在輕微的顫抖,似乎下一刻便會暈死過去般。
“就那院吧。”然,老太爺的聲音驀地傳來,卻是允了。
這下花九心中的狐疑越加的擴大,因為她在其他息家人的臉上看到了不可置信的驚訝神色,還有息華月那張俊若明月的臉上一閃而逝的深沉痛苦。